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心事左安阳并不清楚,也没心情顾及,因为那个听说入冬才会到来的直隶巡抚居然提早出发了,而且来的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人——
那个人便是兵部尚书严明松,也就是左安阳未来的岳父大人,奉命巡查北直隶一带,而张平镇更是重中之重。
左安阳不得不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他并不打算讨好严明松,但也不能被对方抓出什么大错,于是这阵子他又住到了军帐之中。
两个月后,严明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张平镇,左安阳率三百兵将于城门亲自迎接,算是给足了面子,只是他仔细瞧瞧,觉得严明松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左安阳本以为这种态度是严明松想避嫌有意为之,故不以为意,但事实上令严明松不悦的却是另一个人——白露。
在来到张平镇前,严明松去的就是宣镇,宣镇的首富贾家负责一切招待事宜,难得来了一个比总兵还大的官,贾容的父亲自然是带着儿子好一顿诉苦,将左安阳说成十恶不赦之徒,白露则是那狐媚惑主的女子。
老实说,左安阳就算逢场作戏,或是再仗势揍个贾容十次,严明松都不会皱皱眉头,不过独宠一个女人他就不能接受了,他不禁问起白露的来历,而贾家早就密谋对付白露许久,自然是将她的来历查得清清楚楚,加油添醋地告诉严明松。
贾家家主说,白露是左安阳三年前在宁夏当参将时救回来的孤女,由于朝夕相处才得了左安阳的欢心,甚至调职张平镇时还将她带了过来,如今她在官道旁开的点心铺还是左安阳给她的本钱,对她宠溺至极。
于是严明松还没见到白露就已经在心里把她打上了必须除去的记号,抱着这种心情,他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张平镇,一见面就没给左安阳好脸色看。
休整一日后,左安阳便带着严明松巡视张平镇,他并没有像贾家那样好吃好住的巴结严明松,更让严明松心怀不悦。
一行人由中央大街行去,能住在中央大街的都是生活比较过得去的百姓,而从好几个月前,白露的作坊就已开办,也向百姓收购牛乳,大家的生活有所改善,有些人见生活稳定,便咬牙盖起新房,有人起了头,就有更多人盖新房,几个月下来,中央大街两旁的房舍,青砖房竟比泥坯茅草房还多了,百姓的衣服也不再破破烂烂。
来到了地里,由于西瓜苗早已下种月余,爬了满地的藤看起来长势喜人;葡萄也扦插完毕,连架子都搭了起来,葡萄藤正努力地往上爬,一片欣欣向荣。
「张平镇看起来不像很穷的样子?」严明松纳闷问道。
「由于朝廷不理,我们只好自力更生。」左安阳知道严明松为官不甚清廉,也不打算细说。「我们成立了作坊,收购百姓家产的牛乳,制成乳酪等物销售出去,有了额外收入自然能改善百姓的生活。」
他又指着田里的作物说道:「这些是西瓜,还有葡萄,虽说是些稀罕水果,但只是试种,未来会不会丰收还未可知,但至少让百姓有了些盼头。」
「西瓜和葡萄?」严明松来了兴趣,「若是这些都长成了,可是一笔好大的收入!」
「我们也是如此希望。」左安阳严肃地说。「张平镇其实仍是穷困,只是眼下情况稍好一点而已,如果这些水果丰收,不只百姓能过得好,重点是我们张平守军的军需也能勉强得到满足,要知道冬日可是鞑子进犯的时节,如今军营里的兵将连棉衣都还没能备齐……」
「行了行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严明松极为不耐挥了挥手,他原就不想走这一趟,张平镇很穷,守军缺军备,不正说明了是他这个兵部尚书无能?
就连左安阳那封请求拨款的摺子,他也扣在了兵部,万一让脾气暴躁的皇帝知道兵部缺了北方军饷,他这个尚书能好过?
当然,这其中涉及的贪墨,严明松是不会透露一丝半毫的。
然而今日见到张平镇渐渐兴起的盛况,他不由得有了些想法。那些西瓜与葡萄他可是知道有多大价值,夏日时一颗西瓜就能卖到几两银,葡萄那更是稀奇,宫里的娘娘可爱吃了,一串就抵得一支一两足金的金钗。
如今时机正巧,他身兼直隶巡抚,这张平镇的收入自然也管得,而他的未来女婿则是张平镇总兵,左安阳要是聪明一点,未来在卖水果这件事情上给他点好处,那么他不排斥日后替左安阳走动走动,在京里谋个更高的官职,毕竟女儿是要嫁给他,若随夫君来到张平镇这等边疆苦寒之地,他也是会心疼的。
「你说的那些作坊什么的,怎不带我去看看?」严明松突然开口问,光凭那作坊就能支撑如今的张平镇,不知道又是如何赚钱,让人心痒痒的。
作坊勉强算是公家的财产,但点心坊那就绝对不是了,两者都是白露一点一滴自己做出来的成绩,左安阳顶多用自己的私产支持了她起始的经费。
她能将作坊和点心坊的收入投入张平镇的建设及军需,已经算是达到当初兴建的需求,再向她要求更多,左安阳都要惭愧了,所以他并不想说。
可是左安阳身边的刘达及陈、方两位参将,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尤其是陈参将,那就是个平时没把脑子带在身上的人,劈头就说道:「那作坊如今生意可旺啦!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又实惠,订单都不知道排到几个月外去了,都是我们白露姑娘的功劳!」
「白露?」终于在张平镇听到这个名字,严明松眼睛一眯。
「是啊!白露姑娘开了家点心坊,那里头的甜点口味空前绝后,说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为了有充足的货源,白露姑娘向百姓收牛乳,又开了作坊,聘请咱们张平镇的人,让大伙儿都有钱赚,最近街上可是越来越热闹,和去年的光景大不相同啊!」陈参将憨憨地道。
左安阳一听他开口,脸色微沉,却已来不及阻止他。
严明松别有他意的瞄了一眼左安阳,「白露这名字我倒在宣镇听过,还有左总兵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蹟……」
「那只是百姓传得夸大了。」左安阳淡淡解释。
他的轻描淡写让陈参将有些不服,还想再说,却被刘达暗暗用肘顶了下侧腹,痛得他龇牙咧嘴,无法再说。
严明松却是笑了,笑容却有些阴恻恻的,「听说白露只是个被左总兵捡到的孤女,竟能如此自立自强,倒令人佩服,不知本官能不能见见这个奇女子?」
左安阳无奈,只能带严明松来到珍馔点心坊。
一进门那明亮洁净的铺面,还有橱柜里精致又充满香气的点心,伙计殷勤有礼的招呼声,都让严明松顿时心生好感,但下一个眨眼就又紧绷起来。
连他都这么容易生出好感了,难怪这里宾客如云。这样好的一门生意,进项应当是不少,听说这里能够开设点心坊,有左安阳的一分力,那身为未来岳父的他是不是可以……严明松不由得敛了目光,掩去了贪欲。
恰好白露今日正来查帐,左安阳便将她唤到跟前,和严明松介绍道:「严尚书,这位便是白露。」
严尚书?左安阳未来的岳父?
「民女见过严大人。」白露有礼地一福,垂首敛目,态度上抓不出一点错处。
她知道严明松身兼直隶巡抚,前日严明松的车队经过官道,还有客人特地为她介绍了一番,如今找上门来,白露有种不祥的感觉。
而严明松审视她片刻就将目光移开了,并没有将眼光放在她身上太久,他虽贪财,却不是喜好渔色之人,这一眼他便瞧出白露不只容貌不凡,举手投足间妩媚却没有半丝挑逗,显然并非心思不正之人,而能成功开办一个点心坊,自有其强韧之处,他的女儿恐怕比不过。
不过他的女儿娇娇可是从小在蜜罐子里娇养起来的,那身贵气也不是白露这个民女可以比得上的!
「这么风格独特的一家店,竟是由你这么一个弱女子撑起来的,令本官大为惊讶。这些点心及乳酪等物可都是你想出来,亲手制作的?」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试探意味实在太浓了,白露眼角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左安阳,见他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心领神会,便抿唇一笑回答,「禀大人,有些是民女想的,不过店里已有学徒,也会提供意见,至于做倒不全是民女做的,数量多的部分由作坊生产。」白露倒也没有扯谎,只是说得比较简洁笼统罢了。
不过严明松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并没有追问,有学徒便好,作坊能做出更好,这代表少了她,也不会太影响这家店铺的收入。
「严大人可要品尝看看小店的点心?」她顺势岔开话题。
「可以。」严明松架子摆得十足,这是他看上的东西,试试口味也不错。
左安阳代替白露引严明松到屏风后落坐,白露端来几个店里热销的商品便退下了,在严明松面前让她不自在。
乳酪蛋糕,杏桃奶酪,以及她最近新做出来的奶油千层派,卖相高雅细致,口感甜美柔滑,搭配一杯热茶,就连严明松这心存偏见的人也不由得赞了声好吃,只道是人间享受。
左安阳陪着严明松,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厌烦,他以为严明松多少会做些实事,关心一下军营的将士,但他一整日除了看了几个地方,就是一直吃喝玩乐,这简直就是无用的应酬。此时原本尚称清静的点心坊突然嘈杂起来,还传来阵阵哭声,令人心生狐疑。
「发生什么事了?」严明松皱眉。
「严尚书稍安勿躁,末将去看看。」
左安阳起身,但严明松竟也跟着起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即使心中不愿,但左安阳也不能驳斥他,所以只能和他一起走出屏风。
入目的是一名年约三十许的妇女,浓妆艳抹,身上衣裙是桃红色与鹅黄的搭配,显得有些庸俗,正抓着白露哭个不休。
「呜呜……你瞧瞧,你这模样与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娇俏可爱,温柔婉约,呜呜呜呜呜,我年轻也是乡里间的一朵花,谁知道就……呜呜……」
「对不起,这位大娘……」白露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回,手腕被抓得都发痛了,想来等会儿该会有一圈淤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先放开我吗?」
「我不能放,放了你又不见了怎么办?」那妇女吸了吸鼻子,石破天惊地突然开口道:「你就是我的女儿啊!芸儿啊!娘找得你好苦啊……」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白露本能的很是排斥,左安阳皱起了眉,严明松却是见猎心喜。他正想除掉白露,得到这家珍馔点心坊,却不知从何下手,这妇人出现认亲倒是一个好的借口。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你的女儿?」白露脸色有些难看。
那妇人已经不哭了,面带哀戚地道:「你爹早死,你舅舅在宁夏花马池附近的军营里当兵,约莫三年前我带你去投奔他,怎知走着走着你就丢了,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后来你舅舅战死,我独身一人,这几年来没有一天睡好的,都在找你啊,你怎么就不认我了呢……」左安阳把话听在耳中,思索起来,这妇人说的地点与他捡到白露的地点倒是符合,时间上也差异不大,不过太多人知道白露是如何来到他身边的,要胡诌出这番话也不难,何况这妇人冷不防地出现要认女儿,怎么看怎么怪异。
思及此,他冷声打了岔,「你说白露是你的女儿,可是我捡到她后,她跟我在宁夏待了两年,你为何不来寻?甚至我当初也为她找过亲人,却是一无所获,怎么反倒如今离开了宁夏,你倒是知道她的下落了,你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这位是总兵大人?」妇人像是在左安阳面前有些畏缩,战战兢兢地道:「在宁夏时,我因为失去了女儿心急如焚病倒了,只能拜托她舅舅,大人说的寻人之事我也听说过,当时她舅舅去了一趟,但只怕是多年没见认不出来,他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女儿……早知道,我、我就亲自去了……」
妇人说到这儿抽噎了声,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本来也是不知道我女儿在这里的,只是前阵子我到了宣镇,总兵大人教训了贾家的儿子,说是为了一名女子,我听当地的人谈论那名女子,说到她是总兵大人在宁夏救的孤女,就觉得她一定是我的芸儿,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
她这么说看似合情合理,但左安阳仍然不信,「除了这个呢?总不能每个人来说自己是白露的母亲,我们就得认吧?」
他当年可是没少费劲去查白露的背景,如果像这妇人说得这么单纯,为什么他查不到?在他看来,这妇人比白露还可疑。
而他对那妇人咄咄逼人质问的态度落在严明松眼里,让他内心更加不满。
左安阳对白露越上心,他的娇娇就越委屈,他严明松的女儿,再怎么样都不能被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压一头!
看着眼前的情况,严明松更坚定了要除掉白露的决心。
而那妇人被左安阳逼问后,突然用着只有站得近的几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芸儿的左腰际后方有一颗红色星形的胎记,大概这么大。」
她比出了一个大小,她的话让左安阳与白露都惊讶了。
「你怎么知道?」左安阳直觉反问,因为他早已认为妇人是假货,可偏偏这胎记是真的有的。
「你又怎么知道?」白露还想问那妇人,听到左安阳的话,马上转向他,低声质问。
左安阳被她这么一问,不由得讪讪地摸摸鼻子,却是没有回答。
严明松自然也听到了,而左安阳及白露的反应让他知道那妇人说的应该是真的,于是他在心中冷笑了起来,表面上却大义凛然地道:「既然如此,本官就来做个裁断。」
在场还有不少人,只是离得远没听清那妇人最后说了什么,严明松要介入,向前走了一步,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便集中到他身上。
这种众星拱月的情况令他满意,遂摆足了架子道:「方才此妇说出了白露的身体特征,不是母亲必不能得知。既然如此,此妇应当是白露的母亲无疑。白露,你母亲为你受尽苦难,为表孝心,还不快些认下?」左安阳一听就想反驳,这简直太儿戏了,严明松刁难白露的姿态太过明显,然而他才一动,白露便偷偷地一扯他的衣袖,朝他摇头。
她吸了口气,朝严明松一福,「严大人,其实民女是真的认不出这位……这位大娘,因为当初总兵大人救下民女时,民女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所以无论大娘是不是我娘,事关重大,民女如今心慌意乱,能否请大人待民女细问之后再做定夺?」
白露失去记忆一事,同样是众所皆知,而她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严明松倒是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强逼,否则就要落人话柄,觉得他与这妇人有什么勾结了。
「嗯,就如你所愿。」
严明松脸色同样不太好,转身便欲回到屏风后,方才白露紧紧拉着左安阳的衣袖,他是默默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