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一个清秀少年很快就疾步而至,执手行礼道:“见过主人,胡饼铺子果然有地窖密室。”
“耶?”曹照照精神一振,睁大眼睛。
李衡神色深沉,看起来一点也不讶异,“有何发现?”
“发现此物。”清秀少年名唤清凉,恭敬递上用上好雪白绫帕包裹妥贴的一物。
他接过,掀开的刹那一股奇异香气飘散开来。
曹照照伸长脖子一看。“这——是乳香吧?”
他沉静的眉眼有一丝异样,绫帕上是一小只乳黄色若石若脂之物,边缘隐约烧过,香气浓密。
“此物名唤‘多伽罗香’,”他接口。“你果然识得?”
多伽罗香,又名乳香,是乳香树的树脂,价值千金。
此物自来是豪门贵族熏香所用,也用于祭典,非常人所能取得……李府中虽也不乏此等名贵熏香料,可李衡为了审理案件参与验尸,未免紊乱鼻息,自任大理寺卿后就再不让府中下人使香熏衣。
曹照照,是怎么知道多伽罗香的?
她的出身,始终是他两年来难解之谜团……
“大人,你就是不放弃随时试探我是吗?”她用不悦掩饰心虚。“我已经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从哪来,如果你能帮我找回我家人,帮我回家,那我就太感谢大人了。”
——失去记忆力这招就是这么好用,只要她不认,谁会知道她是哪个时空的人?
别试图跟她讲道理,这年头穿越小说都落伍了,她还莫名其妙被迫穿越到唐朝来,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面对她炸毛狸奴似的咬牙切齿怒气冲冲,李衡忽地笑了。
这一笑,犹如玄冰融化,清风拂来,梅树绽放……
曹照照差点抵挡不住,赶紧转头避开这杀伤力惊人的美色。
“别多心,我没有不信你。”他低声安抚她。
他只是有些莫名担忧……
清凉看了看主人,又看了看曹照照,没来由觉得自己在这儿好似挺多余的,可又不敢擅自离开。
“说说地窖的情况。”李衡修长漂亮的手指摩挲着那一小枚多伽罗香,若有所思。
“是。”清凉神色一正。“胡饼铺子炉火移开之后,底下有一密窖,里头有两只箱子被挪走痕迹,此物正落在角落处。”
看出曹照照的疑惑,李衡低声解释。“昨日人多口杂,未免风声外露,我命清凉昨夜暗中回胡饼铺调查。”
“清凉你辛苦了。”她恍然大悟,同情地望向清凉,差点问出——老板晚上有给你加班钟点费吗?
“不辛苦。”清凉察觉到主人陡然变冷的眼神,头皮一炸,忙躬身告辞。“主人,清凉先告退了。”
曹照照一头雾水,直觉回头看向李衡。
李衡俊美肃然脸庞巍然不动,眼皮眨也不眨。“——你如何看?”
她没看出这两个人在打什么机锋,只得把注意力转回案情上,沉吟道:“两只箱子如果装的都是香料,那价值不下五千金……难道是杀人夺香?”
他将多伽罗香放回案上。“线索不足,尚不能论断。”
她有点沮丧。
是啊,背景神秘的崔大娘,身家钜万却在长安卖了十五年的胡饼,是为了什么?
那个伪装成崔大娘的杀手又是谁?他杀人后留在胡饼铺子,目的又是什么?消失的两只箱子装的确实是香料吗?又是谁运走的?庆元长公主府的帐房遇害,身边有她的鱼袋,这又是怎么回事?
曹照照越想头越痛,又有种自己摊上大事的心慌感……
“我该不会胡里胡涂间牵涉进什么大案了吧?”她惴惴不安的问道。
“别怕——”他顿了顿,收回想拍拍她头顶的大手,语气平静道:“大理寺,不是吃干饭的。”
她仰望着他。
“我总能护住……你们的。”
——而李衡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誉,是因为他预测事情的准确度常常能高达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
所以当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开道而来,却在进入大理寺时大半被拦在门外,以至于只能憋屈地带了六名护卫和六名侍女来到大理寺内堂的庆元长公主,精致美丽风韵犹存的脸色虽然不好看,还是勉强对李衡露出了笑容来。
“臣李寺卿见过长公主。”李衡执手揖礼。
“下官曹司直拜见长公主。”曹照照则是按照品秩行了大礼。
“李寺卿快快免礼。”岁近中年的长公主一身华丽无双穿戴,对李衡却异常客气,隐隐还有一分忌讳畏惧。
曹照照趁隙也赶紧直起身,退居到李衡身后。
她可没忽略方才长公主那道不善的目光……
“长公主可是为了贵府帐房遇害一事而来?”
“李寺卿既然知道,那为何拦着金吾卫不将涉案疑犯曹司直交出来?”庆元长公主忍了忍,终究还是逸出了一丝金枝玉叶的骄恣怒气。
他微微挑眉,“中郎将回去没有禀明长公主事情来龙去脉?”
庆元长公主眯起眼,对上李衡看似谦逊温文却肃穆坚定的面色时,只得败下阵来。
陇西李氏不是好惹的,更何况李衡此人更是圣人阿兄心腹中的心腹,庆元长公主还真没底气对上他。
“罢了,”庆元长公主脸色转阴为晴,笑意吟吟道:“本宫如何不知李寺卿清明公正,必定不会冤枉好人,既然你说曹司直与本案无涉,本宫没理由不信。”
“长公主是明理之人,李某向来不担心。”他微笑。
曹照照真是大开眼界——瞧瞧,大内腹黑高手就是能三两句把人拱到自己也不好拆台的位置上,只能乖乖顺着他划下的路子走。
庆元长公主自然也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可又能怎样呢?
“那有请李寺卿移驾前往长公主府验尸,”庆元长公主口气好了不只七分。“本宫那帐房身分不一般,乃是本宫奶兄,他不幸惨遭毒手,本宫自是要为他寻出真凶复仇雪恨的。”
庆元长公主没说的是,奶兄掌管长公主府总帐,他一死,外头的生意难免受到影响,这事关她的钱袋子,又叫她如何不恼火?
况且几日后便是她的生辰宴,全长安的皇族豪贵帖子都放出去了,奶兄这一死,未免添了些晦气,还叫人笑话她长公主府连个奴也护不住……
说到底,庆元长公主就是受不住这口糟气!
“李某职责所在,自当从命。”李衡侧首瞥了曹照照一眼,“曹司直是大理寺最为出色的仵作之一,对昨日胡饼案又最为了解,两案牵丝攀藤……验尸查案,自然不可缺曹司直的加入。”
“既然是李寺卿推荐,本宫也没有意见。”庆元长公主按捺下对曹照照冷哼的冲动,凤眼一翘,摆手道:“来人,摆驾回府。”
长公主府一隅。
忙碌的绣娘抱着珍贵的绸缎来往穿梭,她们正赶着为庆元长公主三日后的生辰宴做准备。
这霞光绸价值连城,是驸马特意费万金采购而来,为的就是帮长公主做出生辰宴上穿戴的牡丹千蝶舞华裙。
牡丹千蝶舞华裙无比讲究,上头需有姹紫千红或含苞或盛放的百朵国色天香牡丹,还有千只七彩斑斓或停或飞或戏蕊的翩然蝴蝶,还要熏上最昂贵的香料,如郁金、龙脑香、百濯香、多伽罗香或千亩香……
朝中权贵盛行熏香,起居坐卧,衣衫鞋袜,无不熏以奇珍之香,所需香量甚钜,常有“一府一日之香,可抵万户百姓一年之用”的说法。
绣房紧邻着便是香房,和绣房的热火朝天相比,香房诸人却是愁容满面、气氛低落……
“拾娘,”掌香娘子神情严峻地对正在调香的青衣妇人道:“吴爷遇害,他早前说备下的那味瑞龙脑,我们无人知晓他珍藏何处,那今日这香可还调得成?”
瑞龙脑出自交趾国贡物,珍稀难得,便是尊贵如庆元长公主,每年自宫中所得也不过七八两的香饼子,偏长公主又特钟爱其中一香方,几乎是日日熏的。
此香方须得瑞龙脑二两、占腊沉香五两、金颜香、拂手香各一两、番栀子、梅花脑各五钱半、多伽罗香二两,研为末……以蔷薇水和匀,于净石上石达如泥,入模脱之。
吴爷这些年来不知打哪弄得来瑞龙脑,几乎是源源不断供应公主府中调香之用,便是谁询问他都神秘闭口不言,生怕哪个知了门路,夺了他在公主面前的宠似的。
可吴爷昨夜遇害,说好今日定会携回公主府的瑞龙脑也不见踪影,香房的众人闻讯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番商议下,今晨只得请掌香娘子大着胆子去求了哭哭啼啼的公主乳母,许她去宅中找一找那瑞龙脑,侥幸盼着或者吴爷家里还有搁放着些。
可瑞龙脑是没找着,只找到了两小只里头堆叠小石头的黄花梨木箱子。
掌香娘子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深入细思吴爷是不是着了谁的道儿,只得急忙忙又赶回了公主府,坐困愁城。
长公主吃用享受处处奢华极致,最厌下人行事伺候的不尽心,曾有绣娘不过是在长公主所穿绫袜上绣的花样儿硌着了长公主的肌肤,就立时被发卖去东都的矿山做活儿。
拾娘是府中重金聘来的调香娘子,闻言也不禁苦笑。“回掌香娘子,奴也无十分的把握,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掌香娘子听这话险些哭了,哆嗦着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
一旁有个香娘病急乱投医的建言道:“掌香娘子,长公主恋慕驸马至深,驸马平日所劝倒还能听进几分,不如咱们去求驸马,为奴等求一求情可否……”
“住口!你是不是嫌咱们香房八十六名香娘的命太长了?”掌香娘子勃然变色,低声怒斥。
那名提议的香娘被骂得脸色发白灰头土脸。“是奴错了……”
“莫忘了长公主爱重驸马逾命,当年能为了驸马,甚至不惜……”掌香娘子把欲冲口的话咽回肚里,嗓音压得更低了。“总之,长公主平生最忌讳有人觊觎驸马,便是驸马身边服侍的人也全是内侍和小厮。咱们香房都是女子,你让驸马为香房说话,是要长公主疑心我们香房想攀附驸马,要让长公主将我们全数打杀一净不成?”
此番话一出,香房霎时陷入惊惧的一片死寂……
“是奴蠢笨不知,奴大错矣,多谢掌香娘子提点。”那名香娘冷汗涔涔,频频告饶。
“往后都把嘴给我收紧一点!”掌香娘子厉声训斥。
“喏!”
一旁的拾娘也听得惊疑不定,面色不好,半晌后才咬牙道:“掌香娘子莫急,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必会精心调制,务必让长公主在三日后的生辰宴上芳华万丈、香驰京师。”
掌香娘子稍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拾娘,咱们香房所有人的命可都系于你这一手调香术上了。”
“拾娘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