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气氛低迷,李轩自从齐镛来了以后便远远守着,怕受波及似的。
齐靳拧眉与齐镛对坐,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相对于他,齐镛却是嘻皮笑脸,微眯双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圣旨摊在桌子中间,齐靳的眼光像两把利刃,恨不得来回扫过几遍,把它割成残布废渣。
许久,齐靳在深吸一口气后破除沉默,“我要进宫。”
“进宫做什么?让父皇收回圣旨?拜托,君无戏言呐,你之前不已经上过好几道折子,父皇留中不发,意思还不够清楚?这回是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没得商量啦。”齐镛把话给说死,好不容易清丫头套出他一句同意,想把话给吞回去?没门儿。
“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理。”齐靳嶙峋的嘴角处,扯出一道生硬曲线,一双深邃幽远、精光闪烁的眸子定定落在齐镛身上。
齐镛一身白衣飘飘,出尘若仙,他懒洋洋地用手支起下巴、扬起眉角,心头一笑。
真是强逼?他可不是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若不是为着确定郎有情、妹有意,他何苦憋那么久,还同黎太傅下赌注?
他不懂,何苦为着那股子倔强,把终身好事往外推?拚着推齐炆下水、误己一生划算吗?这可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呐,他敢再下一注,要是没有他介入,若干年后,齐靳必会因今日而悔。
带起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齐镛缓声道:“江云死后,父皇早想为你赐婚,让你留下子嗣,只是那时战事繁多,只好先搁置一旁,如今,该打的人全让你给打破胆,边关可以保上十数年太平,既然无事可做,不如把婚给成啦,也算了却父皇一桩心事。”
齐镛摊摊手,把话说得简单。
话说回来,哪里不简单了,是齐靳这等复杂人,硬要把简单事搞得麻烦,不就是娶个老婆嘛,他家里不也娶一个,哦,不,是一口气娶三个,三个都是美人胚子,当然喽,互斗的时候,美人也会变泼妇,不过闲来无聊时看着她们耍猴戏似的斗法,倒也有趣。
男人斗朝堂、女人斗后院,都是在磨练彼此的坚强心志,没什么不可以,只要别超过底线、闹出人命就行。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齐靳成这个婚,所有难题将会迎刃而解,何乐不为?
“你这是讽刺我?”齐靳的语声淡定无波,却教闻者心底打了个突,他最擅长的是心理战。
“我是在夸你仗打得好,大齐因你这位平西大将军,可享十数年太平。”讽刺?简直是欲加之罪,他怎能不替自己辩个两声。
“是吗?你不是在暗喻我不良于行,既然无法再战沙场,不如待在家里含饴弄孙。狡兔死、走狗烹,皇上还真是好算计!”
齐靳硬要把人家的好意扭曲,硬要把白布染墨,反正嘴巴长在他脸上,他爱怎么抹黑,全凭两片嘴皮之间。
没错,齐靳心不平,所以冷嘲热讽,所以口出恶言。
真以为给他办场风光婚事,就能抹除台面下的肮脏事,就能彰显朝廷对忠臣的宽厚,就能堵住天下万民的嘴?
他懂,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问题是,凭什么凭什么委屈受尽的被害人还得把面子为人家双手奉上?
换成别的大臣在此,肯定会被他这番言语羞得无地自容,偏偏齐靳碰上的是厚脸皮的齐镛,没辙!
齐镛丢掉大逆不道的后半段,挑了句含饴弄孙来回应,“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想含饴弄孙得先把儿子给生下来,想生儿子得先把老婆娶进门,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来,咱们先把清丫头给弄到手再说。”
他笑得眉飞色舞、满脸痞相,没将齐靳的嘲讽摆进心底。
利箭落入泥泞、清水浇进火山里,齐靳的火气碰上齐镛的赖皮,只能消声匿迹。
他重叹,把恶毒抹去、换上苦口婆心,“别人不懂,你怎会不懂?日后你还要靠黎太傅扶持,而育岷、育莘都将是你要重用的人,你把人家妹妹给害死,就不怕他们对你起异心?”
“你会不会把事情说得太严重?”齐镛失笑。
“不严重?你不知道江云的下场?”
“现在的情况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首先你开府另居,那里的手伸不到这边,再则这次的事情,父皇狠狠地责备四叔一顿,王氏定会有所警惕,不敢再动妄念。”
“你敢确定?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可还在我手里。”
齐靳冷笑,这个笑发自内心,对王氏的怨,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二十年的累积。
齐靳的话锁住齐镛眉心。
这回的话,并非恶意抹黑,而是再真不过的事实,齐靳从小到大的遭遇,从来不是因为他做错事,而是因为怀璧其罪,一个世袭爵位、一份无上尊荣,教珩亲王妃怎能放得开手?
齐镛犹豫半晌,最终方才出言,“齐靳,你曾经考虑放弃爵位的,对不?”
目光一凛,齐靳眼底迸出恨意,嘴角却挑起冰凉的笑,“怎么,连你也来劝我放弃?”
沉吟许久,齐镛犹豫片刻后,轻声道:“那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
“我从来也没打算要,是她硬生生改变我的命运,强将我不想要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如今她有了亲生儿子,便想从我手中夺回去?也不是不行,光明正大来啊,别在私下耍那些阴私手段,没得教人恶心!”
齐靳寒目对上齐镛,日光透过窗纱,照映着他僵硬的身形,如同一尊冰冷神祇。
天大地大的秘密,在数日前终被揭穿,这个深藏的秘密,解开了齐镛多年的疑惑。
那天,齐镛喜孜孜地将齐靳愿娶黎育清为妻的消息带回去宫里,却意外撞上一幕——珩亲王把次子绑进御书房,他不愿皇帝为难,不愿不公的处置教天下人唾弃、教万军寒心,亲拟奏折,求皇帝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次子齐炆斩首于军队之前。
皇帝沉吟半晌,准了他的折子。
待在一旁的齐炆闻言,顿时吓得大哭大叫,喊着说:“父王,您不能这样做,齐靳不是您的儿子,他是外面抱来的杂种,我才是、我才是您的儿子,您只有我一个亲骨血……”
此话太令人震惊,皇帝连忙宣王氏进宫,厘清事实。
王氏进宫,一只赐死圣旨横在眼前,眼见事无转圜,她心一横,将隐瞒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当年王氏与吕氏同日进府,同列珩亲王侧妃,进宫谢恩日,皇太后发话,谁先为珩亲王生下长子,便封正妃,此话本是好意,想令长年征战边关的珩亲王早点留下子嗣,却没想到,从此两个女人开始明争暗斗,心机算尽,各种争宠手段尽数使出。
幸而珩亲王谁也不偏颇,在两人入门短短的三个月里,先后传出孕事,两人还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赏赐。
不多久,珩亲王离京、远赴边关,没了制衡的人,两个人权谋纵横、手段张扬,她们都不想让对方生下儿子,日里夜里,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危害对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珩亲王府后院悄悄上场。
怀胎十个月,两人虽各有输赢,最终还是都捱到孩子平安生下。
吕氏先产下一子,但因孕期思虑过重,再加上曾经着了王氏的道儿,孩子先天不足,一出世便大病小病不断,不过短短十数天便保不住了。而吕氏也因为月子期间过度伤怀,身子落下病谤,也没捱上太多年就跟着孩子离世。
王氏则是精心谋划,找到四、五个孕期和自己差不多的健壮妇人,许以百两纹银,将腹中胎儿卖与王氏。
她咬牙对身边嬷嬷道,她生下的只能是儿子,还是个强壮健康,可以随他父亲上战场的儿子。
不多久,王氏产女,那些妇人中,也有三个人将孩子顺利生下,两男一女,她从中挑选一个身子壮硕的胖男婴和女儿调换过来。
那时吕氏卧病在床,无力阻止王氏的计谋,而珩亲王远在他乡、鞭长莫及,整个珩亲王府全把持在王氏手中,自是做得滴水不漏。
男婴抱回来那天,人人说他像极将军,日后定能够子承父业,为大齐江山尽一份力。王氏刻意将此话传进吕氏耳里,激得她吐出一口心头血,之后,便病得连床都下不了。
孩子取名齐靳,为她争取到珩亲王妃位置,那两年她对齐靳相当宠爱,尤其大夫说她生产时伤了根本,怕日后再无法怀胎,于是她把齐靳当成命根子,眼睛时刻都盯在他身上。
丈夫长年驻守边关,儿子是她最大的依赖,王氏必须替儿子争取支持,因此经常带着齐靳进宫,陪伴皇太后。
小时候的齐靳性子温厚,见人老笑,宫里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世子爷,只要他进宫便是一团热闹,皇太后还特地拨了方嬷嬷、何嬷嬷入亲王府,好生照料他。
因为齐靳这个儿子,王氏的身分水涨船高,宫里贵人也得让她三分。
也不知道是大夫医术高明、王氏身子调养得好,还是珩亲王身强体壮、勇猛难当,总之意外地,两年后王氏再度怀上孩子,这一回,她怀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儿子。
齐炆落地后,王氏心底盘算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把爵位从“嫡长子”手中抢回来。那时,若非两个嬷嬷在,稚龄的齐靳早被心肠凶狠恶毒的王氏弄死。
那时齐靳虽因齐炆被王氏冷落,但日子好歹过得不差,也因为经常进宫向皇祖母请安,他与齐镛结成为挚友。
齐靳一天天长大,六岁启蒙,王氏借口好男不能养于妇人裙下,将两位嬷嬷送回宫里,从此齐靳的好日子走到头,他吃不饱、穿不暖,生病无大夫可医,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但那小厮不是用来照顾而是用来监视他的。
若不是怕口舌是非,说两位嬷嬷离王府不久世子爷就病死,王氏不会几次欲下毒手时硬生生忍住。
幸而半年后,珩亲王身受重伤,皇帝令他返京休养,珩亲王不得不在府里待上整整一年,以至于王氏不敢贸然对齐靳动手。
珩亲王对齐靳虽不亲近,却很是看重,他教他念书、学兵法,还特地寻人教会他一身武艺。
可怜他才七岁的孩子已然明白,要活得好,就得比任何人认真,唯有得到父亲的重视,日子才能过得顺利。
年后,珩亲王再度上战场,他前脚出门,齐靳又回到过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之后更是一次、两次、三次……屡次遭人毒害,幸而教他武艺的成师父是江湖中人,对那些伎俩熟得很,几度从阴阳判官手里将齐靳给抢救回来,否则日后大齐就没了一个平西大将军。
可成师父的碍手碍脚令王氏恨上心,便设计身边婢女与他发生苟合情事,丑事揭发后,成师父黯然离去。
之后齐靳再无人可护,他必须时刻谨慎,防备身边每个人。
即便他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地过日子,可生活终有疏漏时,成师父离去后不久,他再次中毒,那时,他只剩下一口气,黑血不断从鼻口中涌出,那小厮看得心底害怕,躲到门外,眼不见为净。
齐靳拚着最后一口气,将成师父留给自己的解毒丹一颗不剩、全给吞进肚子里,药效发作,他痛得死去活来,不断在床上翻滚,他呜呼哀号,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他以为自己已死,没想到再次清醒,依旧躺在那张单薄的床板上,窗外依然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昏迷整整三个日夜,连小厮都不耐烦等他断气,径自跑到外头与丫头们调笑厮混。
齐靳身子虚弱、口干舌燥,却不敢碰桌上的茶水,他提起一口气来到屋外,像条狗似的趴在泥地上,掬着池塘里的水猛喝。
这次的事件让他害怕了,那个晚上,他连夜收拾东西,偷走小厮存下来的月银,悄悄离开王府。
花光积蓄后,他便沿路行乞,直奔父亲的军营。
他意志力坚强、脑子灵活,几次躲过拐卖人口的牙子,自然,人助天助,他运气不错,在军营外头碰上认得自己的军官,十岁那年,他正式入伍。
他的军功是用身上一道道伤痕换来的,没有半分侥幸。
功成返京日,母亲站在府前迎接自己与父亲,脸上勉强的笑容,在他脑子里烙下深刻印记,天底下,哪个母亲不会因为儿子的成功而骄傲?而母亲却因为他的成功而懊恼。
那天,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他四处寻找自己不是王妃亲生儿子的证据,但王氏做得滴水不漏,该清理的早已清理干净,哪能轻易让他挖出真相?
直到齐炆闹出这档事,秘密再也瞒不住,齐靳才知多年来的怀疑并没有错。
珩亲王恨极、恼极,他咬牙重重向皇帝磕头,那额头撞击白玉地板的沉闷声,震撼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