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当楚昕婷还在上课时,接到来自台湾的紧急电话。
“昕婷,大事不好!你爸脑中风住院了!”
这是姑姑楚心莲打来的电话,激动的哭腔微微颤抖着。
楚昕婷只觉得脑子整个被炸空,她不敢相信,极度重视养生的父亲居然会……脑、中、风?
她已经记不清楚,怎么由教室冲了出来,她只有一个想法,回租屋处拿护照,然后搭飞机回家。她脑子是空转的,视野是茫然的,只有四个字是她目前当务之急要完成的——她要回家!
所以她没去细想,为什么蓝克丞也会知道爸爸脑中风的消息,还拿了她的护照,在她冲出学院大楼时,刚好遇见迎面赶来的他。
所以她没去细想,为什么刚好有大头车送他们去机场,她根本没去航空公司柜台划位,蓝克丞就已安排好了一切。
她没说话、没疑问,整趟航程,他们鲜少交谈,她吃的少,手上的热茶凉了,她还怔着一口也没喝。
楚昕婷幽幽看着窗外的云层,轻轻淡淡地开口——
“我爸那天有来送机,由高雄机场搭机来桃园机场送我出国,一个小时后,还要由桃园机场搭机到上海出差。我爸说,上海有投资客找他谈合作的事,如果谈得成,他问我,英国回来后,想不想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他知道我喜欢周润发饰演的“上海滩”,他知道我喜欢上海的十里洋场。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家,飞机飞来飞去的,像空中飞人,但仍红光满面、意气飞扬,没理由脑中风的。”
蓝克丞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开口。
“以前小时候很少看到他,他很忙,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新闻比看他本人还要多。后来爸妈离婚了,姐和妈离开主屋的那一天,爸又去应酬了,我一直哭一直哭,觉得自己寂寞又可怜,一定没有人喜欢我,所以姐和妈不要我、爸也不要我。我哭到半夜,爸回来了,一身酒臭味,但我还闻到烤玉米的味道,我很喜欢烤玉米,爸以为我睡了,坐在我床边流眼泪,哭诉着他对不起妈、对不起姐,也对不起我,我躲在棉被里不敢出声,后来,爸爸擦干眼泪,揉揉我的头发,离开我的房间,我爬起床,吃掉那支冷掉的烤玉米,突然明白,这世上我还有我爸。”
飞机愈来愈接近地面,机上广播飞机开始降落。
“我气他的强势,不尊重我的想法,我气他永远不听我说话,我气他很多,也怕他很多,但,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蓝克丞搂着她,听她低低说着话,随着楚昕婷倾诉对父亲的思念,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条带刺的鞭绳,紧紧缠揪着他的心。
楚朋博脑中风,是他意料不到的事,完全破坏他所设的局,直接将楚昕婷推到战场,这是最坏的状况。
他和昕婷的关系没有实质上的保障,他害怕当事情引爆后,听婷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不是还会像现在一样偎在他怀里?
楚昕婷沉浸在父亲病危的恐惧中,没注意到蓝克丞僵硬的表情,以及阴寒的气息。
转机飞机抵达高雄机场,通关后,才刚走出机场,两名身着黑西装、貌似保镖的男人立即快步走了过来。
一辆黑色宾利已在前面等待。
“二少,请。”
保镖恭敬地接过主人手上的随身行李。
从这一刻起,阳光开朗的蓝律师已然消失,他现在的身份是蓝海集团人人敬畏的蓝二少。
楚昕婷所有心思都放在忧心父亲的状况上,车子、保镖和别人对蓝克丞的称呼,她统统没注意到。
车子在一个小时后抵达医院。
现在时间已是晚间六点三十分,她猛回神,才想到还没和姑姑联络,她并不知道爸爸的病房房号,正想拿出手机联络人,蓝克丞伸手阻止她的动作。
“楚老在加护病房。”他淡淡地说。
楚昕婷一愣,皱眉。“你……?”
克丞怎会知道爸的状况呢?
但楚昕婷无暇多问,跟着蓝克丞的步伐前往三楼加护病房。
加护病房探访时间在晚上七点,一群人正在外头等待着。
有两位叔叔和姑姑,有姐姐,有姐夫,连在日本的妈妈也赶回来了,一旁是仓田爸爸。
仓田爸爸搂着妈妈,姐夫搂着姐姐,他们四人形成一个紧密无人可插入的圈圈,相互安慰打气,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楚昕婷停住脚步,她唯一的家人,还在为生命而搏斗,她心一紧,眼眶跟着泛红了。
蓝克丞看着她的反应,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虚弱扯着笑,感谢有他的陪伴。
夏昕娉发现了妹妹。“昕婷!”
姐姐的呼唤,令楚昕婷鼻一酸,抽出被蓝克丞握住的手,迈步冲向她的姐姐。
“姐!”
两姐妹紧紧抱住彼此,是双胞胎的感应吧,夏昕娉明明白白感受到妹妹的恐惧和哀伤。
“爸怎样了?”楚昕婷急切问着。
“下午才动过内视镜手术,清除脑栓塞的血肿块,医生说四十八小时都是危险期,要我们有心理准备。”
妹妹是成年人,夏昕娉没打算多作隐瞒。
楚昕婷腿一软,几乎站不住,蓝克丞一把抱住她。
他想抱她到一旁休息,但楚昕婷不肯,她一脸苍白,抖着唇,眼泪盈在眼眶。
“不要,我要和我姐姐说话……”
她拒绝协助,一心只想知道爸爸的状况。
这么小的动作,深深震撼了蓝克丞。
她推开他的手,完全不考虑地拒绝他的帮忙,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家人、她病危的父亲,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昕婷知道,害她父亲情绪过度起伏,积忧发病的罪魁祸首是他,那……
“你来了,蓝二少。”
蓝克丞不说话,老雷的语气生疏且深具敌意。
“危险期过后,我会安排楚老北上接受治疗。”
蓝克丞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保全楚朋博的性命,并助他复健。
雷聂冷笑。“不需要,不是只有你有人脉。不过,我倒是很惊讶,我原以为蓝二少只对蚕食鲸吞有兴趣,认识的当然也是那些耍弄心机的人,没想到蓝二少还能安排医疗团队?啧啧啧,稀奇。”
雷聂冷嘲热讽,已无法顾及好友的情义。
他太生气了,在小蓝选择对楚氏出手时,没想过他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是否承受得了这样的冲击吗?
昕娉是他的妻子,楚朋博是他的岳父,这层关系永远都不会变。
一旁的楚昕婷完全听不懂姐夫所说的话。
为何他们完全没有好友重聚的气氛,反倒像是两匹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要攻咬对方一样?
“姐,为什么姐夫要叫克丞蓝二少?”
蓝克丞在听到楚昕婷的问话时,浑身一僵,冷凛的表情让他的面容显得更加严
夏昕娉紧搂着妹妹的肩头,如果可以,她愿意承担妹妹的伤痛,楚氏和蓝二少的事,雷聂今天下午全和她说了,现在能怎么办?如果早点知道,她一定会杀去伦敦痛揍蓝克丞一顿,再把昕婷接回家,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呢?昕婷承不承受得了?
楚心莲激动地冲向前,含泪指控。“昕婷,我告诉你,蓝克丞不是什么大律师,他就是蓝海集团的蓝二少!那个抢我们家土地,让你爸爸气到脑中风的蓝二少!”
什么?
“昕婷啊,他是魔鬼啊!”
楚昕婷眨眨眼,不确定她所听到的,眼泪却早已一颗接着一颗滑下苍白的脸庞。“姑姑,你、说什么?”
“昕婷……”夏昕娉含着泪,拉着妹妹的手。“陪姐姐去倒杯水……”
楚昕婷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漂亮的眼睛茫然失措,慌乱地摇头。“不要……我不要去倒水……”
她无法置信地瞪着前方那抹阴寒的身影,他的笑容呢?他的笑容怎么不见了?
为什么他现在像恶魔一样可怕?!
“你到底是谁?”她的表情既可怜又悲伤。“那个和我谈恋爱的男人到底是谁?”
楚心莲气急败坏地拉着侄女的手,大哥的事让她伤心到绝望。
“昕婷,看清楚他的脸,他是蓝海集团的二少,不是什么律师,那是他隐藏身份的小伎俩,他是抢夺我们家土地的坏人,更是让你爸生死未卜的坏人!”
楚昕婷就算不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姑姑的话每个字都是关键,抢夺土地?害爸爸生死未卜?
楚家二叔和三叔赶忙拉住失控的小妹。“够了,心莲。”
两兄弟没说话,忙着安抚妹妹的情绪,事情至此,昕婷也不好受,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楚心莲扑进二哥的怀抱哇哇痛哭。“哥,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呀?!我不要大哥死掉,我的大哥啊……”
姑姑痛哭着,坚强的姐姐低着头偷偷流泪,气愤的姐夫搂着姐姐杀气腾腾,妈妈早已哭倒在仓田爸爸的怀里。
楚昕婷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所有的回忆像大火般扑面而来——父亲的专权;蓝克丞的揶揄嬉闹。
父亲的冷漠;蓝克丞的关怀呵护。
父亲的不善沟通;蓝克丞的深情蜜语。
她的爸爸生死未卜……
她爱上的人,是在利用她吗?
是啊,她爱上的人……楚昕婷看着她所爱的人,挺直背脊,眸子闪亮得可怕。“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这比噩梦还可怕,因为她还可以从噩梦中醒来。
蓝克丞没解释,他还能解释什么呢?眼前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她的家人都在哭,而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的,他轻易地摧毁了她的家。
她想要感觉汹涌的愤怒,想和姐夫一样杀气腾腾,想咒骂他,但眼前的一切早已超越了愤怒的范畴。
当愤怒失望到了一个极致,她只觉得麻木,她的情绪在这一刻已停止了运作。
最不安的状况,在蓝克丞面前正式上演,楚昕婷黯淡的眸心指控着他带给她的伤害。
他试图说话,但声音却硬邦邦的,极度不安。“如果你愿意给我时间,我可以解释。”
她轻轻地说:“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耍弄我?”
“解释我爱你!”
我爱你?
这是多么好笑的笑话!
这个男人亵渎了爱情的美好。
双胞胎中,姐姐个性好强,但很爱哭;她个性软弱,却鲜少流泪,开玩笑,她可是“楚氏地产”的千金小姐,南霸天的女儿,懦弱流泪?成何体统。
当然她也会难过,只是一直极力压抑,等真的克制不住时,再躲在棉被里大声哭泣。但现在她没有棉被,她的爸爸还在等她进去看他,她不能回家,偏偏眼泪就是克制不住,她该怎么办?
为什么?她没有惹他,她生活独立,她不要求任何事,为什么他要这么伤害她?
“小婷……”
妈妈走了过来,将小女儿轻轻揽进怀里。
“乖,小婷,妈妈疼,不哭喔。”
妈妈说她哭了?
她摸摸自己潮湿的脸颊,她哭了?她可以不要再忍了吗?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楚昕婷抱着妈妈放声痛哭。
蓝克丞双腿像生根一般无法移动,他听着楚昕婷痛哭失声,听着她无肋地拥抱她的母亲,脆弱的肩膀抖得好厉害……
他明白这件事会伤了她,却没想到她的悲恸会像撕裂他的灵魂般。
他知道这件事会伤到她——
现在,他更清楚明白,自己是个多么愚蠢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