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悦悦哪里知道凤临突然从心里冒出来的恶趣味,但他眼底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让她心里的警钟登时大响,根据她上辈子和这人交手的次数看起来,肯定有鬼。
她面上表情保持不变,却拉着窦千这面盾牌倒退了老大一步,「殿下先请。」
哟,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
凤临看到她这么恭敬,也不好继续说什么,陆续到来的人个个睁着眼往这瞧,他顺势迈步,本来这小插曲也就这样揭过了,哪里知道他心血来潮的余光往后瞟了眼,只见霓悦悦以极快的速度用食指拉下眼睑朝着他的背影做鬼脸。
她万万没想到凤临会回过头来,被吓得差点岔了气,小脸顿时红成了一块大红布。
凤临莞尔一笑,如云破月来。
真真是个孩子……
「殿下可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窦璋傻不愣登的问道。「可是舍妹方才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无事,我们先进去占个好位置吧。」
公主府的赏花宴非同小可,这种宴席,彼此大都家世相当,女眷们互相认识,男宾女客各自分开,却又巧妙的安排在能看得见的地方,一等活动开始,未婚男女能玩到一起,适龄的,要是彼此有意,还能藉着各样的机会暗中递个小纸条、让婢女传点悄悄话什么的。
因为来的宾客都是知根底的,凤汝公主也不玩男女分席那一套,她把宴席合并成一处,听戏、吟诗、骑马、蹴鞠,年纪小点的瓜果糕点侍候,由资深宫女们带领着玩耍去了。
霓悦悦不上不下的年纪,她可不耐烦陪那些贵夫人们看戏,就算请来的是京城当红的戏班子也一样,她怕自己听着听着会打瞌睡,反而失礼,至于那些别有想法的娘子们,她就不奉陪了。
她问了霓媛,她却是想留在那里看戏,虽然霓媛是头一次参加这种聚会,但她对于当她们两人的小跟班并无兴趣,霓悦悦也不勉强,拉着窦千去放纸鸢去了。
而头一次参加这种宴会的霓挽,看她在众人中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别说开口说话,连大气都不太敢出的鹌鹑样,霓悦悦才懒得理会。
再说,她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被家中娇养得不知自己有几斤重的人是该来嚐嚐人情冷暖。
这样,更容易让她看清自己的分量在旁人眼里有多重?
这些人可不同于家人,随便一个出来,身分都比她贵重百倍,谁会吃她那一套?谁又会把她瞧在眼里?
她已经把人带来,其他的,就看霓挽自己了。
公主府替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准备的京中老字号纸坊出品的彩色纸鸢,鹰蝶鱼燕什么都有,作工精致,色彩鲜丽,当然价钱也不便宜,霓悦悦挑的是个美人纸鸢,窦千则挑了个寓意好的「百鸟朝凤」,两人寻个地势高的地方放起了纸鸢。
窦千一让纸鸢飞上天就随手交给了婢女,她跑到还不知磨蹭些什么的霓悦悦身边,「要是不好弄,就叫银苗来啊。」
「窦十一娘子,是我家小娘子不让人插手呢。」银苗可委屈了,趁机告状。
窦千回过头看着霓悦悦把几根小小的弓弦和竹哨绑在纸鸢上,这才让银苗放飞。
「阿穿,你这是做什么?」窦千可好奇了。
「我这是在试验要送给你家十二郎的生辰礼。」她站在高处,看见银苗很快把美人纸鸢放上了高空,正朝着她露出亮丽邀功的笑容。
「就这个?」纸鸢?还不是她出钱买的,这会不会小气过头了?
「嗯,就这个,你先别作声,听听,我的纸鸢可是会唱歌的。」
窦千先是不信,侧耳后慢慢的品出什么,但仍一脸狐疑。「呜啦呜啦挖哇哇……这是什么?」
普通纸鸢是不会发出声音的,说奇好像也奇,阿穿这纸鸢居然会奏出呜呜的声音,但……好像也仅仅如此。
抑或是她笨,所以听不出所以然来。
「一百四日小寒食,冶游争上白浪河,纸鸢儿子秋千女,乱比新来春燕多……霓五娘子,这首前朝诗词大家郭麟吟的竹枝词可就是纸鸢上系弓弦想表达的意思?」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令人感觉不到突兀,好像他一直都在两人的身边。
霓悦悦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略带英气的长眉,但语气倒也平常,「大殿下。」
「殿下果然是人中龙凤,听得出来深意,奴实在听不出什么。」窦千就是这性子讨人喜欢,她不吹嘘,不懂就是不懂,但如果是她的功劳,谁也抢不走。
凤临信步从桃林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亦步亦趋的窦璋,后者看着妹妹,也是一脸「我也不懂」的表情。
凤临向前两步,与霓悦悦站在同一块草皮上。
今日的他穿着圆领玄锦软袍,外罩薄如蝉翼的纱衣,腰束金丝蹀躞带,蹬着银云皮靴,温文尔雅中带着英姿爽飒。
霓悦悦只觉得脑门有天雷滚过,不是躲着这厮吗?他怎么寻来了?
不管他在她重生的这辈子会不会成为太子,甚至坐上大位,她都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往来,当年她罪没入宫是没得选择,老天爷给她这一生,一定不会希望她再走一遍同样的路。
「不必如此生分,唤我大郎便是。」他亲切得像邻家大哥。
霓悦悦可不敢真的这么喊,别人以为他好相处,那是没见过他心机深沉、杀伐决断的一面,又或者他现在年纪还不到,等到他被立为太子,成为东宫,位置不同,那些和兄弟间的斗争开始白热化,每个人都会被现实磨砺得心狠手辣起来。
霓悦悦一笑置之。「奴这是雕虫小技,被大殿下看穿了。」
凤临也不纠结霓悦悦对他的称呼,「愿闻其详。」
人家都这么客气了,她也不能甩脸子走人,她的家教和出身不允许做出这么失礼的动作,还有人家笑得宛如朝阳,让人无法生出恶感。
「其实很简单。」
这时银苗已经将她的美人纸鸢取下来了,因为听到纸鸢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霓悦悦接过银苗递过来的纸鸢,指着她结上弓弦和竹哨的地方,「说破了不值一文钱,因为这些东西,当纸鸢升空,强风通过弓弦,引起弓弦和竹哨的颤动,就会奏出鸣声。」
霓悦悦说得简单,好像每个人只要加上那几样东西就能得到同样的效果,但是凤临知道,要让鸣声产生音阶,如同歌调吟唱一般,并不容易。
这小娘子并不只身材圆润而已,脑子是有些东西的。
凤临摩娑了那几样东西,「其鸣声如筝如琴,纸鸢不如改称为『风筝』或是『风琴』如何?」
「大殿下金言玉语,风筝,这名称好到不能再好了!」窦璋抚手称好。
一旁围过来的人听到凤临居然因为一首歌曲,给纸鸢改了名字,都觉得风雅无比,看向霓悦悦的目光便带着些许的嫉妒和羡慕,不过看过她的身材和年纪之后,心里那点不愉快马上就释然了。
不过就是个孩子,能吸引殿下的目光也是一时的,根本不足为虑。
凤临看似亲切,可他在京里的名声可没有面貌这么可亲,他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众所周知,他的身分摆在那里,品貌俱是上上之选,但是他又没有其他皇子的矜贵骄奢,要是没有什么差错,未来的太子位便是他的囊中物,想跟随谄媚他的人恐怕不止八条街这么多。
尤其家中有适龄娘子的人家,虽然不敢诉诸于口说想把闺女嫁给他,但是,这种高枝,谁不想攀?
可想归想,明白人都知道,不论是皇子身分的他还是将来可能是太子的凤临,他的婚事就连他自己也作不了主。
太子妃或皇子妃需要册立,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但是就算太子妃构不上,侧妃或是良娣、孺人什么的,流流口水也不犯法。
也许等他年纪再稍长一些,就算是暖床小妾怕是也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自动送上门。
当年,他的后宫可不比前朝任何一个皇帝少。
也就是说,这位占了嫡长的皇子殿下,是一个活生生通往荣华富贵的高梯,就算只能沾上个边也是好的。
待在大草坪上的人几乎都来了,霓悦悦趁乱赶紧示意窦千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瞧瞧那些个娘子,面对凤临这样的美郎君时一个个眼冒绿光,她和大殿下站在一起,跟箭靶子没什么两样。
她可不想为了准备窦十二郎的礼物而把自己赔进去,树立一些莫名其妙的敌人,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好看的男人是祸根。
她溜走,人家了不起说两句她失仪无礼,但那又如何?
她是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有人计较的。
哪里知道凤临根本没让那些人近身,眼一凝,把窦璋推了出去,让他去打发那些娘子军们。
霓悦悦和窦千毕竟是娘子,步子再快也没有男人快,「五娘子躲得好快啊,这么不待见本殿下吗?」
「不敢,那边人多不好放纸鸢,奴这是要送人的生辰礼,还想多测试几回,免得到时候闹笑话了。」霓悦悦说道。
他那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样,让人无法拒绝,可霓悦悦只要想起上辈子和他打交道的次数尽管屈指可数,但每回都是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毕竟她一个罪臣之女被没入后宫,能有什么好待遇,她满心愤懑,视他为毁家仇寇,就算帝王见她有几分姿色,可见了面就想杀他的女人,他又不是活腻了,会把一条毒蛇放在身边?
她乖僻不驯,帝王转过头就把她贬为最低贱的宫女,谁都可以使唤她、践踏她,想在皇宫活下去,以一个刺杀皇帝为活下去动力的女人,嫔妃宦官女官……连最低等的太监也没把她当成人,她的下场自然凄惨无比,最后活成了人不人、鬼不鬼,在冷宫无声无息的活完了一辈子。
重活这一世,老实说她对凤临没有怨恨,地位不同,视野也不同,她该恨的是背后那只将相府推向火坑的黑手。
她只想改变这辈子的宿命,一定要设法让她阿爹再也不要和夺嫡沾上边,选错队站错了边,万劫不复;选对了鸡犬升天。她私以为,他们家谁的队也不站,往后谁继位,霓相府就只忠于帝王,这才是万全之道。
没有前世那些偏执的想法,人家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她也摆不出坏脸色。
「是谁的生辰礼,要让娘子这么大费周章?」他那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样,让人无法拒绝。
「是奴的弟弟十二郎窦禹。」窦千见缝插针刷一下存在感。
「大殿下还有事吗?要是没有奴就先告退了。」霓悦悦道。
她们站的地方已经离宴会厅不远,穿着同样服饰的宫女仆役来来去去,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再来她也没想过要和凤临有什么深谈。
偶然一遇,到此就好。
「本殿下腆着脸追上来是想请问五娘子,如果有上好的竹子做成能负重的骨架,人想搭着纸鸢在天上翱翔,应该也是有可能的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霓悦悦却在他那双凤眼里看见了火花。
霓悦悦没有敷衍,想了下才启齿,「春秋有巧匠鲁班,善建筑、机械,被奉为工匠祖师,就连戏班也奉他为师,传说他发明一种依靠升力和利用气流原理的滑翔机,能使人在空中掠过城墙。」
「五娘子从何得知?」
「奴爱看闲书,传奇话本子里多得是稗官野史。」
凤临看她浏海下的那对眼,眼里映着自己,但是没有任何心动的神采,就好像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夏魏朝的贵族女可以纵马过市,可以身着男装,可以蹴鞠,可以骑射、跳舞却不流行琴棋书画诗酒花,一个小娘子正是坐都坐不住的年纪,她却能看书?
「家父有个藏书楼,他很忙,没什么时间去藏书楼看书,奴不想见人的时候,多在那里,待着待着,便随意拾起书来看了。」她不是什么努力向上的学子,纯粹是打发时间罢了。
「霓相忙于国事,日理万机,想不到还有这嗜好,本殿下不日定要到相府拜访,看看霓相的藏书楼。」
皇子说要去你家拜访,这可是无上的荣幸,任谁听了不该赶紧表示蓬荜生辉之类的话吗?
霓悦悦却是四两拨千斤。「奴听闻皇宫藏书更多,有数万册之巨,我们家的藏书楼里的书不是什么典籍史册,而是家父知道奴爱看书,替奴蒐罗来的杂记、小品,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和皇室藏书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哪敢劳驾殿下挂心。」
她拒绝得很是巧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历代以来任何民间的藏书没有一处比得过皇室,他要有心,皇宫里的书够他啃几辈子都啃不完。
这时,公主府的宫女过来道宴席已经要开始了,请客人就坐,霓悦悦和凤临这才终于结束谈话,分别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