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慕尼黑。
初秋的早晨,空气中浮动着些微的凉意。
叶明琛由位于旧城区的饭店走出来,不到几分钟,拐个弯,新市政厅歌德式的高耸尖塔便映入眼帘,他买了杯热咖啡,在市政厅前方的广场找了个角落坐下,怔怔地看人来人往。
天空很蓝,白云像一朵朵胖胖的棉花糖,衬得市政厅略微泛黑的建筑外表更显出几分古典意趣。
八十五米高的钟楼嵌着全德国最大的人偶机械钟,每日逢时清脆叮咚的钟声便会响彻广场,由三十二个各色人偶演出一场欢乐的历史婚礼。
在来到慕尼黑第一天,叶明琛便在黄昏时刻,幸运地目睹到人偶精彩的表演——蓝衣骑士与红衣骑士对决抢婚,最后由象征南德巴伐利亚的蓝衣骑士一箭射下红衣骑士,胜利的骑士归来,制作啤酒桶的工匠们开始庆祝地舞蹈,新郎与新娘在钟声里幸福地结合。
当时不知怎地,叶明琛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悸动,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拥有浪漫因子的男人,只是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在他想起她时,会感觉到心痛的女人。
她过得可好?
那天回到饭店后,他几乎有股冲动想立刻打电话给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听她用温软娇柔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可他终究没拨出那通电话,隔天就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更满,拜访客户、调查市场,不留一点空档。
直到昨天晚上,他手机没电了,回到饭店,柜台的工作人员传给他英文口信。是方兰珠留下的,她从台湾打国际电话来,请饭店服务生转告他千万别搭地铁。
这什么意思?
他不懂,心脏却扑通扑通地狂跳,急忙将手机充电,从通讯录调出她的号码,按下拨通键。
她的手机关机了。
他找不到她,彻夜辗转难眠,她为何会留下那样怪异的口信?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了整晚想不通,一早醒来,他继续拨她的号码,依然是关机状态,怕她找不到自己,他取出在德国买的预付卡,换回台湾的SIM卡。
他心神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取消了所有行程,连早餐也吃不下,独自来到广场喝咖啡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恍惚地起身,慢慢踱回饭店,柜台小姐告诉他有人留下口信,要他回电。
他心跳乍停,立刻借了柜台的电话拨出去,可传来的并不是他预期的那道清柔的嗓音,而是他前两天才认识的一个当地的珠宝商人。
对方说正巧来到他住的饭店附近,约他在地铁站旁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地铁站旁的咖啡厅?他愣了愣,有些犹豫,但想想,方兰珠只是要他别搭地铁,在地铁站附近停留,应该没关系吧!
“我知道了,待会儿见。”他用不甚流利的德语回覆对方,挂下话筒,神情掩不住一丝惆怅。
一出机场,方兰珠便叫了辆计程车直奔叶明琛投宿的饭店。
由于拨不通他的手机,她只好费了一番心思向他的秘书套问,原来他在德国换了当地的门号,对方本来不愿告诉她,她假装是美国某个珠宝品牌旗下的首席设计师,之前曾与他商谈过合作事宜,才终于套出了他在德国的电话及落脚处。
一知道他人在慕尼黑,她匆匆将店里的业务交托给赵伯后,立刻收拾行李赶赴机场。
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为她回想起前世叶明琛曾在德国卷入一场地铁爆炸意外。
具体的日期她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知道他在那场意外中受了重伤,右腿骨折,后来回到台湾,花了大半年时间复健才总算能恢复自然地行走,可却从此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了。
也因为他沉寂了半年,叶文华乘机整合公司内部派系势力,并将一次和欧洲一个大客户签约失败的过错嫁祸给他。
当时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叶文华正对自己的兄长进行一场夺权斗争,她明知是不对的,却怯懦地闭上眼睛、关起耳朵,装作对这一切浑然不晓,也不知是否也有她这样的态度伤害了他的缘故,他变得心灰意冷,决定退出四叶珠宝,自行到外面创业,开了一间小小的建筑师事务所。
直到她跌落楼梯流产,他前来探望伤心欲绝的她,两人才又重新有了往来。如今回忆起来,她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从来都是他默默地守护她,给她力量,她却……
方兰珠倏地咬牙,不愿再想,窗外阳光灿烂,显得她忧郁的脸色格外黯淡。在车上,她尝试拨他的手机,却怎么打也打不通,她焦灼不已,也不晓得他有没有收到她留下的口信?
司机开下高速公路,转进市区,很快便抵达饭店,饭店服务生来帮忙她提行李,她询问柜台,得知他已确实收到口信,松了口气。
听说他尚未回饭店,她决定先办理入住手续,她订了间单人房,房价不便宜,但房内装潢雅致,窗明几净,站在露台可眺望整个旧城区的景致,也算物有所值。整理完行李,又冲了个澡,已是薄暮时分,窗外天空渲染成一片淡淡的烟蓝色。
她倚在窗边出神,蓦地灵机一动,拿起手机改拨叶明琛在台湾用的门号,这回居然通了!
“喂,是兰珠吗?!”他的声音喑哑,似是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她心韵凌乱,一时怔忡无语,过了好片刻,才低低地扬嗓。“是我。”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留下那样的口信给我?”他一连串地问。
她深深地呼吸,努力平抑过分急促的心律。“你一直在等我电话吗?”
“嗯。”
是担心她找不到他,才换回台湾的门号吧。方兰珠无声地叹息,说不清漫溢胸臆的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现在在你住的饭店。”
“什么?!”他震惊。
“你在哪儿?”
“我在地铁站旁边一家咖啡厅……”
“地铁站?”这回轮到她震惊了,不禁气急地提高声调。“我不是说过要你别去搭地铁吗?”
“我没搭地铁,只是在附近。”
“不管怎样,你快离开那里!”
“怎么了?兰珠,到底……”
话语未落,一阵爆炸声便透过手机在方兰珠耳畔轰然作响,连续数声,昭示着不祥。
她顿时悚然,全身冻凝,脑海一片空白。
方兰珠由饭店匆匆奔赴爆炸现场时,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慌然无措。地铁的方向升起阵阵浓烟,火光在暮色渐浓的天空映染一片瑰丽的血红,她看着那片天空,更加惊惶。
人流连绵不绝地由地铁站往外疏散,只有她跑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偏偏要往那危险处去。
“小姐别过去!那边危险!”有德国市民善意地提醒她。
她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能由他的表情看出担忧,感激地道谢。“我的朋友在那里。”她用英文解释。
“是恋人吗?”对方的眼里有了了然与同情。
她没有回答,只是那一颗心跳得更剧烈了,胸口狠狠地闷痛着,透不过气来。
叶明琛不是她的恋人,却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直到此刻,她才恍然醒悟,自己不能失去他!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
方兰珠呼吸一断,不敢想像,那森冽如冰、温润如玉的男人若是从此不在这世上,那字字犀利却总能安慰她的言语,那淡定从容的微笑,那看着她时偶尔带着温柔宠溺的眼神,还有他身上那隐约可闻的松木香……
如果,他不在了……
光是这样的念头稍稍在脑海浮起,她便已撑持不住,逆着人流奔往那惨烈狼藉的爆炸现场,她嘶声呼喊。
“明琛!叶明琛,你在哪儿?回答我,明琛……”
爆炸是在地铁站内发生的,波及站外,几间商店的玻璃门窗都被震破了,不少人受伤流血,在地上匍匐呻吟。
方兰珠捧着骇跳不止的心口在附近寻找,好怕叶明琛也是其中一位,他会不会像前世一样断了腿?或者伤势更加严重?如果延误就医,生命会不会有危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她真的听见他痛苦的求救声?自从他亲生母亲去世后,他一直就是那样孤单一个人,生病了受伤了也没有谁去理会。
“明琛,你在哪儿?我来了!你别害怕,痛了就喊一声,我在这儿,我会救你的,会找到你的,你等着,千万要等着……”
话说到后来,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喃喃地、一再地重复不休,纤细的身影在暮色里焦急地穿梭。
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着那道熟悉的人影,德国警方开始进驻,有个制服警察驱离她离开现场。
这起爆炸案,后来经调查证实是某个国际恐怖组织所为,造成好一阵子欧洲风声鹤唳,各国政府都绷紧了神经。
但如今,刚刚拉起封锁线的德国警方还不晓得事态有多严重,只是极力维持着爆炸区域的秩序,安抚周遭人心惶惶的群众。
可偏偏方兰珠不肯配合,只是不停地恳求警察让她留下。“我不走,不能走,我的朋友在里头……”
“小姐,请你离开,这里危险,说不定会再爆炸。”
“不要,我不能走,我要找到明琛,一定得找到他……”
警察见无法与她沟通,动作变得粗鲁,强硬地将她推到封锁线外。
那一条密密围起的警示线,就如同一带银河,隔开了她和思念不已的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霎时攫住她。
不会的,他一定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兰珠,兰珠。
她仿佛听见有人叫她。
是明琛吗?他在向她求救吗?他是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着痛苦?
一念及此,她忽地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再度闯进封锁线内,警方对她鸣笛示警,几个大男人追逐着她。
“明琛,叶明琛!”她心碎地哭喊。“你在哪儿?回答我!明琛……”一双有力的臂膀猛然从背后抱住她,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放开我!我朋友在这里,我要去找他,非找到他不可!”说着,她张口就要咬向那困住她的手臂。
“兰珠,你冷静点,是我。”记忆中清淡却又和煦的嗓音吹拂着她。
她陡然震住,心韵静止几拍,好半晌,才希冀又胆怯地回头。
“是我啊,兰珠。”一双如墨玉深幽的眼眸在暮色里光华璀璨,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