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愿瞇起眼睛看几年不见的男人,之前他就是个会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男人,如霜的气质,眼中一片俯瞰众生的倨傲,明明是种要不得的优越感,她就是觉得他帅气。
刚刚他戴着墨镜,也许是心里刻意要把他忘记,收掉所有有关的相片资料,就连一点点可以触动她心思的东西也全部丢掉,难怪她刚刚没把人认出来。
他的改变很大,变得更有男人味,微微往上挑的眼眉有股浸淫日久的冷冽跟邪气,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
并不是说这样的他就不好看了,以前觉得他帅,现在,唉,更帅,这种男人只要他有心泡妞,女人会死得很难看。她就是那铁证。
「妳怎么到这里来?」她淡然的语气神态,一点也看不出久别重逢该有的喜悦开心,这令他十分恼火。
他料想过很多见面时的情景,也想过千万种她的反应,可是这种冷淡,就算他是男人也不爽。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瞄了瞄腕上的表。「我来送货,不能多聊,拜拜。」
很干脆的,梁心愿走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冷静,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为他失魂落魄过。
很抱歉,她的再见真的说得太早了。
风静起没拦她,可是她进了走廊,他也跟进,她进了木鱼声叩叩不断的灵堂,他也是。
「不要跟着我。」
她不想承认就算他无声的跟在后面,也让她如被针刺浑身不对劲。是因为自己还在乎他吗?她万般不确定,指尖指进了纸箱。
他只说:「我可以替妳拿东西。」
大大的杏眼黑溜溜,形状优美的樱色粉唇,纤细的腰身,她还是记忆中柔软香甜的小女人。
见到她该说什么?该怎么做?这些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真的见了面,他的表现却差劲得要命。
「不用。」
他们就剩下这些无聊的寒暄跟对话吗?梁心愿用力的闭了闭眼,不去想这些只会让心情跌到谷底的事情。
灵堂里肃穆哀伤的气氛兜头笼罩了过来,一个穿无袖汗衫、胳臂还有颈子袒露着刺青的粗犷汉子看见他们马上抽身过来。
「这是做什么啊,老大,梁小姐,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他浓眉大眼,极有男子气概,三十出头,是朱雀堂的副堂主,风静起的得力副手,主理堂中内外事务,也是业务好手,无巧不巧,因为父丧,他成为梁心愿的客户。「我们不认识,只是凑巧在路上遇见就一起进来了。」梁心愿很快解释。
看得出来他们的偶遇是因为这位罗老先生。
「我们不认识?」风静起很难得提高声音的分贝,这撇清让他很不悦。
方才的不爽加上这会儿的不悦,他的好风度快被蒸发光了。
「你想在这里跟我吵架?」
「吵架?」风静起一怔,他跟她认识好多年,吵架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过。
「这是老先生要的纸扎,我去跟他掷个笺问看看他满不满意。」借故遁走,在客户面前跟前夫吵架,没这必要。
「小李,来带梁小姐进去。」罗大鹏中气足,很快来了个个头小小的小弟。
梁心愿颔首道谢,径自进去。
「老大,你来怎么没有通知我好去接机?」
风静起收回了凝视梁心愿消失在转角影子的视线。「家里的丧事也够你忙的,大家都是兄弟,不必见外。」他向来不摆架子,真心把这些替他做事的弟兄当兄弟。「你要节哀。」
「谢谢老大。」
「进去吧,我去给罗叔行礼。」
罗大鹏低头,把风静起迎进里面。
「我不是让台湾北区的人员过来帮忙,怎么丧礼这么简单?」走廊外只有以他名义送过来的鲜花还有家属的花篮,议员、总统府的联却不见一个,就连灵堂也很简单。
「我爸说他不是帮内人,不让我假公济私,他吩咐等他腿一伸烧成灰,找间清净的纳骨塔就好,其它都不必张罗。」
「既然是罗叔的遗言……只是这样太简慢他了。」曾经老人家对儿子加入黑社会发过脾气,他以为混黑道就是成天收保护费,替人围事,后来看见名为帮派的东方帮只是以旧有的历史势力掩护正派经营,又看见儿子在公司备受器重的模样,嘴里不说,直到弥留之前父子才解开了心结。灵堂里,奇异的是道士的木鱼不敲,诵经声也停了,包括未亡人都围在梁心愿的身边。
一辆纸扎的哈雷重型机车就放在供桌上,看到的人个个啧啧称奇,忘了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脸上。
「真是太逼真了。」小老婆惊叹。
「在阴间的老伴要是收到应该很拉风。」大老婆说。
「我还给罗老先生做了皮衣皮裤还有安全帽,在天堂飘车还是要注意安全的。」梁心愿把东西一并拿出来。
大家摸来摸去爱不释手,要不是祭品还真想留下来作纪念。
「谢谢妳的细心。」握着她的手,罗家人感激涕零。「我爸要是收到这些会高兴的跳起来,他一直以为我哥混帮派是被他带坏了。」罗大妹对她心存感激。
「这是我应该做的。」老实说她还不是很能适应客户的热情,赶紧把手抽回来,通常他们不介入人家的家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当接到订单时,他们会先和亲属聊天,了解往生者的生活风格和喜欢的事物,做好的纸扎也才能得到共鸣,这哈雷就是这样来的。
「那东西不是妳辛苦做出来的,等一下一把火就烧掉了吧?不可惜吗?」风静起走过来,粗略算过那辆制作精细的哈雷起码有几百个零件组,这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扎出来?结果却要一把火就终结了它。
「不可惜,如果人在往生后能够藉由纸扎的供奉让他享受比生前更好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做?这一来让活着的人抚平伤痛,悼念逝去的人,不是好事吗?」梁心愿收拾大纸箱,准备离开。
「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不辛苦,我自食其力。」
「我记得以前的妳胆子比兔子还要小。」
以前的她,就算小强无害的从她眼前路过,她都能吓得跳上沙发,脸色发白;殡仪馆可是很多人忌讳能不要来就不来的地方,她却自在随喜。
「往生的人并不可怕,他们起码不像活着的人有那么多令人费解的心思。」她动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妳在埋怨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也包括我吗?」
「借过。」越过他,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静起目送梁心愿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抱自己的胳膊,金棕色的眸子有着难解的情绪。
「老大,我看你跟梁小姐很有话说嘛,你年纪不小,也该找个对象了。」罗大鹏凑过来。
像他都两个孩子的爹了。
「大鸟,我要住下来,你替我找个房子,地点要在她隔壁。」
他的婚姻在当时没多少人知道,因为那时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也为了保护她。
如今想起,到底是对还错?
以前由于住所就在三楼,楼下办公室的电话只要响,不管梁心愿是生病还是睡觉,都得爬起来接电话,不只这样,就算名义上是周休,也要接待假日才有空、临时需要赶工的客人,这情况一直持续到菜瓜来应征工作为止。
菜瓜的情况很惨,丈夫有家暴前科,被夫家赶出来后身无分文,好啦,她就是心软,受不了同样是女生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于是就把三楼的房间让给了她。
反正身上还有余钱,她在办公室附近租了间小公寓。
她用的是风静起给的钱,她的赡养费。
可是当工作和生活不用再纠缠在一起,她告诉自己这是从那场婚姻里得到的补偿,不用内疚不用不安,她可以用得心安理得。
「谢谢前夫给我赡养费,没让我挨饿受冻;谢谢前夫的慷慨大方,我才有这问公寓住……钦,凭什么我要感谢他,我一定是脑袋坏了。」
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感谢前夫大方留给她为数不少,应该说是她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金钱,但是这几天的祝祷充满火药味,复杂的情绪已经缠绕了她好几天,消失在她生命里两年的男人出现了,还一副无辜的脸孔,这让她气愤,她用做家务来拔除心底疯狂滋长的杂草,不让风静起的出现干扰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单身的好处。
对啊,一个人多轻松,自由自在的出门,买了东西不用心虚,不用浮报价钱,一个人吃饱全家饱,不用给谁等门,不用费尽心机每天变换花色煮菜,甚至在爱做的事情上曲意承欢……
她一定疯了,就打了这么一次照面,风静起无穷的影响力居然让她心里莫名的起了一堆毛球。
偏偏那个人如同昙花一现,自从在殡仪馆打过照面就如同石沉大海。
一口把鲜奶喝光,她拍拍自己的颊,梁心愿啊梁心愿,人家什么表示也没有妳就自己乱了阵脚,自己钻牛角尖钻个半死,妳够了喔!妳不当良家妇女已经很久,也不必在意他干么出现,他要是敢再出现——叫他有多远就给老娘滚多远吧!
心理建设完毕,把玻璃杯拿到水槽下随手冲干净放上架,准备出门。好难得的轮休,她要趁机会把空空如也的冰箱填满。当初——她要是能够怀上风静起的孩子,也许就不会这么寂寞,繁华都市里的单身女子,过着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的生活……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好笑,开口闭口都说自己不是妇女大婶了,到超市买生活用品,到百货公司买折价品,她的骨子里还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已婚妇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