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当着皇帝的面痛责一番,萧离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犹如旁观人般。
万岁没问他话,他就没必要吭声。
朱允炆笑着看了他一眼,「萧大人,你不认识她吧?这是皇后宫里的人,叫谢萦柔,最得皇后的宠爱,朕也让她三分,所以你看,惯得她都有些骄横了。」说完又安抚谢萦柔道:「大概萧大人没听到妳的话,所以才没留下帮妳。」
她刚要辩解,萧离便沉声说:「臣听到谢姑娘的呼救了。」
朱允炆一怔,「那你为何不施以援手?」
「微臣身负皇命,无空理睬闲杂人等。」
他的话又硬又直,一点都不拐弯抹角,说得谢萦柔脸色立时由红转青。
而朱允炆是个好人,想为两人调解一下,就笑说:「是朕急召你入宫没错,不过萦柔也不是闲杂人等,要是她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皇后会和朕生气的。」
「是,微臣下次会先救谢姑娘。」萧离回答得干脆简练。
这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笨蛋,她更讨厌他了:「我也不会没事就往树上爬,萧大人的『好心』就免了。」
朱允炆尴尬地看着两人。怎么越调解火药味越重呢?!
恰好外面有太监禀报,「万岁,皇后来了。」
他轻舒一口气,起身相迎,也才止住两人的无声过招。
*
萧离第二次见到谢萦柔是在一个月后了。
自从今年三月,盛庸将军的二十万大军被燕王打败之后,朝廷之中人心便很浮动,原本一心主张要剿灭叛贼的群臣中,也渐渐响起一些求和的呼声。
朱允炆左右为难,尽管太常寺卿黄子澄、太子太傅方孝孺和兵部尚书齐泰公开反对,但是这种声音仍然没有停止。
于是锦衣卫暗中出动,捉拿了一些求和呼声较高,但品级较低的臣子,算是对投降派起了一些震慑作用。
也因此,萧离这一个月都很忙,身为负责诏狱的北镇抚司统领,他要审理的案件非常多,每一件都要有详细记录,然后报呈皇上。
这一天一大早,他带着整理好的卷宗请命入宫,刚刚穿过御花园没几步,只见前面「噌」了下,有个极小的东西从他脚下一掠而过,他本能地追随着那影子,身形如电,在墙角封堵去路,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小到不足他半个手掌大的小动物。
灰色的毛发,圆鼓鼓的身子,耳朵短短,没有尾巴,说牠是老鼠,又没有老鼠的一些特征,说牠是兔子,也没有免子的大耳朵。
浩浩天朝,从哪里冒出这么个怪物的?他伸出大手,将那个惊恐万分的小东西一下子抓在掌中,好奇的提在指尖。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大喊,「手下留鼠!」
萧离有些错愕。他这辈子只从戏台上听过「刀下留人」,「手下留鼠」还是第一次听到,颇觉新鲜,回头一看——
「又是你?」谢萦柔一看到提着丘丘的他就立刻大皱眉头,今天她穿着紫色的裙子,跑在红黄两色为主色的御花园中,别有一番风景,但是脸色可一点都不好看。「萧大人,麻烦您将丘丘还给我。」
原来这就是她口中的丘丘?难怪上次他看不到树上的人影。随手一抛,将已经瑟瑟发抖的小怪物丢到她怀中,她赶忙像捧着珍宝一样捧住了牠。
「谢啦。」她大剌剌地摆摆手,本来要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像是话中有话地说:「萧大人,都说北镇抚司现在好威风,这个月抓了不下二十个人了吧?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为什么不给大家各自一个退路?」
「先皇有命,太监不得干政。」萧离神色平静的看了她一会,突然冒出一句。
谢萦柔本来还不懂,后来一下子气得脸色青白,大叫道:「我又不是太监!」
点点头,他煞有介事的附和,「无品宫女尚不如有品太监。」
看着那张因他的话而更加涨红的小脸,他的心情似乎突然轻松许多。
本来谢萦柔气得马上要走,但脚步忽又一顿,像是很挣扎着要不要做好人,可最后仍是说了。「萧大人,我好心劝你一句,今天不要去见皇上,方大人现在在那里,你知道他对锦衣卫向来没什么好感。」
萧离眉一扬,有些惊讶她的善意。「多谢提醒,大局面前不分政见。」
「你……算了,当我鸡婆吧,真是笨蛋一个!」这男人怎么不懂接受别人的好意吗?连这样也要惹她生气!
望着那抹带着怒气大步离去的娇小身影,萧离只觉被骂得一头雾水。
御花园这头,和皇上正在散步谈公事的方孝孺一见到他,果真就当着主子的面直指他们锦衣卫抓人不分青红皂白,有陷害忠良之嫌。
萧离虽然只是个五品官,但向来不怕上面这些品级高的文人,一声不吭地听他发完牢骚之后,便甩手交出一大迭文件,简单地报告,「二十三名下狱罪犯的供词皆在此,请万岁裁夺。」
朱允炆看着那厚厚的卷宗,叹了口气,「大难之时,人心思动也是在所难免。萧离,抓人的事情缓一缓吧,朕还需要这些人为朕守住这片江山啊。」
「已有逆心之人,守住的不是您的江山。」他双手一揖,就事论事的回应。
朱允炆和方孝孺都是一震,只听见方孝孺大声喝道:「大胆!你一个小小五品官,也敢在万岁面前危言耸听?还不退下去!」
即使生性冷淡,并不代表他就不会生气。萧离抬眼瞥了方孝孺一眼,面无表情的再道:「此地是万岁的宝殿,不是方大人的府邸,您虽是一品太傅,也管不到我五品武官的头上。」
看见两人就要杠上,朱允炆忙使起和稀泥的本事,「都是为了朕,两位卿家就别再争执了。萧离,朕最近想习武,不知道可不可以拜你为老师?」
萧离有点惊讶,但转念便明白了万岁心思。外面风风雨雨,敌人的密信都送到门口了,也难怪万岁会不安,忽然兴起习武的念头。
方孝孺还想阻拦,「万岁是万金之躯,何必学那杀人之道?古来王者雄于心,而不雄于技。」
萧离冷冷一笑,抬眼看天,很想问问:当兵进眼前时,这番说词能救得了谁的命?
朱允炆向来很听方孝孺的话,但这次他却下定了决心,摇摇头,「朕意已决,练武为强身健体,朕不想让天下人嘲笑。朕的皇叔统领千军万马在外面造反,朕却只能束手无措地坐在这里等待黄子澄他们去帮朕募军勤王。」
方孝孺翕动了一下嘴,叹了口气。「微臣知道了,是微臣见识浅薄。臣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待他走后,朱允炆继续在园中漫步。「萧离,朕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王大人并无贰心。」
萧离的回答虽然一贯简洁,但是从无废话,朱允炆很相信他,点点头,「皇爷爷在的时候非常喜欢你,经常在朕的面前称赞你,最近前线战事越来越紧了,我军败仗频频,朕很担心有内奸。你要帮朕查查,查到后不要告诉别人,直接告诉朕就行……萦柔,妳怎么来了?」
朱允炆说着话,语气突然变了,变得高扬了起来,笑容又浮现在他年轻俊秀的脸庞上。
如果可以,萧离实在很不想碰到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丫头,偏偏他们总是会狭路相逢。
谢萦柔踩着小碎步走过来,表情很哀怨。「万岁忘了?您昨天不是说要我教您红毛碧眼人的鬼话吗?说好了是未时一刻,您看现在都快二刻了。」
「哎呀,是我不好,抱歉抱歉。」朱允炆拍着额头,竟然是以天子之尊对一个小宫女道歉,然后还笑道:「朕这两天真是拜师拜上瘾了。萦柔,我今天还拜了萧大人做我的习武老师,你们俩一文一武,岂不就像我的韩信张良?」
谢萦柔噗哧一笑,扫了又像冰块一样杵在一旁的讨厌鬼。「我没什么,一个女孩子被封作张子房是我的荣耀,不过萧大人只怕不喜欢吧?我记得韩信在刘邦那里可不是善终。」
朱允炆「啊」了一声,干笑。「妳这个丫头嘴巴就是厉害,总是说不过你,下次等黄子澄回来,让他和妳斗一斗,估计都斗不过妳这张嘴巴。」
「萧离,我记得前不久你说过,京中偶尔会有红毛碧眼的蛮夷到我们这里做买卖,你也该向萦柔学两句。王崇寿曾说,上次他手下抓住一个蛮夷,要对方站住,可对方就是听不懂,结果打了起来,平白伤了一个锦衣卫。萦柔,外邦话里,要对方站住该怎么说?」
谢萦柔的眼珠子又转了转,贼贼的笑开。「这要看是谁说的。」
「怎么?这和说话的人还有关系?」
「是啊,我们汉人说人死了,不是还要分『薨』、『逝』、『驾崩』、『不禄』?比如萧大人这样的五品官死了,就该叫「卒」,所以蛮夷说话当然也要分三六九等啊。」
又来了,他到底是哪里惹到她?低着头,萧离益发不明白。
朱允炆听得很认真,他向来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便问道:「那不同人该怎么说这句话?」
「如果是普通的小兵,叫对方站住,只要说Freeze就可以了。」
朱允炆笨拙的重复了一遍,又问:「如果是萧大人这样的官员说呢?」
谢萦柔的明眸闪烁,笑意几乎就要从眼底流溢出来,「那就简单多了。萧大人你记住,如果遇到红毛碧眼的蛮夷人,你想要他们站住,只要说……I love you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