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将手中颜色略深的莜面粉加入滚水,反覆搓揉,揉成面团后,再快速搓成寸许长两头尖的鱼形,趁着鱼形面团还热着,马上放进笼屉蒸,这便是张平镇一带的人习惯吃的莜面鱼鱼。
在陶锅放入山药、白菜、豆角、瓠瓜、蘑菇、五花肉等等熬煮,再将蒸好的鱼鱼放下去焖,这道焖莜面鱼鱼便完成了。
由于材料丰盛,看了便令人胃口大开,扑鼻的香气更增添了入口时的期待,白露来到张平镇后,第一道学会的当地菜便是这个,甚至在做了几个月后,比当地人做得更好,因为左安阳可能会喜欢吃。
他喜欢吃,她就多做,总会引诱得他想吃,因为这些都要与他算银子,谁叫她欠他五百两呢!
数月前,左安阳由宁夏来到张平镇,车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白露跟在左安阳身边,为了还债,几乎将他服侍得无微不至,如今入住了总兵府,当地人以为她是左安阳的贴身婢女,她也不想解释了。
所谓总兵,便是镇守在张平镇的最高将领,只是个虚衔,一般由公侯或都督兼任,虽无品级,但除了练兵之外同时指挥作战,事权合一,无疑是地方一霸,如果左安阳欲擅权,根本可以不受京城辖制。
张平镇城墙之外便是鞑子的地方了,鞑子三番两次的来偷袭,所以张平镇可说是穷得发慌,虽然不至于无衣无食、卖儿鬻女,但一眼望去都是土胚茅草屋,除了城镇中央的官道是夯土压实,其余道路都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百姓只要身上衣物没有补丁就能算是富户了。
当初白露第一眼看到总兵府,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废墟,直到左安阳派人好好整理修葺了一番才勉强住进去。
第一个整理好的可不是总兵府的大堂,也不是总兵住的房间,而是灶房。
因为白露很清楚,自己若要快些还清那五百两,就得从左安阳的饮食上下手,而这也是他最容易屈服的。
按市价算,一道菜十文,加了肉的算二十文,如果是精细的糕点,甚至可以高到三十文,这样每做一顿饭,算四菜一汤一道糕点,至少也能有八十文,积少成多总是能还债的。
白露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子里有各式美食的菜谱,虽然丧失记忆,但用起菜刀可说是如臂使指,煎煮炒炸都不含糊,尤其在制作甜点上更是拿手,即使左安阳极度克制要自己不吃她的东西,免得哪天她真的把债还清,却也有好几次忍不住破戒。
但她虽然有明确的目标,也学了许多地方菜,甚至青出于蓝,却很悲惨的发现,自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张平镇这地方真是穷到连贼都没有,家家户户就算开门揖盗也根本偷不到什么东西,今日这一锅焖莜面鱼鱼,还是她请熟识的小兵替她跑遍镇上几个大市所收集到的食材。
这几个月来,几个左安阳身边的将领也和白露混熟了,知道她今日要大显身手,都早早的来到总兵府的内署议事,到了午膳时间也不走,眼巴巴的等着小兵将她做好的一大锅菜抬进来。
「总兵大人,用膳了。」白露相当好心地替左安阳盛了一大碗,放在他面前。
忙了一早上,左安阳着实是饿了,可拿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时,他突然一怔,紧接着沉下脸,问着只有两人才听得懂的问题,「多少?」
「今日较费工夫,所以是三十文。」白露浅笑盈盈地道。
「听说我的小兵也出了力,跑了整个镇……」
「那二十文吧。将军可得好好尝尝,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忙了一上午呢!」
自始至终,没人听得懂白露与左安阳在打什么哑谜,众官兵只以为白露对左安阳体贴,纷纷透露出羡慕之意;也只有左安阳知道她温柔的笑容是给外人看的,事实上她的眼神之中已丧失了对他的情意,这情况令他相当不满,却又无法改变现状。
看看那锅里的莜面,真像一条条的小鱼在美食的汪洋里畅游,五花肉炖得软烂,必是入口即化,还有那些蔬菜豆子,平时吃都没啥稀奇,怎么拼成一锅就像是山珍海味,豆角上的油光,吸满了鲜美汤汁的白菜……左安阳的内心在拉扯激战着,一方面要他屈服于腹中馋虫,另一方面要他坚守信念别让她得逞。
「你们吃吧!我不要。」左安阳咬牙道,无情的将她呈上的大碗推到一边。
白露顿时眼神一黯,露出了受伤的神情,彰显了左安阳的不近人情。
副总兵刘达是跟了左安阳好几年的老部属,从左安阳捡到白露就看他们相知相恋,到现在彷佛闹了别扭,忍不住开口劝说了。
「将军,这是白露姑娘一番心意,她在灶房里忙了一早上啊!您多少吃一些。」
由于跟得久了,刘达还是习惯于以前对左安阳的称呼,不过左安阳这总兵确实也身兼将军之职,这么叫也没错。
左安阳的嘴角抽了抽,谁说他不想吃?他想死了啊!就眼前这大锅他自己一个人能解决半锅!但问题是,他不能把钱给她赚啊!
白露没给左安阳说明的机会,事实上左安阳也无法说明,她只是委屈地道:「刘副总兵,是白露太不知好歹,听说总兵大人昨日在外头吃了好大一碗什锦面,就想着这焖莜面鱼鱼应该总兵大人也会喜欢,想不到……毕竟是我自做主张了,左将军就算想处罚,我也没有怨言。」
左安阳张大了眼,他什么时候说要处罚她了?明明想吃的吃不到,被处罚的是他好吗,她倒是委屈起来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左安阳内心的纠结,眼下的情况落在旁人眼里分明是有权有势的大将军欺负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目光,左安阳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想不到白露的招数还不只如此,她抬起那清丽的脸蛋儿,泪滴盈满眼眶,将落未落,楚楚可怜,纵使左安阳明知她在演戏,仍觉得心疼得要死,更何况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大伙儿都恨不得自己能代替总兵大人安慰她。
「既然总兵大人不吃,不知各位将军能不能替小女子吃掉这一锅?无论是给总兵大人吃,或是给各位将军吃都是好的,你们有了精神才好打胜仗,小女子都算是为这边境尽了份心意。」说话之间,白露自然而然的将左安阳不吃的那一大碗推到了刘达面前,然后开始替其他人盛。
「那当然,那当然!」
「白露姑娘的厨艺过人,傻子才不吃啊!」
众人早就等得眼睛都红了,听她这么说,还体贴的盛好送上,哪里有不吃的道理,全急匆匆的抄起筷子,呼噜呼噜的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左安阳便成了唯一不吃的那个傻子。
他手上的筷子忍不住啪的一声折断,偏偏是他自己说不吃的,还得板着张脸目不斜视。
左安阳算是知道了,这群人今天就是来蹭吃蹭喝的,他不吃也只是便宜这些人而已!白露的招数是越来越高明了,她以往用美食抵债都是私底下,他拒绝后便视而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但今天这么多人在他面前吃,那一个个享受的神情证明了白露这一道菜有多美味,就是要逼得他屈服,花钱买下这一道菜。
看看刘达,吃得彷佛舌头都快吞下去;再看陈参将,碗都见底了还舔个不停,还有那个方参将,脸都埋到碗里了吧……
左安阳终于受不了了,端着架子,僵硬着表情说道:「算了!既然白露你如此诚心,本官便吃一点你做的焖莜面鱼鱼……」
白露彷佛吓了一跳,接着便歉疚地向左安阳亮了亮空了的大汤锅,「总兵大人,你迟了一步,已经吃完了呢!」
说完,她还给了他一记哀怨的小眼神,彷佛正在凄楚地告诉他……老娘就是要气死你!
左安阳脸都黑了,心痛无以言喻,咬牙切齿地道:「没关系,明日再做……」
「明日没有市集,材料收集会比较难,可能要……」白露无辜地看着他,纤手却朝他比了个可恶的「五」。
五十文!咽下了差点喷出的那口老血,左安阳硬着头皮道:「好!」
白露终于笑了,在别人看起来是羞涩的娇笑,但在左安阳看来却是胜利的示威,她乖巧地收拾好众人吃光的碗筷,让小兵替她抬着便俐落地告退了,丝毫不留恋。
「将军,这么好吃的菜你没吃到,真是太可惜了!」刘达还在怀念刚才焖莜面鱼鱼的味道,口中啧啧有声。
「白露姑娘简直做得比我们当地人做的还好吃!」陈参将中肯地道。
「她明天还要做?那我们是不是又有口福了?」方参将笑得直搓手。
瞧瞧这群人没出息的样子,几碗汤面就被收买了,口口声声都是白露怎么好,他这顶头上司被阴了倒是没人知道!
左安阳气都要气饱了,但他绝不承认这是羡慕嫉妒恨,只当是这些人抢了他的食物居然还沾沾自喜,他看不顺眼。
听着他们喜孜孜的话语,左安阳冷哼了声道:「我看你们吃饱太闲了,下午就不继续议事,改成操练好了,你们一人领一军,看老子怎么狠狠的训练你们!」
半夜,月光皎皎,清风泠泠,正是万籁俱寂时候。
张平镇的总兵府共有四进,从正门进入过了院子便是大堂,东西两廊是兵、刑、工各科所在,川堂两旁有天井,接着内署,这里便是左安阳办公及与属下们议事的地方。
再往后便是内宅及后院了,内宅中堂是左安阳家居生活的地方,他的房间在东次间,而同样大小的西次间便是给了白露。
这种安排表面上是方便她侍候,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特别待遇,让府里的下人们虽觉白露是个侍婢,却也不敢对她如何放肆。
白露一向睡得早,戌时便熄了油灯,一切动静在东次间的左安阳看得清清楚楚,他极有耐性的等了两刻钟,确定她应该已经熟睡了,连忙一记鲤鱼打挺,由床上弹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奔向了后院。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便是灶房,因为他大爷已经饿到手脚发抖,忍无可忍,再不给他东西吃,他连桌子上的茶托都能当成大饼吞下去。
此时灶房已经没人了,只有水缸打满了水,清澈倒映着天顶的明月、檐上轻轻摇摆的枝藤,以及他这个不速之客。
悄悄的推了门进去,左安阳开始东翻西找,寻觅白露做的食物。
这个灶房虽然不只白露在使用,也有厨娘会用来做府里所有人员的吃食,但依他对白露的认识,他光看东西的外貌及闻闻味道,就十之八九能确认是不是她做的。
为什么坚持吃她做的?因为只要出自白露的手,就算是冷饭也好吃,他胃口早被她养刁了,府里厨娘做的吃食,也仅仅被他归类为能吃饱,美味就不必期待了,这会儿反正都要偷吃,干么不选好吃的吃?
抱着这种期待,很快地,他在箱笼里发现了一盘白面馍馍,那饱满圆润的外型和层次分明的饼皮,肯定是白露做的。而这馍馍也像是提点了他,又鬼使神差地往旁边的厨柜翻了翻,果然让他看到一碗酱牛肉。
王朝规定吃牛肉是犯律的,牛可是农家生财工具,除非病老残否则不得宰杀,但张平镇已经接近关外,这里养的牛倒是多,满大街的走来走去,偶尔杀个一只,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着。
左安阳已经可以想像,明日的早膳,白露一定是想做肉夹馍来引诱他吃。幸亏他聪明,晚上先来觅食,否则明日看得到吃不到,又不知要吐几口血。
想到白露明早发现准备好的食物不见了的那种气急败坏,左安阳就有一种做坏事的快感,自从两人婚事谈崩了,他在她面前总是吃瘪,这回总该让他扳回一城。
他迫不及待地剥开了馍,大大方方地夹了满满的酱肉,正想就着月光大快朵颐,突然一道清冷娇细的声音传入,差点害他将手上的肉夹馍扔出去。
「我倒不知道,堂堂张平镇总兵,在晚上兼差当起耗子来了?」
白露提着油灯慢慢走了进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左安阳手上的肉夹馍。
「我……」反正已经被抓包了,左安阳索性破罐子破摔,愤愤地咬了一大口手上的肉夹馍。「我饿了不行吗?」
白露定定地望着他,弯了弯唇角,「十文钱。」
「十文钱你不如去抢!」什么东西到她那里,价格都成倍的翻,左安阳忍不住低吼起来,但下一瞬间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要承认不就行了吗?所以他正了正脸色,晃了晃手上被咬了一口的肉夹馍,「这东西又不是你做的,我是来找厨娘做的馍馍。」
「这明明就是我做来当明日早膳……」
「你有何证明?」左安阳又吃了一口,肉香馍有劲,满足地眯起眼来。「我倒认为这是厨娘做的。」
白露杏眼圆睁,这男人打算无赖到底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左安阳噙着坏笑故意吃给她看,让白露简直无言,不过她也不是没办法治他,就在他吃得正欢时,她突然轻描淡写地道:「看来你挺喜欢厨娘做的东西,那么以后你的膳食,就让厨娘替你做吧。」
「什么?」左安阳心头一紧,差点被嘴里的一口馍给噎死,情急地拉住她的手臂。「那怎么可以?」
「如果你不要厨娘做的……」白露拍开他的手,比了比他手上只剩一小口的肉夹馍。「十文。」
瞧那得意的模样,左安阳咬牙切齿,既想用力拍她屁股,又想狠狠亲她一口。
这女人死死拿捏着他的命脉,要他此后都吃不到她做的东西,还不如直接宰了他,这比他一个人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还要致命。
转念一想,十文也不是什么大钱,她欠了他五百两,如果控制好每天的额度,比如以一天五十文去换她做的吃食,也得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她才能还清,他就不相信三十年还不能让她回心转意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