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侬起了一个大早,天都还没亮就先到鹰舍喂食小伙伴们,又拿了一盒子附近孩子们抓的蚂蚱搁到梨树的枝杈间,让那些雪团子吃,接着在井沿洗了手,不知是天气真的开始凉了还是她刚碰冷水,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她回屋加了一件比甲,这比甲是绯红色的,胸前绣着桃花瓣,很是衬她的年轻秀气,一张脸蛋儿彷佛更加妍丽了。
先来到灶房看昨日煮好浸泡一晚的糖水梨,糖水的颜色已经渗入梨肉,一开盖子满屋甜香,赵侬取来好几个小罐将糖水梨分装好,这些都是要分给皇甫晟还有附近邻居孩子的。
可惜数量不够多,昨日被岳连霄一打岔就只摘了一筐,她将糖水梨的小罐子分别封好口后,拎着小篮子准备去分送,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经过梨树下时,看着高挂枝头的梨她不由停伫片刻,思索着只有自己该怎么将剩下的都摘下来。
「你这树梨味道很好,以前屋子还空着的时候都是总兵府的人来摘的,很快就摘完了。」
背后冒出了岳连霄的声音,她惊讶地一回头,便见到他立在那儿,一身红棕色曳撒常服,腰间还别了块玉,眉眼少了穿戎服时的戾气,看上去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而她这一回眸,红衣娇颜,栩栩动人,也让岳连霄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红颜祸水,说的就是她吧。
这不是他该心动的女人,于是他很快将方才的错觉掩去,说道:「我偶尔也会过来摘几颗,想不到过了一年,这树已经有主了。」
他朝她走一步,她就提防地退一步,岳连霄直接越过她来到树下,一手拎起她放在树下的筐,接着纵身一跳,轻巧地落在看来并不强壮的树干上。
阳光透过树梢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圈光晕,让赵侬看得有些恍神,这个男人不冷脸的时候其实非常好看。
只见岳连霄快手摘了几个果子,又拎着筐飞跃至另一个枝头,明明那么大个子,却比小鸟还轻巧,枝头都不带乱动的,叶子也没落下来几片。
赵侬眼都瞪大了,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力,怕自己惊动他,若树干断了害他掉下来,她搞不好还要落个刺杀总兵的罪名。
就这么来去几回,筐满了,岳连霄才一个纵身落地,将一筐梨放到她身前。「向你赔罪的,阿晟昨日已和我说清楚,与你之间以诚相待,我不该怪在你头上。」
赵侬又忍不住抬头,这次是看天有没有下红雨。
「摘我家的果子向我赔罪,横竖我接不接受你都没损失,你还真会算。现在院子里可是只有你和我,你不怕我勾引你?」两人之间的恩怨可不只昨天那一桩,没道理他道歉她就要接受,她只是没好气地将手上的篮子往他眼前一推。「这是给阿晟的糖水梨,你带一罐回去,没事你可以走了,」
「我有事找你。」岳连霄看都不看她篮子里的糖水梨,只是正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况我前来找你除了赔罪还有要事相商,并非纯粹套交情。」
谁跟你有交情?赵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总兵大人有何贵干?」
「阿晟说你会驯鸟,昨日我看见你送他的黑鵰了。」岳连霄开门见山地道。
「驯鸟只是我万千优点之中的微末部分而已,不足挂齿。」赵侬皮笑肉不笑地道,但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得意。
岳连霄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大的话被她说得好似自谦一般,不过他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可以看看你的……小伙伴吗?」
「可以。」鹰舍就在梨树后,她把装糖水梨罐的篮子顺手往梨树上一挂,便领着他走了几步。「你看吧!」
可能是天气有了变化,今日鹰架上倒是热闹,海东青、苍鹰、鹞子、林鵰……还有一种身上带有斑点,当地俗称土豹的猛禽,它们错落有致地各自歇息着,金鵰依旧不动如山地立在它独享的木架上,雄姿焕发。
岳连霄立刻被金鵰吸引了,连一旁异常美丽的海东青都没能让他移开目光。
「这都是你训练的?」听皇甫晟口述远没有亲眼所见那么震撼,他当真对她另眼相看了。
「可不是,它们和我一起成长,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伙伴,我从不限制它们来去,用笛音和它们沟通,久而久之它们就能听懂笛音的意思了。」她说着拿起禁步上的羽笛。「就是这个,能发出不同音调,每一个小伙伴都有自己熟悉的音调,我再借以制作出同样音调的哨子,这样即使没有我这羽笛,像阿晟就可以用他的哨子召唤他的黑鵰,再加以沟通、吩咐命令等等。」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坏心眼地一笑。「我示范给你看。」
赵侬突然吹响了笛,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两声连音,架上的一只鹄子突然动了,这本就是以速度及轻巧取胜的猛禽,一个眨眼就飞离了鹰架,冲向岳连霄,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叼走了他腰间的玉佩,而后停在赵侬手上。
赵侬将鹞子放回,沾沾自喜地一边把玩着他的玉佩,一边说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啊?」
岳连霄点点头,能做到这样确实厉害,不过常人或许拦不住那只鹞子,但他其实可以出手击退它,只是他犹豫了一瞬便随之任之,因为他并不想让这样神俊的鸟儿受伤。
「我能向你……买一只吗?」他本想说要一只,但他不想欠她人情,况且她那样锚铢必较的人,恐怕不会没来由送他一只猛禽。
「那不行。」赵侬眉头都皱起来。「它们又不是商品,何况谁会卖自己的伙伴?我送其他人鸟儿,比如阿晟,是抱着让鸟儿与阿晟成为最亲密朋友的想法,但前提是鸟儿也要认同那个人才行。」
她的说法令岳连霄想到了他的战友,所以他毫无滞碍地接受了。「你说的有道理,如果是一同生活的伙伴,的确不能出卖。」
赵侬眼睛一亮,突然觉得眼前这家伙顺眼多了,当初她与赵鲁提出这套伙伴的说法时,还被他笑了好久。
「是吧是吧,所以不能卖给你。」她十分满意地笑道。
岳连霄沉默了一下,「如果是你的鸟儿自己认同我呢?」
「不可能!」赵侬对自己的小伙伴很有信心,「没有我的引介,小伙伴不可能认同一个陌生人。」
「不若让我试试看?如果真有鸟儿主动认同我,你就送我一只?」岳连霄直视着她,声音带着蛊惑。
赵侬被他盯得内心小鹿乱撞,这男人一张脸皮太能唬人了,但不应未免心虚,所以她硬着头皮道:「好,如果有哪一只主动认同你,那就送你。」
岳连霄默默走向了鹰架,脚步没有任何迟疑,竟是直接走到了金鵰面前。
瞧他一来就挑战最高难度,显然是觉得被金鵰拒绝了也不会太没面子,赵侬禁不住噗嗤一笑,「你要放弃也别做得这么明显……」
然而没多久,她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角,因为她亲眼看见岳连霄将手伸向了金鵰,就离它一臂远,然后坚持在那里,金鵰与他只僵持了一会儿,居然翅膀拍拍,由鹰架飞到了他手臂上。
「不可能!」赵侬花容失色地嚷出来,大步走到他身旁,看着金鵰连他的皮都没抓破一丝,代表它真的认同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可是金鵰啊,它都不见得认同我了,居然会认同你……」
岳连霄不语,只是托着金雕,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很明显表达出他的意思:本将笑纳了。
「不行不行!」赵侬简直要疯,她一向把金鵰伺候得像老大,好肉好水的,怎么可以另攀高枝就不认人了。「它……它认同你了,但我不认同,金鵰不能给你!」
岳连霄皱眉。「你这是耍赖。」
「我就是耍赖怎么了,我不想把金鵰给你,我的小伙伴里金鵰只有一只,我含辛茹苦的把它养大,才不要莫名其妙被你骗走。」
这话说的真是无赖,但岳连霄看她眼眶都红了,一副随时准备大哭的模样,这次含在她眼中的泪可是真真实实,不是演的,他相信自己要真把金鵰带走,她能连哭三天三夜。
何况没有她的配合,他也不知如何支使及驯养这只金鵰,想了想还是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回鹰架上,君子不夺人所好,纵使对方不是君子,是个难搞的女子。
赵侬这才揉了揉眼睛,心有不甘地指着金鵰开骂,「枉费我对你这么好,你眼皮子竟这么浅,只想攀附权贵!你不会是只母鸟吧?有必要这样含情脉脉看个不停吗?明明当初我看你是只公鸟啊……」
这显然是指桑骂槐,但岳连霄听着她荒腔走板地教训金鵰,竟无端兴起一股笑意,甚至盖过了没能得到金鵰的倜偎。
「告辞了。」既然求鸟不成,岳连霄一拱手便欲离去,在经过梨树时还顺手在篮子里掏了两个糖水梨罐。
赵侬连忙叫住他。「喂,你怎么拿了两罐?阿晟吃一罐就够了。」
「另一罐是我的。」岳连霄面不改色,手上的糖水梨罐往天上一扔又接住,示威似的。
「你没有接受我的道歉,也没有送我金鵰,等于我白白替你摘了一筐梨,这是谢礼。」
赵侬张口结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简直都不知道从哪里生气起。
「哼!不过幸好我也没亏!」赵侬冷哼一声,把手上的玉佩往天上一扔,又掉回手里。
其实,那个家伙也不是那么坏。
这几日,赵侬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耍了个无赖,拒绝送鸟给岳连霄,但他并没有仗势欺人或伺机报复,也没有禁止阿晟来找她,更没有来讨他的玉佩,只是偶尔会过来看看金鵰,却是不再开口索要。
每次见他们离情依依的样子,赵侬不免产生浓浓的罪恶感,所以她也没脸阻止岳连霄来看金鵰,相比起来,好像言而无信的她比较像个混蛋。
就这么心虚了好一阵子,觉得风头过了,赵侬才松了口气。
梨树采完也入了秋,天气凉得快,现在她已经需要穿上袄子了,这里的袄子里絮了乌拉草,柔软保暖又不容易发臭,等真的到了冬天,风呼呼地吹得人脸上生疼,衣服外就得再加上皮袄,万一下雪,脚上也要套上絮乌拉草的兽皮靴子,才不会冻到没感觉。
赵侬什么都不怕就特别怕冷,说不得还得把赵鲁的大氅都收缴了自己穿,否则还不得冻坏。
这种天气就是想吃些热的,她清早点了豆腐花,然后做了以鸡汤为底,加了香菇木耳黄花菜炒制成的澜子,吃豆花的时候两匙浦子一匙辣油,可以从肚子暖和到全身。
有了豆腐花,自然也要有烧饼,赵侬幼年在辽东镇时常饿肚子,长大就不断琢磨吃的,所以她做的烧饼有自己的手法,用的是发面,这样烙出来的烧饼外酥内软,凉了也不会发硬,在揉面时她还加入了花椒、胡椒及蛋黄,吃烧饼时舌尖若有似无的被辣味刺激,还有蛋香,味道丰富有层次。
她做过这烧饼给赵鲁,他一次能吃掉五个,这回她想着分点给阿晟,阿晟食量并不大,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做得多了。
就在她备好早膳时,鼓楼突然响了,吓得她在取烧饼时手被锅子烫了一下。
「这是……」犹记得赵鲁告诉过她,若是城里的鼓楼响了代表有战事,她应该做的就是锁好所有的门窗,躲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
赵鲁一向大而化之,说笑的时候带股憨气,但在告诉她这段话时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所以她也记得特别清楚。
她本能想按照赵鲁的话去关门,但突然反应过来这鼓楼声响,隔壁的岳连霄岂不是马上要赶回军营?
在心中挣扎了一瞬,她抄了块滤豆腐花的干净白布,飞快地包了几个烧饼,而后飞奔过院子,一口气冲出大门。
此时岳连霄正走出院门翻身上马。
「岳连霄!」赵侬喘着气,幸好来得及,他还没走。
岳连霄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就要发力策马离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往旁边一看,就看到小姑娘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这个你带着!」
拿到岳连霄面前的,是一只哨子及一副指环。
「这是……」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整颗心彷佛都要沸腾起来。
「这是呼唤金鵰的哨子。」赵侬知道时间紧迫,很快地把话说完。「你这阵子和金鵰有些熟悉了,应当能成功呼唤它。还有这指环,你可以给特定的人,金鵰会飞向持有这指环的对象,这样它可以帮助你在战时快速与远处的人互通讯息。」
因为岳连霄没有学过如何对金鵰下命令,暂时只能用这种方式,若是日后岳连霄与金鵰更熟了,就会懂得与它沟通的方法了。
若是她拿别的东西送他,岳连霄可能会迟疑,但这哨子与指环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
「谢谢你。」这句道谢说得十足真心,不管先前对她有什么成见,至少现在的感激是切切实实的。
「还有,金鵰的名字叫铁柱,铁柱喜欢吃禽鸟,越大只的越好,不爱吃兽肉和鱼,你以后就这么叫它,再喂它吃肉,会更快与它熟悉。」她咬了咬下唇,压下喉头泛起的酸意。岳连霄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彷佛都快哽咽了,能在关键时刻做出这种取舍,她的格局可是比他想得大多了。
这女人轻浮归轻浮,大事上却是拎得清的。
「铁柱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他收下哨子,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怀里。
他还是第一个听到鸟儿们的贱名没有面露狐疑或嫌恶,反而很有诚意地赞赏,赵侬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不由得心花朵朵开,当下心也不酸了,朝着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岳连霄觉得自己内心被什么击中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个。」她将烧饼塞到他怀中。「这时间你定然还没用早膳,打仗不能没力气,这些你带着吃,你……你快走吧!」
不知是被他盯得害臊还是什么,她别过头不再看他,俏脸微热。
手上的烧饼热腾腾的,隔着白布都还在冒烟,岳连霄看了眼她纤手上被锅子烫了一道的痕迹,内心动容,时间却不由得他多说什么,只得简洁地说道:「谢谢,快回家去关好门窗。」
语毕,岳连霄骑马绝尘而去,明明怀中的哨子与指环比较重要,他的心思却一直放在布包上,最后鬼使神差地摸出了一个烧饼,一口咬下。
这个烧饼很好吃,他同样很喜欢,却来不及告诉她。
女真人清晨时偷袭了修筑城墙的工人,想破坏工事,却遭遇了巡逻的将士,双方很快打了起来,各自寻求支援,一场小战役越演越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岳连霄虽不在,但留营的参将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硬生生将数千名偷袭的女真人堵在城墙之外,赵鲁尤其生猛,一刀下去劈得对方将领差点掉只手臂。
当岳连霄赶来时,天朝大军气势瞬间沸腾,他就是辽东战场上的神,女真人闻风丧胆,当即朝着小黑山方向撤退,女真人对小黑山了若指掌,每次他们一打输就躲进山里,分散逃亡,让广宁卫毫无办法。
岳连霄在对方将领刚进山时弯弓射箭,直直地插在了他的头盔上,吓得对方心胆俱裂,连箭都没拔,头也不回地冲进山里。
「总兵大人,还要追吗?」赵鲁不甘心地问。
基本上以前都是对方进山就算止战,但每次他们打了就跑,己方明明有胜算却要看着对方从容离去,那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追!」岳连霄突然由怀里拿出了一只哨子,猛地一吹。
赵鲁看直了眼,该不会……
果然便如赵鲁的期待,一道巨大的影子从天而降,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鵰停在了岳连霄的手臂上。
赵鲁看得脸都歪了。「这……这不是阿侬最宝贝的那只……」
「她借我了。」以为阿侬是赵鲁的伴侣,岳连霄不想说得太多,免引起误会,便言简意眩地解释。
接着他又吹了声哨,指向小黑山的方向,那金鵰随即振翅飞去,岳连霄同时回头对将士们说道:「跟上去!」
一群人虽是不明所以,却都听命行事,毫不犹豫与岳连霄一起跟在金鵰身后,进了小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