「九妹妹,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连帽披风包得紧紧的,那么见不得人吗?你要不要把眼睛也遮了……」
尖酸刻薄之语竟出自一向知书达理的殷如卿口中。
殷家三房三月回京,如今都八月中旬了,殷重轩由七品县令升为从六品员外郎,在油水颇丰的吏部当差,可不知怎么了,也没人走动,近来他又莫名其妙跳了两级,升上正五品的郎中,众人错愕之余又不免惊喜,开了几桌酒席庆贺,把吏部的同侪都请了来,所有人喝得醉酵。
这是上个月的事了,不到半年就升官,众人看他的眼神就意味深长了,没人猜得到是汝南王世子从中插了手,让准泰山大人有个过得去的身分。
毕竟官阶太低他如何娶人家的女儿?即使升了五品官,其实还入不了他的眼。
父亲官居五品,得利的自是底下的儿女,可惜简琴瑟一心只顾着和杜姨娘比较,回京不到五个月就为她的一儿一女都定下人家,来年成亲。
为此她沾沾自喜,不只一次嘲笑杜姨娘挑来挑去挑不到一个如意的,等她喝完了媳妇茶,来年年尾抱孙时再让杜姨娘也沾沾喜,早日心想事成。
谁知话才说完没多久,三老爷就升官了,简琴瑟完全傻眼了,若是早上一个月,或是她别急着给儿女订亲,她还能挑门第更高的人家,不会屈就六品官的小门户,她懊恼极了。
简琴瑟的失策和杜姨娘的正中下怀形成强烈对比,每天都眉开眼笑的杜姨娘穿红着绿的,胭脂水粉描眉画唇,欢喜得像捡到银子似,不时在简琴瑟的痛脚上踩两脚再扬长而去。
一家人都想回京,数着天儿盼日子,可是真回到京城了,简琴瑟才发现她手中的权越来越薄,府中的中馈殷老夫人不让她接手,执意大儿媳妇才是宗妇,杜姨娘嘴甜,仗着和三老爷自幼的情分而有了三老爷这个靠山。
至于大家认为最好拿捏的软柿子雪姨娘也动不得,有视她为亲女的殷老夫人为其出头,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唯一越过越惨的只有她简琴瑟,府里的用度她管不着,和所有人一样领月银,以往压得她们不敢吭声的姨娘们也各据山头,在婆母前不受待见,丈夫对她有敬无爱,儿女的亲事又办得不妥当……
她后悔回京了,若仍留在齐南,她还是一人独大,不用对婆婆恭敬有加,善尽孝道,妯娌间少了摩擦和对立,杜姨娘得看她脸色过日子,敢怒不敢言,雪姨娘还是唯唯诺诺地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吭一声,庶子、庶女们依旧没有出头的一天。
话说回来,简琴瑟为殷如素定得那户人家是太学博士之子,目前已有举人身分,再过两年便要参加春闱,定了亲后先成亲再考进士。
在殷三老爷尚未升官前,这的确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甚至还高攀了,她甚为得意的炫耀一番。
但是殷重轩的升官旨令一下,简琴瑟两母女就后悔了,她们认为自己被坑了,调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两家说定后的隔日送至殷府,还有吏部大大的官印,红得剌眼。
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屈就不知何时蟾宫折桂的后生,这根本吃了大亏。
母女俩顿时有点想悔婚,可简琴瑟刚试探地一提便招来丈夫的喝斥,百年世家岂可出尔反尔,做出毁亲背信举动,那是让人戳脊梁骨的,殷家人做不出来,让她别动妄念,否则家法处置。
快二十年的夫妻了,简琴瑟还能不了解夫婿风大雨小的性情,听过的话不当一回事,不想就此认了的她便想着为女儿另寻出路,若有高门子弟前来提亲,她就有底气退婚。
因此当汝南王府送来德音郡主的请柬,她活络的心思就动了,反正请柬上并未注明名字,只写着殷府三房小姐,那么有谁比殷如卿更名符其实,她是正室夫人肚皮所出的嫡女,是体面的正统。
于是她厚颜的派人去殷如惠居处拿走请柬,并展现嫡母度量的允许她「陪伴」,把殷如惠气得眼都红了,哭了一夜。
如今殷家姊妹聚集在殷府门口,欲上马车前往汝南王府,殷如卿一看见九妹妹出现,心中大为惊慌,担心会不会是殷老夫人出面要她让出名额给殷如素,她想攀高枝的事情恐有变数,因此一时没忍住的口出讥诮想,用言语将人逼退。
殷如素瞥一眼就知道她心里转着什么念头,淡淡的解释——
「五姊姊放心,妹妹也有请东,不会抢了你的锋头。」明明都秋至了还这么热,裹上披风太失策了。
被说穿了心事的殷如卿面上一下子臊红,但一听到九妹妹也有请柬,当下脸色有点绿,不禁投以妒恨眼神。「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庶女也能上桌了,你一会儿别跟得我们太紧,免得连累我们丢脸。」
「是的,五姊姊。」有两个急功近利,眼中只有荣华富贵的姊姊,她也怕她们为了互别苗头而闹事,反而成了大笑话。
见她一如以往的漫不经心,殷如卿神情高傲的抬高下颚。「府里就剩下这辆称头点的马车,坐上我和六妹妹及丫头、婆子就满了,你另外寻车。」
即使不认为殷如素是个威胁,可是气不顺的殷如卿还是想刁难一下,故意搬出嫡女的身分给人难堪。
其实挤一挤还是坐得下,只是到了王府门口下车时人数太多会引来嘲笑,家小业小穷当家,连多一辆马车也养不起。
「好。」殷如素在心里笑了,感谢五姊姊的睿智。
跟两个姊姊同车而行,她会先被她们射来射去的眼刀穿洞吧!一山难容二虎,相互撕咬在所难免。
其实以殷如素目前手中的银子,她想买几十辆大马车都不成问题。
在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以后,殷如素就不愿再过以前连饭都吃不饱的苦哈哈日子,在不为人话病的情况下,她会尽量过得舒坦些,不再委曲求全。
尤其是遇上行事乖张的赵无疾,她被打乱的生活就更多采多姿了,他的张狂和不可一世多少影到她,让她也想洒脱一回,抛开世俗的伽锁做她想做的事,毫无顾忌。
她必须老实的承认,她有点被他宠坏了,明明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纨裤却对她百般迁就,替她安排妥了一切还得担心她不中意,这的确让她有股被捧在手掌心上的开心。
只是现在局势尚未明朗,她不想高调展现实力以免被人记恨上了。
眼见殷如卿、殷如惠的马车缓缓驶走,马车内隐隐传出几声低低的笑声,像是怕人听见而捂嘴,可又笑得掩不住声音。
「九小姐,五小姐、六小姐怎么能这样,丢下你就走了。」沉稳的青玉也气坏了,为自家小姐抱不平。
「无妨,另寻一辆马车,到得了就好。」何必跟人争,做自己较自在。
「九小姐……」青玉怒其不争,却又明白她不争一时的为难,毕竟她的庶女身分不允许她凡事要强。
「一辆马车算什么,世子爷早就准备好了,就算她们愿意和九小姐同车,奴婢也会劝你再考虑。」往前一跳的四喜,笑眼弯如月的凑到殷如素身边,表情多有谄媚。
刚一说完,符合纨裤作风的华盖缀金珠帘子的碧帷大马车招摇驶近,车前四匹大漠骏马高大健壮,马身全黑唯四蹄雪白,此乃大漠皇族才有的踏雪无痕神驹。
此种马的数量,即便在大漠本国也不超过十匹,大漠国主手中最多两匹,其他散落在各族首领中,草原民族宁可割地送羊也不将神驹赠人。
可是遇到有如土匪的赵无疾,他才不管马有多珍贵,看上了便是老子的,不给,老子就抢,把你灭族了还要马何用。
「九……九小姐,我们能坐这样的马车去赴宴吗?」那真是金珠串垂的帘子吗?由大而小一串九颗,前前后后有八十一串吧,这不逾制吗?换成银子是多少钱……
不只青玉晕头转向,殷如素也为之傻眼,看到这一辆马车,脑子动得快的人不难猜出是何人手笔,个人风格实在太强烈了,叫人无法忽视。
「坐!为什么不坐,本来有八匹马拉车,但其中有两匹马毛色太杂,另两匹尚未驯服,怕中途出了岔,因此才简约成四匹,世子爷说他再找找,一定给你风光一回。」这才是大丈夫作风,世子爷英明,世子爷威武,世子爷举世无双。
四喜对于汝南王世子的景仰滔滔不绝,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她的吹捧,愿为他劈荆斩棘,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盲目的崇拜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四喜丸子,你对你家世子爷的动向了如指掌,在我这儿为奴为婢太大材小用了,不如我让他把你调到他处,潜入他人府中做探查私密事的探子。」她有这天分。
「九小姐,奴婢叫四喜,不是四喜丸子,而且奴婢是你的人,与世子爷无关,九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九小姐要奴婢杀人,奴婢眉头也不皱一下。」她能攻能守,上能出刀如闪电,砍人像切菜;下能绣花纳鞋,洗手做羹汤。
「四喜,你在你家世子爷跟前也这么多话吗?」她灵巧的挑不出毛病,可身在曹营心在汉,成不了自己人。
看了看青玉,再瞧瞧四喜,殷如素眸光一闪。
「九小姐,奴婢也可以当哑巴!」四喜摆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唯我身先士卒」的模样。
「好吧,那你哑了。」君子有成人之美。
「嗄?」她顿时石化。
手拉缰绳的车夫低声一笑,这一笑曝露了身分。
「北墨?」
「是的,九小姐,北墨在此。」暗七北墨扬鞭一挥当回应,和他的主子一样张狂。殷如素苦笑的抚额。「怎么是你来驾车?」
「主子说一回生二回熟,怕你见生人不放心,找个熟人为你助胆。」主子这话说得也不心虚,连堂堂九千岁都敢甩脸子的人,胆子能有多小,主子根本多此一举。
「再熟有他熟吗?他怎么不自己来……」殷如素不自觉的腹诽两句,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忘了习武者的耳力相当灵敏,一字一句全落在北墨耳中。
「主子是想来,但是……」他闷声笑了。
听出他话中之意的殷如素面颊微微泛红,赵无疾真的来了,她肯定第一个赶人,闻名京城的汝南王世子沦为小官员庶女的赶车人,是他丢脸还是她无颜见人?别人是青史留名,他俩这样一搞,肯定能在京史趣榜中独占鳌头。
「走吧、走吧!别丢人现眼了,我担心你家主子随后赶到。」那人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管做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除了汝南王能踹他几下外,他还真没怕过谁。
掩着面,殷如素带着丫头青玉、四喜上了马车,回头张望了一眼便催促北墨快走。疯子不可怕,就怕疯子还有权有势,耍起横来真叫人招架不住,招招都是狠的,入肉三分。
「有可能。」以北墨对主子的了解,他的确是有事找事,无事闹事的千岁爷,专做别人想不到的事。
马鞭一落,四马前蹄齐扬,雪白的足蹄一致落下地跑了起来,黑马雪蹄美若扬州溅花。在令人侧目的马车走后不久,一匹红鬃烈马随后而来,马上男子一身黑色绣松竹暗纹劲装,眉若刀削,眼似桃花,面白如玉,此刻正抿着唇,十分不悦的黑瞳微眯。
竟错过了吗?
他策马狂奔,过殷府大门前时跃马跳过一名推着板车的老汉,而后头也不回的丢下十两银子当推倒泔水的赔偿。
他是有品的轨裤,不欺压良民。
很快地,他精心布置的大马车就在前面了。
不过他并未随着性子一跃上了马车,而是从马车旁边经过,对着车里的人儿低语道:「等你。」
然后,便骑马走了。
马车内的殷如素微微怔了一下,面上露出「果然来了」的神情,接着处之泰然地当没听见任何声响,静静的阖上眼假寐。
车行约半个时辰,一路平稳地到达汝南王府,朱漆的大门透着壮阔山河的霸气,五寸厚的石墙粉浆如新,高而厚重,给人威严不可近的森寒感。
马车有马车专用的车道,熟门熟路的北墨直接将引人注目的马车驶向车道,叮叮当当的金珠碰撞声轻脆悦耳。
此时,王府的车道前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德音郡主邀请了京里大半的闺秀贵女,客如云集,一下子涌进太多,谁都想先行一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霸占车道,把路都堵住了,后来的人也进不去。
殷如卿、殷如惠也在其中,她俩的马车就卡在正中,不进也不退,就这么停在原地,把两人急得都快流汗了。
此时,招摇的马车験近,车内的人掀起车帘子递给管马车的管事一张金牌,原本脸上略显不耐的管事立即脸色大变,扬起的笑脸可亲切了,殷勤万分地亲自迎接马车入府。
众人一见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是谁的马车。
「那是谁呀,居然目中无人的进去了。」
「是呀!太过分了,明明是我们先到的,她凭什么大摇大摆打咱们跟前过,她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你们瞧见那辆马车了没,一看就是世子爷的风格,不把人吓到掉眼珠子就不叫九千岁了。」张扬的性子无人能及。
「真是那个纨裤?」不会吧!他又在玩什么?
「八九不离十。」小心点总没错。
提起汝南王世子,众家千金对他是又爱又恨,爱他的年少风流,俊美倜傥,一张招桃花的玉颜令多少名媛闺秀为之倾慕,朝思暮想相思成疾,恨的是他郎心如铁,见人就笑问:你怎么还不滚,丑女。
「车上那人好像是青玉?」目色沉沉的殷如卿盯着远去的马车,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你是说九妹妹身边的丫头?」九妹妹来了吗?她怎么可能比她们先到,还坐了华盖大马车。
殷如惠是不信的,就算有殷老夫人撑腰,九妹妹也绝对租不起眼前那辆马车,光是那串起的金珠,九妹妹花光一年的月银也买不起一串。
但是殷如卿说得誓言旦旦,叫人不得不心生疑窦,莫非九妹妹搭了谁的顺风车,得以沾光同行。
「我没看错,是她。」刚刚车帘子掀开的瞬间,她清楚的看见青玉的脸,以及她用红绳串着套在腕间的平安玉。
「马车内的人是九妹妹?」殷如惠心里惊诧。
「你认为呢?」除了她还能有谁。
「凭什么,九妹妹都进得了,我们呢?!」不甘心运气比人差的殷如惠急喊。
殷如卿目光一沉,嘴角抿紧。「是啊,她凭什么,我才是嫡女。」
她又自以为高人一等,拿嫡庶大作文章。
殷如惠用话激她。「嫡不如庶,九妹妹是被人用大马车请进王府,而你和我却寸步难行,一步也进不得。」
听着庶妹的挑拨,气不顺的殷如卿忽地朝靠近马车的王府管事喝斥一声。「刚刚进去的是我九妹妹,为什么她后来先入,不用排在后头,我们是一起来的。」
「请柬呢?」管事表情很冷的问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汝南王府虽不是相爷府,却是比宰相更尊贵,王府门前会叫的狗都比七品官长脸,谁靠近了就咬谁一口,咬伤了算被咬的倒霉,狗跟主子一样张狂。
「在这里。」殷如卿身边的丫头玉秋连忙递出桃花笺。
管事连看都不看一眼,口气凶恶的挥手。「等着。」
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要找我九妹妹。」
「什么九妹妹,人家用的是金帖,等级不知比桃花笺高出多少,你们脸皮到底有多厚,连这种便宜也要占。」简直不知所云,见到贵人就想攀的人他见多了。
「金帖?!」殷府两姊妹讶异。
「快走、快走,别挡路,明瑶县主要过去,快让开……」管事前倨后恭的变脸,谄媚的迎向皇后妹妹的马车。
见过逢迎拍马的,但没见过这么势利眼的,竟把她们晾在一边转身招待迟来的贵女。深觉被羞辱的殷如卿气到两颊涨红,怒火中烧,手中的帕子快被她扯烂了。
反观殷如惠面色如常,她已经习惯被人瞧不起的场面,庶女的身分让她吃了不少亏,凡有嫡女在的地方,她便是遭到排挤的那一个,被人蔑视有什么好奇怪,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她此时若有所思的托腮,凑近嫡姊耳边出主意。
「狗奴才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就让他去询问九妹妹认不认我们,要是不认,回府后母亲岂会轻饶她。反之,我们还用得着傻乎乎的在此空等吗?」她就不信九妹妹敢睁眼说瞎话。
气头上的殷如卿轻易被撩拨,在某些方面她和简琴瑟十分相似,容易为了扳回面子而犯胡涂。「玉秋,去告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就说我们才是金帖的主人,不过帖子被人偷了,只好借用庶妹的桃花笺赴宴。」
被当作剌头一用的殷如惠脸色不太好看,原本放在膝上的纤纤十指拧成麻花,不敢相信嫡姊的厚颜无耻。
可是她气归气却未阻止,为了成为德音郡主的座上宾,她把脸面都豁出去了,因为机会只有一次,不容错过。
「五小姐,这……不好吧。」玉秋犹豫着,她也知道假冒他人是不对的,发帖的人会不晓得金帖给了谁吗?五小姐的说词行不通,反而会招人取笑奚落。
「叫你去就去,还磨蹭什么,九妹妹有什么本事攀上贵人,还不是靠咱们殷府。」看她平时闷不吭声的活像受虐的小媳妇,原来人家还有大招在这等着。
被嫉妒朦蔽双眼的殷如卿完全忘了她根本不在邀请名单上,一心认为是庶妹抢了她的风头、沾了她的光,被前呼后拥迎出去的人应该是她,殷如素算个什么东西,那种低贱的身分也敢跟她争长短。
「……是。」
硬着头皮,红着脸的玉秋忸怩地走向王府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