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
艺人西乐年度成果发表会现场
李修伦双眸的焦距落在不知名的前方,怀里的Stradvari小提琴被无意识的攒紧,手指泛起一丝冰凉,内心却纷扰搅动不休的拉锯着。
不,这不该是她的人生,她想要探寻的人生不是跟随巴哈、萧邦,也不是成为第二个帕尔曼,她所渴望的就只是当真正的自己——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杰出的广告创意人员。
该死,冷静下来,李修伦!你现在该好好的准备你的曲子,别再胡思乱想了。
然而她越是想要冷静下来,脑子里的思绪就越是不受控制的想起,三天前她在广告系系办前所看到的那祯海报——
SJT创意鬼头唐修杰座谈会。
超完美操弄消费者手法大剖析、精确掌控客户思考的黑手、解剖创意鬼头的脑袋吸吮脑髓……
天啊,那才是她的去所,她心里真正渴望的方向,不是这把小提琴,更不是铺满豆芽菜的华丽舞台!
她激动的喘气,想要逃走的欲望隐隐作祟。
“李修伦!李修伦——”教授严厉的声音把她从神游太虚的境地拉了回来。
“是。”她宛若惊弓之鸟的仓皇站起身。
“专心一点,现在大家都为了晚上的盛宴专心彩排,你怎么能够置身事外心不在焉?”教授擦擦额上冷汗。
李修伦卑微的低下头。“很抱歉,我会改进的。”她诚恳的道歉。
“你的母亲今天晚上也会来欣赏你的演出,她绝对不希望你今天晚上的表演有丝毫的差错,因为她是那样的重视你的前途。”教授语重心长的说,口吻中不时透露出他自身的压力。
“我知道,很抱歉,我会专心练习的。”她气若游丝的再次道歉。
“坐下吧!”教授赦免了她。
然而她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快乐。够了、够了!她想要扔了这把琴、撕掉她的面具,这不是真正的她,被囚禁在豆芽菜国度的灵魂渴望飞出美丽的牢笼,她不想要再当母亲的金丝雀了。
手指冰冷,李修伦像是濒临窒息般的喘息着,冷汗顺着她的背脊悄悄滑下,濡湿了她的衣衫也几乎溺毙了她的乖顺。
手中的小提琴发出Pro una Cabeza的优美旋律,那是阿根廷歌手Carlos Gardel在1935年发表的作品,一度在探戈的舞艺下衬托出旋律的灵动流转,此刻也骚动着她年轻的心。
一个念头猛然窜上心头——她一定要见到唐修杰,就算要付出所有代价,她也一定要见到他——创意鬼头唐修杰。
这是她争取自由的唯一契机。
下定决心之后,李修伦茫然受困的心仿佛觅得出口,她不再浮躁,而总是用一双失望眼睛张望世界的她,此刻有着谋定而后动的思考。
只是……她要怎么去?
为了配合唐修杰忙碌的工作时间,座谈会被安排在晚上举办,时间恰恰和今晚的音乐会相重叠,她不可能出现在座谈会上的同时,还能拿着她的小提琴上台表演。
取舍、取舍、取舍……催促的声音以惊人的音量笼罩着她的耳朵。
直到她换上母亲特地为她订制的白色礼服,李修伦的脸色依然呈现缺乏勇气的苍白,还有不甘心的焦虑。
“修伦——”一名女人以着优雅的嗓音,和恰到好处的音频喊着她的名字。
她本能的挺直背脊,缓缓别过脸去,呐呐的喊,“妈……”
李香吟,她的母亲,华人音乐界里最杰出的女钢琴家,也是督促她迈向音乐之
路最严厉的鞭策者。
“准备得如何了?”即便带着笑容,那精致的脸孔还是叫人感觉不到温暖。
“还,还好。”她忐忑的回答。
精致的脸庞突然双眉一皱。“修伦,我不懂什么叫还好,如果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请你好好解释。”李香吟用严厉的口吻教训女儿,全然不顾忌场合。
李修伦胸口一窒,改口道:“我是说……我是说很顺利,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足,待会应该会有很好的演出,真的,我保证。”
愠恼的脸庞这才柔和了线条,再度挤出一抹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很好,这才是妈妈的乖女儿,你要知道,走向音乐家的路途超乎你想象的崎岖坎坷,你得战战兢兢的稳住你每一次的表演,即便只是在校园这种不甚成熟的环境下,你也要拿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专业水准,毕竟这是让人看见你的踏板,绝对不要用玩票心态来敷衍我。”李香吟谆谆告诫。
“是,我知道。”她低下头去掩饰真实的情绪。
“今天妈妈还邀请了几个音乐界的朋友一起过来聆听,这全是为了你将来的前途,你一定要好好表演,绝对不可以让我失望。”
没有祝福、没有拥抱,李香吟只是优雅的转过身去,从容冷淡的离开后台走向贵宾席。
李修伦的心沉重得宛若巨石。
“那个就是李香吟,她也来看表演了!”有同学兴奋的低嚷。
“好美喔,老天真不公平,就是有人不但事业顺遂,天生还有一副好皮囊。”
“天啊,李修伦真幸福,能有这么出名的老妈当靠山,将来她的音乐之路绝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还要顺利。”
那些恭维和羡慕,听在李修伦的耳里不知道有多刺耳,她想哭,可是眼睛却干涸得挤不出泪水,她想要发狂的怒骂,现实人生却不允许那个为所欲为的李修伦存在。
天啊,到底哪里才是她可以栖身的地方?她只要一个角落就好,拜托……
拜母亲盛名之累,她深深感觉到她所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来得多。
整个晚上她都独自坐在角落不发一语,同学们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她将腮帮子挨抵着手中的小提琴。
要是母亲看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摸样,少不了又是一顿好骂,可是她真的好心急,随着座谈会的开始,她的心就一直没平静过,真恨不得来一场地震把权充为音乐厅的礼堂震垮。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李修伦同学为我们带来的这首Pro una Cabeza。李修伦同学曾经参加……”
台前司仪正透过麦克风宣布着下一位表演者,并滔滔不绝的仔细介绍她这一路走来所征战过的大小战役,辉煌战绩足以媲美八年抗战。
而后台的李修伦还在神游太虚。
“修伦,已经轮到你了,快上台呀!”一旁的同学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不解的望着她的出神恍惚。
她猛然回过神。“喔,谢谢,真抱歉……”
仓皇的抓住小提琴,握弓的手忙不迭的微拎起裙摆,像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唐突的出现在台前,她甚至可以想象母亲会对这样的仪态说出什么毫不留情的批评,
尽管在一般人眼中她还称得上优雅,但是对于严格的母亲来说这无疑是很糟糕的表现。
她闭上眼睛静定紊乱思绪,再度睁开眼,神情峻凛的母亲就端坐在她前方的贵宾席,果然,她的行为举止已经引起母亲的强烈不满,瞧,她犀利的双眸正死盯住她的一举一动,柳眉更是紧紧纠皱在一块。
哎呀,不能再想了,她该拉琴的,台下大伙儿正等着听她的Pro una Cabeza呢!
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李修伦把琴托放在肩膀与下颚之间,手中的琴弓轻轻推动旋即引出亮眼的声音,瞬间,一股属于深沉浪漫的动人琴音掩盖了周围的一切。
唯一没有掩盖的,是她心里的独白。
我为什么要学音乐?我一点都不喜欢!
为什么不可以像父亲一样拿起创意的画笔挥洒自己?
我想要让身体里的想法得到解放,像那些创意人一样,激发大众打从心里露出微笑。
我的梦想不走成为家喻户晓的音乐家,我只想要做我自己。
我不是真正的李修伦,真正的李修伦早已经被淹没在这些严肃、拘谨、学院的变态音乐国度中,因为喘不过气而窒息了……
我要见到唐修杰,我一定要见到唐修杰——
不要再忍受了,李修伦,你大可以不要再忍受这些了。
再没有一刻,心里的抗拒来得如此凶猛强烈,再没有一刻,想要逃开的念头来得如此肯定,这不是她的舞台,她相信她的舞台在别处。
至于在哪里?她没有个准,但是她想要自己云挖掘、去发现、去尝试。
当这些念头铺天盖地的朝她席卷而来时,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已经抵挡不住这样的态势,就连她的母亲也不行!
蓦然,众目睽睽下她停止演奏的双手,悠扬的琴音戛然而止……
现场一阵骚动,大家莫不错愕的看着台上聚光灯下的李修伦。
她没有去看母亲震慑的表情,只把目光抛向黑暗、未知的前方,她渴望这样的凝视,这样独立于天地之间、洞穿时空般的凝视,随后,她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很诚实的说着她的心情。
“很抱歉,我不想演奏了,如果我的心从来没有眷恋过这个舞台,那么再多的旋律都是亵渎。我,不演奏了。”
话落,她松开双手,小提琴和琴弓在同一时间离开她的掌握,坠落地面。
“——匡当!”
她以叫人措手不及的速度迅速转身离开舞台。
“修伦!你怎么了?”
“修伦——”
“天啊,李修伦……”
她没有理睬老师、同学们满足诧异的呼喊,她只知道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唐修杰,只为了求他解剖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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