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不见了。
米乃禄一早醒来便找不到人,连米缸、在宅外徘徊不去的人都不见了。
于是她想,他应该是回家了,然而为何要走得这般匆忙,连告知她一声也不肯?
她忍不住郁郁寡欢。
同时,连日大雨导致米家的米仓进了水,她思念之余,又忧心着家中产业,担心爹亲成天奔波累坏身子,想为他分担些事情,然而爹亲却以她大病初癒为由,不允许她到外头。
所以,她只能闷在家中等待,思念加上担忧,心力交瘁。
“禄儿,怎么你今晚又没吃晚膳?”
苍凉的嗓音传来,闷坐在房中的米乃禄立时抬眼。“爹,状况如何?损失得严不严重?”
虽说她对家中产业并不热衷,但这些日子被福至教导后,也大致上有些概念,知道自家生意除了栽种稻米之外,还有买进南方的粮货,而南方的粮货前些日子才到,却碰上大雨。
“这事你别担心。”米来宝笑着打太极,知晓这些日子她因为福至不告而别而伤心,整个人消瘦不少,不打算再让其他烦事增添她身体的负荷。“喏,我特地上粹酿堂去帮你买爱吃的米香,你多吃点。”
他将油纸袋交给一旁的米丽,米丽却怎么也找不到盛装零食的米缸。
“小姐,你的米缸呢?”
“米缸……”她不禁语塞。
原本她打算把米缸交给福至的隔天,便要跟爹说他们的亲事,然而福至不见了,米缸也不知下落,现在这种状况要她怎么说?
“小姐是不是搁到哪去了?”米丽不断找着,却都找不着。
“禄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只米缸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不能随便乱放。”米来宝说着,却没有半点责骂的意味。
米乃禄十指在袖中绞弄,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才嗫嚅道:“我把米缸……送给福至了……”
米来宝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米缸送给福至了,爹……”
“你!你怎么会把米缸送给福至?!你——”
“有人认出福至,我怕他跟那人走了就会把我给忘了,所以我把米缸给他,心想隔日再把这事告诉你,可隔天天亮,我就找不到他,连米缸也不见了……”话到最后,化为无声。
她知道这样的状况确实古怪,但她宁可相信福至只是被那个人带走,走得太急,忘了跟她告别……
米来宝听完,两眼一瞪,老脸气得涨红。“禄儿!你被骗了!”
“爹?”
“如今想来,福至果然有问题!我们太早信任他,才会让他有机会把米缸骗走!”米来宝激动的一双眼转来转去,脸色忽青忽白,像有一口气梗在胸口。“我早觉得那个人的眼神太深沉,根本不像寻常人家,但因为他待你好,所以我就对他放心些许,没想到……他打一开始就是在欺骗咱们!”
“爹,不是那样的,福至真的对我很好,他不可能骗我,又为什么要骗我呢?不过就是一个米缸——”
“那只米缸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米缸!那是夜光白玉,传说是可以兴家的无价玉宝,更是由皇家玉匠柳魁亲手雕制,价值几千两啊!”
米乃禄倏地傻住。
几千两?!不就是一个米缸……“不、不可能的,就连我都不知道那个米缸的价值,福至又怎么会知道?”她不信,也没有办法相信。
“在古玩市场,咱们家的米缸可是许多富贵人家妄想弄到手的奇宝,这是你娘亲娘家的传家宝,独传给你娘,成了嫁妆,往后是要成为你的嫁妆,当咱们家传家宝的,但是你却……你却……”米来宝话未完,双眼翻白,厥了过去。
米乃禄惊恐万分,眼明手快地将他扶住,急声喊,“丽儿,找大夫!”
***
米家处境如今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米仓进水一事尚未解决,向邻县同行求助也调不到米粮,而城外的良田又因为大雨肆虐,就怕会全部付之一炬,昨天米来宝又被女儿气得倒下,差大夫来诊治后,确定是气血攻心,却面临苦无药材可用。
“没有药材?!”守在病榻边,米乃禄一听到消息,整个人震愕得不知所措。
“小姐,府中下人跑遍了京城所有的药铺,都找不到大夫开的药。”米丽苦着脸,直睇着脸色苍白的主子。
米乃禄说不出话,看向面无血色的爹亲,一颗心被紧扭着,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
可以兴家的米缸消失之后,米仓进水了,就连爹都倒下,家中霎时只剩下手足无措的自己,可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行!爹倒下了,她就是米家的主事者,她必须坚强,在这当头冷静的运筹帷幄……
“小姐,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米丽举棋不定地开口。
“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她苦笑。还有什么事能打击她?
“那个……我刚刚回府时,玉家大少在外头,直说他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不想睬他,但又想,不管怎么说玉家好歹是京城最大的药材商,要是他愿意的话,也许可以想法子替老爷找到药材。”
米乃禄不假思索道:“请他到大厅。”
“是。”米丽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匆匆离开。
“爹,只要能救你,就算要我求他还是怎么样都可以。”米乃禄低喃,牵起父亲的手,将泪水忍在眼眶内。“爹,对不起,女儿好没用,帮不上你的忙,只会惹你生气,所以这一次,女儿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
说完,她替爹亲盖妥被子,随即走出房外,心中已有打算。
***
大厅里,玉堂春垂眼像是在思忖什么,一听见脚步声,抬眼急问:“乃禄姑娘,伯父的身子还好吧?”
米乃禄有些错愕,没有想到在先前那样对他之后,他还如此关心爹亲。“玉大少,不知道春秋堂里有无可以救我爹的药材?”
“现在暂时缺货,我已想法子从邻县调货,大概还要等两三天,这样来得及吗?”玉堂春自顾自地说。“米丽上春秋堂时,我便瞧过药方,虽说有几款药材没有现货,但我问过大夫,有几样可以拿其他药材暂代,所以我顺便拿过来了。”
看着他手中的木盒,米乃禄的泪水不禁在眸底打转。“大少……米家错待你了,你却不计前嫌地对米家伸出援手,这样的大恩大德,要我怎么报答……”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心喜欢你,所以不在乎伯父将我拒于门外。”玉堂春将装满上等药材的木盒交给她,几番挣扎,终究咬牙说出自己的要求,“如果你要报答我,就请你嫁给我。”
米乃禄一怔,没想到他至今还是没放弃。
“要我入赘也无妨。”
“不,不是入不入赘的问题,是我——”
“乃禄,你千万别被那个男人骗了!他会到你身边,是因为他有所图,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仁人君子!”玉堂春急声说。
知道他说的是谁,米乃禄秀眸微眯。“请你不要这么说福至,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知道!”玉堂春吼着,紧抓她的双手。“从你落河那夜之后,我就知道他是谁,本想跟你和伯父说,但你们却不肯听。”
“他是谁?”她微恼地甩开他的手。“你说啊!既然你知道他是谁,那你现在就说,看看是谁让你这般诋毁!”
“世君临!”
她一怔。
“乃禄,你听过这个人吧,他是京城的恶霸,恶名昭彰,在商场上没有人不知道他嗜钱如命,为了钱,他赶走自己的养兄,逼死自己的养父养母,霸占所有产业,近来听说他还经营古董奇玩,只要他看上的珍宝,便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弄上手。”
米乃禄呼吸急促,浑身不断颤抖。“不可能……不可能的,你认错人了!”她嘴上否认,胸口却一窒,想起失踪的米缸,想起不见踪影的男人……
难道说,他是假装失忆混进米府,就为了得到米缸?
“我也许会认错,但我娘不会认错!”玉堂春急吼,就怕她不信。“我娘在商场数十年,看过的人很多,自然也认识世君临,那晚他抱着你离开,我娘瞧见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不然你和我回去问我娘,我娘总不可能骗你吧!”
她仓皇慌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可是他说得言之凿凿,似乎已经不容她怀疑,可是……怎么可能?
福至待她的好,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改名换姓混进米府,可是那个男人真的不是君子,你要防备他。”他是真心为她着急,怕她受伤害。“而且他垄断了所有药材,正是因这样,伯父才没有药材可用。”
米乃禄摇着头,脑子里却自动浮现几天前在福客楼用膳时,邻桌人说着世君临垄断药材市场的事。
换言之,是他害了爹?
“他为了夺得家产早就泯灭人性,我怕你也会被他伤害……乃禄,你别再把心放在那种人身上,一点都不值得。”他看得出来她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得很。“而且我还听说,他从附近几个县调进了数百石的米粮囤积,适巧你家的米仓又进了水,这下子你想要找米粮,岂不是只能找他,再任由他漫天叫价?”
闻言,她怔怔地看着玉堂春,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开始崩解。
眼下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都狠狠撼动她对他的信任,可是尽管如此,在她内心的一角,却依旧愿意相信他,相信他不是为了米缸而来,更不是为了得到它才百般讨好自己。
“……大少,你知道世君临住哪吗?”半晌,她垂脸问。
“你要做什么?”
米乃禄缓缓抬眼,眸色坚毅。“我要跟他买药材。”然后,她要亲眼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福至,她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别有所图地待她好!
***
位在逐月城城东的世家大宅,高墙耸立,长约数里远,朱红大门内楼台环绕,穿廊衔渡,园林里冷梅绽放寒松翠绿。
坐在主屋的三楼亭台里,可以欣赏邻近千丈河的粼粼风光,亦可以再往深处眺望唤日城最热闹的大街和宁静的胡同,却看不见米家大宅。
阴雨不断的天候,天色暗沉如夜,坐在亭台里,世君临没点上烛火,只是出神地瞅着在黑暗中独自闪耀月辉的米缸。
那般莹润透亮的白,教他想起一个女子,想起她如羊脂美玉般粉润的肤色,想起她讨喜爱笑的脸庞,想起她不想算帐装可怜的神态,他情不自禁地勾起笑。
“爷,真如你所料,城外千丈河的分支湛江快要溃堤了,难怪爷老早便从南方调货,如此一来,等湛江淹没城外的百亩良田,爷手中的米粮一翻手就又是好几倍呀!”石猛兴匆匆地跑进来,正巧瞥见主子勾笑的神情,忍不住更骄傲了。“爷果真是神机妙算,连这等事你都算得着,实在让石猛好生佩服。”
世君临这才回神,敛了笑,懒懒抬眼。“谁要你喳呼这些?不是要你派人联络宽爷?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他没忘记那日自己和宽爷约在善若寺后山碰头,但还未等到他,自己便因为没有防备,被人偷袭,跌下后山,可那天之约除了两人,没有第三者知情,所以宽爷绝对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爷,找着人了,晚些宽爷就会到。”石猛浑身绷得很紧,只因近来主子非常古怪,时喜时怒,很难应付,棘手得教他都想到祠堂掷茭问问主子到底是怎么了。
“是吗?”
“爷,咱们又要大赚几笔了,大伙都能过个好年,怎么你一点都不开心?”不只是不开心,偶尔还走神得很严重,有时候他在旁边说得口沫横飞,爷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叫他闭嘴。
“哪一年没让你们好过年了?”他哼了声,把玩着米缸,仿佛可以藉着米缸想念米缸的主人,然而这念头才上心头,他随即又将 米缸搁下,气恼自己的心思被占据,只能拿石猛出气。“早就叫你多学一点,谁要你什么都不学,要不这个家老早就轮到你作主了。”
当年,他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发现他的资质极高,便找来不同领域的夫子教导他,而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他也加倍努力学习,并渐渐摸索出掌握先机之道。
养父母以织坊起家,但织坊所需的蚕丝和棉都得靠天,于是他从夫子的教导中,领悟出一套观测术,可以从天上的云彩和日月探知未来的天候,继而抢得先机。
“这种东西又不是想学就能学的,要是每个人都学得来,知道要怎么学的话,岂不是奇才满天下了?”
“满嘴歪理。”
“我说的是真的嘛……”石猛委屈的垂下脸。爷近来心情极差,还是少惹他好了。
“爷,外头有人求见,是位——”此刻外头突有下人低声传报。
“让他进来!爷等他很久了。”石猛飞快打断,就怕再多点人声,主子又要把火烧到他身上。
世君临眼露精光,懒洋洋地没吭声,默许了他的安排。
也好,此刻,他该想的只有到底是谁设计他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