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敌人”的临水大宅里,秋桐仿佛还未回过魂来,只是泪眼浮肿地怔怔望着默默帮她擦拭头脸的他。
齐鸣凤拿着干净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她擦脸,拭去她满颊的斑斑泪痕。渐渐地,她终于回神过来,唇儿轻颤着,哽咽着开口:“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声音低沉语气温和,依旧专注地帮她擦着脸,然后是尖尖的下巴。“如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报仇,刚刚你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不,”她凝视着他,含泪沙哑地道:“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齐鸣凤呆住了,手上动作一顿。
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更像是听见了,却弄不懂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温家的人……”她呐呐地道,突然不敢迎视他的目光。“老夫人当年那样错待你,所以你恨,你怨,你不能原谅她。但我也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你也应该要恨我才是,为什么还把我带回来?”
齐鸣凤听懂了,冰冷的神情逐渐温暖柔和起来。大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正视他。“傻瓜。”
她傻眼了。“啊?”
“你是你,她是她,你们完全不一样。”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丝教她无法违抗的霸道。“而且你虽是温家的奴婢,却是我的人,这辈子,我是认定你了,你逃都别想逃!”
他就是那样嚣张恶霸跋扈呵!
可是她偏偏心都酥了,软了,化了……秋桐伸手轻轻地碰触着、抚摸着他坚毅的脸庞,心底涨满了柔软和热呼呼的甜蜜。“公子……你明明就是天下最善良的好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打开心结,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想报仇,也不想真的毁掉自己的奶奶呢?”
齐鸣凤脸色一沉。“你错了,我不是好人,我就想是毁掉她!”
这是他多年来苦苦挣扎求生,出人头地的最大目标,他不可能为谁而放弃!
她眸光温柔地看着他,却还是清楚地在他眼中看见了那纠结复杂的矛盾与感情。
公子果然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残酷、无情。
在他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而渴爱的真心。
而且亲情就是亲情,骨肉至亲是想否认也无法否认、想剪断也剪不断的联系。
只是老夫人是那样地骄傲固执,服侍她多年的秋桐又怎会不知?
而公子的固执,却半点也不输他的奶奶呢!
尤其深深烙印在他心头的恨,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一时半刻就消解得了?
唉……话锋一转,秋桐轻声地问:“少夫人……我是说你娘,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好姑娘吧?”
娘是他的罩门,齐鸣凤一僵,半晌后才低声回道:“正因为太温柔,太善良,所以才会落得如斯下场。”
“你以前说过,我的愚忠令你联想到的人就是你娘,对不对?”
“你们俩简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忠诚,一样蠢!”他瞥了她一眼,嘴里说得凶狠,语气里却有抑不住的怜惜。“但是我不会让你变成她,我会保护你,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尤其是那个老婆婆!”
什么老婆婆?再怎么样,那也是他的奶奶啊。
秋桐又是窝心又是不以为然,半晌后才害羞地低下头,甜甜地道:“我知道你会保护我。”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心疼与爱怜之色。
“桐儿,你……恨我吗?因为我坚持要毁掉温家。”她心一跳,沉默了。
齐鸣凤就算面临千军万马,生死交关时刻,也从未如此紧张过,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该死!
他在乎什么?他连死都不怕,连弑亲的滔天重罪都不会当一回事,为什么还要在意她的想法?
可他就是天杀地关心这一点。
“公子,你知道吗?”秋桐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轻柔柔的。“当年我是被我娘给卖掉的。”
“我知道。”他心一痛,微哑道。
“你知道?”她一怔,随即失笑。“也对,哪个为奴为婢的不是被爹娘卖掉的?”
“你生病时呓语,口口声声要你娘别卖掉你……”他有一丝不忍心地道。
秋桐呆了下,眼儿低垂了下来。“噢。”
还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呢,没想到……她心里也还是有这个小小的结解不开啊!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才重要!”齐鸣凤坚决立誓,语气铿锵有力。“从今以后,我会将你捧在手掌心上,让你比世上任何一个千金小姐还要幸福富足!”她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公子,只要你快乐,我就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幸福了。”
齐鸣凤闻言,怔怔地看着她,心头酸甜满溢,百感交集。
“公子,你说得对,过去已经过去了。”她有一丝羞涩地偎进他怀里,把小脸贴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幽幽道:“小时候我被自己的亲娘卖进温府,是因为家里穷,爹虽是个私塾先生,可每月挣来的束修也只勉强养得活一家六口,最后还是敌不过现实的折腾和病魔的摧残……爹过世后,娘为了筹措他的丧葬费用,只得卖了我。”
齐鸣凤听得心揪成了一团,越发怜惜地将她搂得更紧。“可怜的桐儿。”
“我是长女,底下有三个弟弟,女孩子从来就不值钱,所以我不怪我娘卖的是我。”秋桐紧紧依偎着他。“不过现在,我还真庆幸我娘卖的是我,否则我又怎么会遇得到你呢?”
“傻子,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替她愤慨不已。
“我忘了我原来叫做什么,“秋桐”这名字也是当年的老管家随口起的。但是自从进府后,老夫人虽然严苛,却待我极好,还跟我说,女子一样要熟读书,将来才能比男子更加有用……老夫人也很可怜哪,她虽然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温暖,没有爱。她只懂得商人经营之道,所以有时拿人当生意一般经营,有利就留,无利便走。”
他微微一顿,语气有着一丝苦涩的开口:
“你还是想劝我改变心意,别报复那个“可怜”
的老夫人吗?”
“不,我知道你不会改变心意的。”她叹息,满心无奈。“老夫人让你们吃了那么多苦,你不会原谅她的。”
“那么为什么……”他有些犹疑。
“世上有些人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了解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常常拿自己不要的去换,换来的却都是自己不需要的。后来才发现,那些被丢弃的,厌恶的、换掉的,原来就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可丢了就是丢了,就算痛哭流涕,就算后悔莫及,求也求不回了。”
齐鸣凤一动也不动的僵住,内心却犹如翻江倒海,翻腾不已。
“老夫人今天受到很大的打击,也许骨子里已寸寸断折,外表依旧撑着不愿倒下来。”她低低地道,“我懂的,因为她……从来不许自己软弱。”
齐鸣凤想起了温老夫人脸上掩不住的疲惫与老态,心头莫名一痛。
不,他不会心软的!
“难道要我就此放过她?”他胸口的怒火再度狂燃起来,撇唇冷笑。“若不是她,我娘何须和我爹夫妻分离?我又怎么会过了二十年没有爹的日子?若不是她,走投无路的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投靠妓院,靠我母亲出卖色相与皮肉换取微薄的糊口生涯?”
秋桐一震,抬头望着他,脸上血色顿时消失无踪。
“很惊讶吗?”他讽刺一笑,眼神冰冷。
“没错,我是靠我娘出卖灵肉养活的,我痛恨小时候最爱的糖葫芦,是因为我娘总用这个名义哄我,好教我不吵不闹。可我的心在淌血,我恨透了她脸上搽的脂粉,恨透了老鸭逼着我娘去卖笑,所以我在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便买下那间妓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秋桐脸色雪白如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可怜的少夫人……可怜的公子……那么多的悲伤与苦难……她到这一刻,才真正了解公子为什么死也不肯收手的原因了。
如果今日苦的只有他,以他傲然的骨气,早可大笑而过,不放心上:可是被老夫人伤得最重的却是他最爱的娘亲……她心疼地抚触着他纠结的浓眉,哑然无言。
齐鸣凤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紧紧包覆在手掌之中,黑眸炯炯地盯着她,“所以,我不会原谅她,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她!”
秋桐点点头,泪眼婆娑。
她心知肚明,这么深的仇,这么浓的恨,又岂是地无关痛痒的一番安慰就可以抚平得了的?
只是她不能阻止他报仇,但是她可以尽最大力量阻止老夫人受到伤害。
“公子……”她哀伤地环住他的腰,脸颊紧贴在他胸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承了他的情,欠的却是老夫人的恩哪!
所以就算要赔上她这一条命,她也决计不能让他们祖孙相残。
天未亮,整宿未能合眼的温老夫人在祖宗牌位前亲手拈香,奉上三杯清茶,倦而苍白衰老的脸庞没有不甘,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
她的伤心,不许教人瞧见。
待天大亮,她的“敌人”便要来接收温家传承了百年的基业,就连这片宅子,也将寸土不留。
只是她作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毁在齐月儿孩子的手中……不,她不认那是她的孙子。
既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她点头同意,既非妻也非妾,齐月儿永远是她心上的一根刺,害地与亲生孩子反目成仇、天人永隔的凶手!
背叛。
她这一生充斥着谎言与背叛,可笑的富贵和虚荣的浮华到如今也不过是梦一场,临到老来,更是错,全盘皆落索。
可是齐鸣凤那双眼睛,却像极了他爹爹的深邃凤眼啊!
只不过在他爹那短暂的一生里,从未有过如此霸道杀气的眼神……齐鸣凤像她,骨子里是像透了她的!
温老夫人睁着酸涩灼烫的双眼,胸口有股又热又暖的滋味涌上来,却又被她硬生生给压抑了下去。
那个可恶的混帐!
“我不会遂他的愿,去投井去上吊的,我要留着这一条老命,我看他有什么好下场!”她咬牙切齿的吐出话来,眸光却在瞥见那三道袅袅上扬的烟雾时,陡然心惊。
不不不,愿赌服输,她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