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回台湾,那就愈快愈好,杜唯提议帮春雪收拾行李,她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没多少东西好带的,只有一些随身衣物,很快就能收拾好。”
“是吗?”他打量她身上朴素的衣着,确定她说的应该不是假话。“那好,我就订明天早上的机票。”
“不行,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什么地方?”
“钏路。”
“钏路?”
杜唯讶然,但一转念,他想起来了,春雪的父母在北海道东边的小城钏路开了一间民宿,她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考上短期大学后才离乡背井,来到热闹的小樽工作。
“我……爸妈的骨灰都还在那里,我想回去跟他们道别。”她低声解释。
他理解地颔首。“是该跟他们说一声的,知道你要回到顾家外公身边,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比较安心吧。”
于是他决定陪同她一起到钏路,原本他想搭飞机,她却坚持坐夜班火车,在天还未亮的清晨时分抵达钏路。
出了车站,他替她提行李,搭出租车,车子在开阔的道路上奔驰,经过一片林野,周遭景致逐渐变得荒凉,绕过一方如明镜般的湖泊,一栋木屋矗立于眼前。
“到了。”
下车后,春雪从背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大门,一进屋,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扑鼻而来。
她推开客厅上锁的落地窗,回首望他。“这里很久没人住了,空气很闷,你到屋外走走吧!”
他明白她是借此赶他出去,他想,她需要一些时间独处,向死去的父母告别,回忆往事。
“知道了,那我在外面等你。”
他很体贴地走出去,在附近闲晃,屋后有一间玻璃温室,看得出来原本是用来栽植各式花卉的,不过现在已经衰败了,地面散落着枯枝败叶。
另一头,有间矮小的屋舍,里头堆满了稻草,杜唯猜想,以前约莫是饲养鸡鸭等家禽的地方。
再走远一点,还有一块菜园、几株抽出嫩芽的果树。
杜唯倚在果树下欣赏四周风光,比起繁华的台北,这里像是遗世独立的荒原,春雪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吗?
难怪顾长春当年坚决反对女儿的婚事,实在很难想象那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顾宁宁,能够隐居在这般的乡野当个寻常农妇。
白手起家的顾长春为了打进上流社会,特意娶了个家道中落的名门闺秀,他素来讲究血统与门风,一言一行都要向那些豪门世家看齐,没想到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个个都令他失望不已。
顾宁宁和穷小子私奔,顾巧巧嫁了个投机取巧的古董商,长子顾文倒是听他的话,迎娶出身书香世家的郑英媚为妻,却又偏偏在外头结识一名酒家女,闹出不名誉的丑闻。
说实在的,顾长春没被儿女们气到吐血身亡,还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个奇迹。
如今他将毕生的希望放在一个未曾谋面的外孙女身上,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讽刺。
这次,能如那老头所愿吗?
杜唯冷笑,握拳击了下树干,粗糙的树皮刮痛指节,他却丝毫无感。
如果不是当年对双亲许下了承诺,他也不会进长春集团工作,这些年来他为公司牺牲奉献,却只被那老头当成顾家的看门狗,甚至要他亲自来日本接回公司未来的接班人……
他还要忍受这般的侮辱多久?还能忍受多久?
杜唯深深呼吸,推开脑海不受欢迎的思绪,双手插在裤袋,沿着湖畔散步,天色亮了,阳光透过晨雾,幽静地闪着光。
一名老妇迎面走过来,扶着根拐杖点着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偶尔步伐踩不稳,还会踉跄一下。
杜唯走近她,试着用简单的日语和她沟通。“婆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要我帮忙吗?”
老妇闻言,抬起苍老的脸庞,杜唯这才发现她眼瞳黯淡无光,似是瞎了。
“年轻人,你是哪位?听起来不像住在附近的人。”
“这后头有栋木屋你知道吗?我是那家人的朋友。”
“啊,你是雨宫家的朋友?”老妇疑惑。“可是他们家人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我知道,我是陪雨宫家的女儿回来收拾东西的。”
“雨宫家的女儿?你说春雪?她回来了?”
“嗯。”
“她居然回来了?自从她爸妈意外去世后,这附近的人有好几年没看到她了!”老妇又惊又喜。“你知道吗?她小时候等于是我看着她长大的。”
“是吗?”杜唯的兴致也来了,没想到能在此遇到雨宫家的老邻居,他很好奇春雪小时候是怎样一个女孩。
老妇彷佛也很想找人说话,热情地提议。“年轻人,我老了,现在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你扶我到附近的凉亭坐坐吧!我们聊聊。”
“好啊!”
她曾经想卖掉这栋房子的。
杜唯离开后,春雪独自在屋内梭巡一圈,抚摸每个蒙尘的家具。
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可能卖不了多少钱,但总是一笔收入,能供她读书生活。
但想归想,她始终没法处理掉这间老房子,因为这屋里,藏着太多珍贵的回忆,每一片来自过去的吉光片羽,都彷佛仍在这屋内飞舞。
曾经装满无数欢声笑语的地方,她怎么能卖掉呢?
“如果我卖了,他们肯定会怪我的。”春雪喃喃絮语,在橱柜里找到一只花瓶,洗干净了,插上事先买来的鲜花,然后来到供桌前。
雨宫夫妇的骨灰坛就供在桌上,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年轻的夫妇俩抱着才五岁大的小女儿,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笑得好灿烂。
这是春雪所能找到的,最令她感到幸福的照片。
她将花瓶放好,在供桌前跪下,双手合十默祷,想起前两天的深夜,天空降下的春雪,她心弦蓦地一紧,泪光莹莹。
“对不起,爸、妈,我知道我不配当你们的女儿,更不可能是春天里那场纯洁的雪。”
她不是春雪,早在多年前,她便失去了少女的纯真。
她的心是污秽的,就像这屋里的家具,蒙了尘。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音破碎地道歉,一遍又一遍,直到双腿跪麻了,才扶着桌边,踉跄起身。
她来到卧房,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雕工细致的木制盒子,打开盒盖,里头搁着各式女孩玩意儿,项链、发饰、水晶玩偶,以及一迭用宝蓝色缎带束着的信。
这些信都是同一个人写来的,简朴的白色信纸上,排列着一个个端正的中文字。
信里,偶尔会夹着花叶做的干燥书签、几张彩色糖果纸、蜡笔绘的画,还有一张泛黄的相片。
春雪抽出相片,怔怔地看着,相片上是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眉目清秀,樱唇含着腼腆的笑。
“海琳。”她轻轻唤着。“李海琳啊。”
出神片刻,春雪捧起木盒,翩然来到窗边,窗台上立着一个空瓦盆,她点燃火柴,烧融相片一角,跟着丢进瓦盆里。
相片烧了,书签烧了,蜡笔画烧了,那一迭信也烧了,她将木盒里所有珍藏的宝贝,烧得干干净净。
她木然看着那一片片在火焰中烧融的回忆,良久,沙哑地扬嗓。“对不起,因为我想忘了关于你的一切……”
火光熊熊,映亮春雪凝雾的瞳眸,忽地,一阵风吹来,卷飞几片焦灰的残纸,在空中,无声地飘荡。
“……你都不晓得她小时候多调皮呢!又是爬树、又是游泳的,比男生还野!”
老妇滔滔不绝,诉说着春雪儿时趣事。
杜唯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妇口中那个男孩子气的雨宫春雪,是他难以想象的,和现在的她对比,他实在捉摸不到那样的形象。
“有一年冬天下暴风雪,雪积得很厚,她还让我家的狗替她拉雪橇,玩得可乐了,哪晓得乐极生悲,雪橇翻了,她的门牙断了一颗,腿也差点摔断。”
“真的吗?”杜唯好笑。“那后来呢?她没事吧?”
“就去补了门牙,然后被禁足整整一个月。”
“呵呵~~”杜唯朗声笑了。
老妇也笑得合不拢嘴,但不一会儿,面色忽然凝重,长叹口气。“自从她爸妈在台湾出车祸去世,她回来后彷佛变了一个人,不但不肯开口跟任何人讲话,还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是因为双亲去世打击太大吧?”
“不只是那样,我总觉得还有别的地方也怪怪的……”老妇压低嗓音,凑近杜唯,像要分享什么秘密似的。
可惜她还来不及开口,一道冰冽的声嗓抢先落下。“你在干嘛?”
杜唯一震,转过头,春雪不知何时来到凉亭附近,远远地望着两人。
他微笑。“春雪,你来了啊。”
“春雪?”老妇听他唤这名字,脸也跟着转向声音的来处,春雪却像是有意避开老妇的注目,别过头。“春雪!是我啊,村上婶婶,还记得吗?”
老妇看不到她冷淡的反应,只是亲热地堆着笑。
“村上婶婶。”她低声打招呼,语气礼貌而疏离。
“好久不见了,春雪,这几年你都到哪儿去了?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
“要不到村上婶婶家坐坐吧!”老妇邀约。“我请我家媳妇做点家乡料理给你们吃。”
“不用了。”春雪急忙摇头。“我们还有事,得马上离开了。”
“这么快就走?”老妇错愕。“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
“是这样的,婆婆,”杜唯看出春雪的局促,机灵地替她解围。“我们订了中午的飞机,得早点赶去机场。”
“这样啊。”老妇不免感到遗憾。
“谢谢你跟我聊那么多,村上婶婶。”杜唯对老妇笑道。“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过来看你。”
“一定要来啊!春雪,你要保重,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邻居,大家都很想你呢!”
“是,那我走了,再见。”
两人与老妇道别后,回到屋里,春雪状若漫不经心地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杜唯耸耸肩。“她只是告诉我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春雪颦眉,不语。
他看出她似乎有些不愉快,尽管她的表情仍是一贯的淡漠。“你不高兴吗?我惹恼你了?”
她别过眸。“我不喜欢到处打探别人隐私的人。”
杜唯深思地注视她。看得出来她对人的防卫心很重,就连对老邻居,也一副尽量疏远的态度。
“抱歉,我只是好奇。”他有礼地道歉。
她横他白眼,一声轻哼。“你的责任是把我带回台湾,不是好奇。”
脾气不小呢!
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看来你颇有点个性,我想你外公应该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