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略低着头,一只手微曲着手指随意地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角度不是正面,而是对准被拍摄者的四分之三侧脸。
虽然不能完全看清长相,但大致估计这个人不会超过三十岁,利落的短发没有染色、没有浏海,露出干净开阔的额头,眉毛略浓,有恰到好处的眉峰,眼睛的形状因为低头而无法看清楚,但看得见那漂亮的弧度和浓密的睫毛。
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好像浑然不觉,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给整张照片镀上了一层静谧温暖的味道,朝露不知为何联想到两个字—出尘。
“照片拍得挺自然。”朝露捏了把自己的脸,回过神说。
“是他爸爸拍的,这孩子不知道,所以表情动作都特别自然。老爷子退休了,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摄影,家里照相器材买了一堆。”贺蕊兰起劲地介绍道。
朝露把照片随手放到床上,问:“妈,不觉得奇怪吗?他本人和他家里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老婆找不到,怎么就想起我来了?妳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吧?”
贺蕊兰的眼睛快速地转了两下,“怎么、怎么可能,当然是他们家同意的,要不然怎么安排你们见面?”
朝露见母亲眼神闪烁,说话也结结巴巴,疑惑更深,“妈,妳就老实说吧,对方到底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非找上我们家攀亲不可?”
贺蕊兰先前兴奋的气势有些蔫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太好……啊,也不是有什么毛病,人是很健康的,就是……行动不太方便。”
朝露站起身,对这项实情一点都不意外,她揉了揉眼睛,冷笑道:“我说呢,不然怎么能轮到我!”
“朝露啊,妳别怪妈多事,妈也是希望妳能有个好归宿。这孩子本质很好,家境也不错,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图什么呢?就算有些残疾,对生活的妨碍也不大,他一个人在国外都能生活好几年,可见是能够自理的,妳不会太辛苦。最主要的是凭我和这孩子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看了又看,他实在是个不错的,所以才……”
“妈!”朝露大声打断母亲,“外面看低我的人不够多,回到家妳还要来糟蹋我吗?!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什么人家?妳可以不图别的什么,但我不想随便找个过得去的人就嫁了。我不配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吗?就因为我有个因为杀人罪坐牢的爸爸吗?爸爸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现在是要我为这件事负责一辈子吗?不止如此,妳要我前半生因为父亲是杀人犯被人指指点点、后半生因为丈夫是残废继续被人讥笑吗?”
“朝露,我说这话妳可能不爱听,不过这世界上的人是很现实的……”贺蕊兰的声音有些沙哑。
“妈妳不用说了,”朝露走到房门口,听母亲还想劝说,截住了她的话,“我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说完,推门而出。
再次进到浴室,她解下包着湿头发的毛巾挂回架子上,架子旁的墙上安了面镜子,镜中的她眼睛泛红,嘴唇发干。
她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几下水,吸了口气,这才关掉水龙头,按掉了左手旁的电灯开关,回到房间。
周一上班,朝露和往常一样打开信箱,新邮件一共有六封,看标题大多是无关紧要的广告信,她一封封点开,最后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封欢迎新同事加入的群组邮件,左上角是新同事的英语自我介绍,而右上角的照片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方蕴洲,他的职位是营运总监。
原本的营运总监Luca是瑞士人,由总部调派过来,前不久公司决定将他调回总部,职位就有了空缺,朝露想起在收到这封邮件之前,也曾听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过,新任总监是由新加坡分公司调过来的,是个华人。
方蕴洲高中毕业后就随父母移民新加坡这一点她知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么巧,他们不只是在同学会上遇到,还进入同一家公司,更巧的是,她还参加了营运总监秘书的内部招聘。
原本这个位子并没有空缺,可前段时间营运总监的秘书Grace结婚,男方家境颇为殷实,也乐得她辞职在家相夫教子,因此婚后她向公司递出辞呈,并且答应会一直做到公司招聘到接替她的人为止。
由于Luca的心已经飞回总部,也不大在意此事,HR的想法是外部招聘与内部招聘同时进行,择定二至三个人选,待新任总监亲自面试后再行定夺。
而朝露虽然在内部招聘人员里资历最浅,却很幸运地没有被刷下来,留待最后的面试。
她关了邮件,起身去茶水间倒咖啡,一大早的,茶水间里很是热闹,泡茶的、倒咖啡的,员工比任何时段都多,因为三台咖啡机前面都有人,朝露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一些同事的聊天内容便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新来的营运总监TonyFang看上去好年轻啊,依我看不会超过二十八岁!”说话的人名叫Linda,是行政部的员工,三十岁不到的她在这家公司已经做了六年,平时为人还算和气,就是话有点多,爱传些无关痛痒的八卦。
她啜了口咖啡,对站在对面的另一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说:“Cathy,妳这次要是被选上当他的秘书,可就有眼福了。”
“这话说早了。”Cathy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周遭,目光在朝露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不着痕迹地滑了过去。
其实朝露并没有把她们的谈话听得很真切,尤其是Linda假设Cathy当上秘书的那句,倒是被Cathy突如其来的眼神一扫弄得颇为尴尬。她没兴趣瞎猜什么,见咖啡已经注满了瓷杯,赶紧端起离开了茶水间。
当天下午,最后一轮面试就在总监办公室进行,此前方蕴洲在柜台已经和朝露打过照面,两人表现得犹如初见,除了Cathy和她,还有一个通过外部公开招聘选出的人选,朝露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办公室的。
这间总监办公室朝露不是第一次进来,她做柜台的时候经常会送一些信件进来。里面大体的陈设没有变化,只有一些细节,例如桌上的小盆栽和水杯提示着新主人的到来。
方蕴洲一脸沉着地坐在办公椅中。“请坐。”
朝露在他对面坐下。
“时间宝贵,我就言简意赅地问一个问题。”
她抬起眼直视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恭谨模样。
“如果妳这次能成为我的秘书,妳会坦然接受吗?”
朝露略一愣,随即笑了笑,“当然。”
方蕴洲把玩着手中的笔,慢悠悠地道:“我以为妳多少会有些迟疑。”
“于私,是我主动参加这次的内部招聘,能被聘任,我庆幸得偿所愿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迟疑?于公,我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只要是合理的调职,我都应该欣然接受,何况这算是升职。”
方蕴洲的眼中浮现出激赏的神色,“和我共事,妳不怕会有不愉快发生吗?”
“如果有一点不愉快就要逃避,恐怕我一年中就要换十二家公司了,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如果我们真的不能好好合作,到那时再走也不迟。我想,在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履历表上出现营运总监秘书一职,要比柜台人员有竞争力得多。”
方蕴洲放下笔,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过了一会儿才说:“妳很有头脑,这也是妳的优势。另外,我想告诉妳的是,我并不会仅凭私人原因就滥用职权,我决定聘用妳做我的秘书,一是妳对这家公司具有良好的忠诚度,妳大学毕业后就没有换过其他工作,每年的考绩也都很好;二是妳的外语能力,妳所念的学校并非名校,不过妳是英语系出身,英语不会太差;三是妳之前的柜台工作性质有一部分和秘书相近,都需要与人打交道,所以,我相信妳能胜任新职位,乐意把这个机会给妳。”
朝露忽然有些感激方蕴洲,之前被告知她被选为新任秘书时,她并不特别感谢他的提拔,但此时此刻,他对于聘用她的理由却让她的心一暖。她知道,他说得固然句句有理,却也不乏让她安心的考虑。
她由衷地说了句,“谢谢。我会努力做好。”
一周后,朝露正式升任营运总监秘书的调职令透过邮件传遍公司。
这件事对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唯一的变化在于每每碰上Cathy,她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淡,曾有好事者把Cathy背后诽谤她的话告知她,但朝露都只是一笑而过。
她才不在意。
这个周五晚上,周若枝打了个电话给朝露,并没有多绕弯子,直接问她在同学会之后有没有和方蕴洲再有联系。
朝露回答,“有,还天天见。”
“啊?!朝露,我们见个面,妳把事情交代清楚!”周若枝在电话那头嚷嚷。
朝露想着反正周六下午没事,就和她约了两点见,至于地点,周若枝表示在住家附近发现了一家有意思的咖啡店,叫“猫与钢琴”,问她要不要去。
朝露觉得这店名不错,随口问了句,“真的有猫,也有钢琴?”她喜欢猫。
“有啊有啊。”
“好,就约那里。”
隔天朝露来到“猫与钢琴”,地方并不难找,店是新开的,面积虽不算大,但也不至于让人觉得拥挤,绿色的木制落地窗和乳白色的蕾丝窗帘都很新很洁净。
当然,正如周若枝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有猫和钢琴,还没进门她就看见了两只猫,一只在大门口蜷缩成一团着睡得正香,一只在落地窗前瞇着眼打量着路人,一副慵懒的模样。
周若枝还没有到,电话联系过后说是家里的小家伙缠着不让出门,孩子多是黏人的,朝露能理解,让她慢慢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她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过来招呼,她点了杯热拿铁。
进来后她发现,原来店内别有洞天,再往后走是个小后院,设有露天座位,四周有着篱笆和绿色植物,有些客人坐在外头晒暖阳,而猫的数量远不止两只,光她所见就有四、五只,而传说中的钢琴赫然摆在店中央,琴是白色的,和整个装潢很搭。这个时段没有人演奏,不过,即使只是这样静静地放置着,也给整个咖啡店添上了几许文艺气息。
周若枝现在日子真的过得不错,以前这种地方她是绝对不肯踏进来一步的,嫌贵。朝露想起当年那个为了省钱,每次出游连饮料都舍不得买,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壶白开水的周若枝,不由得有些感慨。
店里有免费的书籍提供给客人翻阅,她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摄影集,用来打发时间。翻了没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琴音,旋律舒缓迷人,朝露对古典乐不太熟,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梦幻曲》。
她抬头看向钢琴的位置,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好奇,想看一眼弹琴人的模样,可是仔细看了一下,便发现有些异样。
钢琴前有一男一女,却不是四手联弹,男人单用右手弹奏主旋律,女人则是用左手弹和弦,难得的是配合得十分有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越看越觉得弹琴的男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直到他扶着琴站起来,她才猛然记起,难怪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男人不就是那天母亲兴冲冲拿给她看的照片上的人吗?
只见他调整好手杖的位置,蹒跚的朝靠窗的座位走来,他右手探出杖来,左腿借着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划半个圈,待站稳后右腿再跟上来……如此重复,步步艰难。
很快,朝露发现,不只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异常,但不是很明显,她顿时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只用单手弹琴。
母亲只说他行动不太方便,事实上,这个人左半边的身体几乎是瘫软无力的。
朝露心里有些痛,当时看照片,一时之间只顾到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绪。
他似乎并不介意拖着残疾的腿多走几步路,前面有空位他却没停下,朝露猜测兴许他和那个女孩都是这家店的常客,并且有习惯的位子。而看着他们俩朝自己越走越近,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幸好,他们终于停下,朝露和他们之间还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个男子才跟着坐了下来,他的动作有些不协调,尽避看上去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间身体似乎还是有些失去控制。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着窗台放好,然后,他朝着女孩笑了一下。
见状,朝露的心奇妙地被撼动了,她发觉,他的笑容里没有苦涩、尴尬和掩饰,只有暖意。她自己很少那样笑,记忆中,也很少看到过别人露出这种笑容。
他面前的女子发出银铃笑声,微卷的秀发被纤长的手指拨弄,看来分外妩媚。
朝露收回视线,专注在眼前的摄影集上,不知不觉间,半个小时过去了。
这时,周若枝到了,没说什么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只简单丢下一句,“等下必须让我买单。”
朝露笑着点头,“那我不客气了。”
这家店装潢如此精致,消费当然也不便宜,她知道,周若枝是想替她省钱。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她绝对不会答应,而是坚持各付各的,唯独对周若枝不同,因为她们有过同病相怜的苦楚,她十分珍惜她对自己付出的善意。
“妳和方蕴洲到底怎样了?”周若枝直奔主题。
朝露把方蕴洲空降他们公司,之后又提拔她为秘书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周若枝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看妳的样子不像假装没事,倒像是真的不在意。”
朝露啜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没多久工夫,原本滚烫的咖啡已完全冷却,她心中略有触动,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来容易热,也容易变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热,一旦热了就很难冷下来;而我大概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才被焐热,却很容易就会冷却,不瞒妳说,我也曾怨过、不甘心过,只是不知道什么从时候开始,这些激动的情绪就消失了。”
周若枝握住她的手,“朝露……”
朝露用轻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妳的桃花运,也许我将来也能遇到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