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了手里的书册,仲烨顺手便从榻的内侧取起一床紫红锦被,扔到她的怀里,她先是怔了下,连忙伸手抱住。
“这是……”她满眼茫然。
“往后你就睡那儿。”他瞟了一眼床榻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将书册放到一旁的梅雕梨木小几上,枕着一只手臂仰身躺下。
佟妍呆了半晌,方迟钝的顿悟,原来他根本不是真要她侍寝,他不过是拿她当幌子,作戏给别人看!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想就近拿她诱出妖物?那也没必要啊!
“还不睡吗?真想到我榻上侍寝?”仲烨睁开眼,见她还傻愣愣的杵在那儿,口吻清冷冷带有一丝讽味的问道。
佟妍羞红了小脸,赶忙将手里那床被子铺整好,就这么和衣躺下,什么也不敢再多想。
片刻,当那如雷动一般的心跳趋缓,她才怯怯的掀开眸子,觑向榻上合目养眠的俊丽男子。
原来他真没打算要她……是她多心了。虽然松了一口气,莫名地,心底却落下了一阵失落感。
无论是饵食,抑或是当成幌子,其实他都不打算碰她。他,也是鄙夷她的吧?
这般想着,心窝阵阵犯起堵来,闷闷的微疼。
她翻了个身,侧身而卧,面朝外边,背对着床榻上的仲烨,忽然有些想哭。
泪水滑过了轻颤的眼角,她闷着声,不敢哭出来,只是静静流着泪,慢慢地,意识坠入了一片黑茫。
又是那个梦。
又好似不是梦,因为她能清楚闻到那阵阵腥臭,是血水混杂着某种异味的刺鼻气味。
梦里,她一睁开眼便望着自己的脚下,她站在一片黑色焦土上,焦土之外,被一大片冒着热气沸泡的鲜红血池圈围。
一阵心慌突涌而上,她转过身想看清后方的路,蓦地,一只覆盖着绿色鳞片,前端是四只利爪,狰狞可怖的巨大手臂攫住了她的腰。
她尚来不及尖叫,娇小的身子已然被高举腾空,仓皇间她别过脸,对上了一张极其丑陋,半像人半似异兽的妖怪巨脸。
“放开我!”恐惧溢满了胸口,她失声尖叫,豁尽全力想挣脱那只巨掌。
那只不知其名的妖怪,身型足有半座山那样高壮,当它咧嘴一笑,满口的尖牙彷佛一座埋在黑洞里的剑山。
它的笑声尖锐得穿透了人耳,她双耳一疼,似乎溢出了鲜血,她颤抖着双手捣住耳朵,泪水不停涌出眼眶。
谁来救救她……她好怕……真的好怕……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做错了什么?
“放开她。”蓦地,极低极沉的声音响起,彷佛自遥远的异古传来,那人的嗓音足以搣动这片燠热的荒漠。
她举目,看见远方那片一望无际的焦土,有道直挺如立剑的人影,一身鬼魅般的玄黑,手里持着一把弓形大刀。
那刀形状甚是古怪,前端如同兽骨一般,通体雪白,上头倒立着一节节巨刺,巨刺就如一颗颗尖锐的兽牙,末端闪烁着锋锐的光芒。
“我说,放开她。”
那道黑色身影快若疾风,转瞬便纵跳飞起,越过了血池,紧扣在手中的那把龙髓骨刀,不过对空狠狠一劈,便削去了妖怪的另一臂。
妖怪朝着血红色的天际发出巨吼,似是痛极,重心也失了平衡,被掐紧在巨爪里的她,亦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又一阵刀风斜劈而来,砍断了巨妖的另一只手臂,她被掐紧在巨爪中,直直往下坠落。
眼见便要摔在底下冒着热气的焦土上,她紧闭双眼,浑身颤抖直打哆嗦,手脚俱已瘫软无力。
倏然一阵凌厉的风声刮过耳畔,她只觉加诸于身的外力一松,猛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如结寒冰的银蓝色眸子,不禁愕愣。
不知名的男子救了她,将她从那妖怪的手里救出,她心中大喜,破涕扬笑,正想开口道谢时,忽觉脑后有阵阴风窜过。
她看见男子微地瞪大了眸心,她心中一凉,才想撇首望向身后,不知从何冒出的一双手臂,从后方猛地掐住她的脖子。
“啊……”她几欲窒息,无法言语,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过是区区一个修罗鬼将,也想挡我的路?!”她听见掐住她颈子的妖物发出雌雄莫辨的笑声。
黑衫男子眯起了银蓝色眼眸,似被此举惹怒了。
他竖起了手中那把龙髓骨刀,避开了女孩,朝着变幻莫测的双身罗刹刺去。
原来方才那只巨妖便是这双身罗刹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扰乱他的视听,分散他的注意力!
只见双身罗刹笑了笑,掐紧了那无辜的女孩,幻变的形体闪身而过。
黑衫男子一诧,正欲纵身扑去,将女孩救下,怎知那妖物却忽然袭向他,出自于杀戮的本能,他即刻挥刀去挡。
却不想,那双身罗刹竟将掐在手中的女孩推了过来……
取自冥海较龙最坚韧的骨髓部位,经由炼狱冥火烧炼而成的龙髓骨刀,无坚不摧,能够砍尽世上万物。
妖鬼魔物只消一刀,从此灵体灭绝,再也不能活。
而一般的魂体只消一刀,便是魂魄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当他的刀刺进了女孩体内,他愣住了,银蓝色眼眸几乎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失手了。
他错杀了这个无辜的女孩。
他误判了情势,以为双身罗刹不过是拿她当人质,却不想,原来竟是有此打算。
女孩亦瞪着眼,没有焦距的望着他,不出片刻,她呼吸急促的喘起来,然后咳出数口鲜血,柔软的身子就挂在他手里的刀上。
鲜红的血,满满地漫了出来。
那痛,在魂魄俱灭之前,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痛得她想哭,想叫,想挣扎,想求饶,可这些渴求到头来不过是空想……
佟妍被一阵摇晃震得惊醒,赫然看见那一双银蓝色眸子,那梦境里的恐惧也一并被勾起。
“不要杀我!”她猛然撑起身子,直直往后退,却硬生生撞上了绘着莲花盛开的靠背。
仲烨侧坐在床榻边,面色阴沉的看着她。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听见那不同于梦境中的温醇嗓音,缈缈惶然的一颗心才沉定下来。她眨眨眼,像是大梦初醒,此时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看着地上那团凌乱的锦褥,又瞅着坐在榻上的自己,发了一身冷汗的小脸盈满了茫然。
“大半夜你又叫又闹的,偏又摇不醒,看你一直说疼,我便抱你上床榻歇着。”说着,仲烨垂下眸,目光落在她曲起的膝盖。
那上好的杏花白丝绸布料,逐渐透出一股红褐色泽,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揭她裙摆。
她心口一紧,又急又羞的低斥,“你想做什么?!”
他置若罔闻,拉直了她那条腿,掀开了裙摆,一截水嫩细白的玉腿便在他眼下,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来。
心魂甫定,这会儿又让他这般调戏轻薄,佟妍急得眸内聚潮,两手又拍又打的推拒着他。
是错看他了?他也与那些心思淫邪的男子同个样,明明打从心底瞧不起她,却又想凌辱她、在她身上逞欢……
“这伤是哪儿来的?”仲烨看着她紫青发肿的那只膝盖,俊雅的剑眉皱起。
她讶然的睁开眼,几颗泪珠纷纷滚落,才发觉原来他掀开她衣裙,为的是探看她的膝伤。
久不见她开口,他不悦地扬眸,微瞪着她。
“没听见我在问话吗?”
虽然遭遇过一场死劫,过去许多事已记不得,可他很清楚自己是颇谙医理的。
她的膝伤看似只有皮肉外伤,实则已经伤及筋骨,怕是已经过了诊治的时机,再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一阵暖意于心胸处漫开,佟妍有些怔怔地回瞅着他,好半晌才小小声的道:“那些日子被附身,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不晓得被那个妖怪带到哪儿去,身上撞得全是伤……后来被衙府的人抓起后,我坚决不认罪,那些人便将我打了一顿……后来你带我回王府,有些皮肉伤养了几天便没那么重,膝盖却……”
她越扯越远了,怎么听都像是在向他诉苦呀。他肯定觉得她很可笑,他也没问这么多,她何必一张嘴便说个没停?
再怎么苦,不也是一个人这样死忍着,终究撑过来了?为何碰上仲烨,她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心直想对自己亲近的人倾诉。
思及此,佟妍垂下眸,软糯的嗓音喃着喃着,最终全糊进唇齿里,听不真切了。
“膝盖怎么样了?”
她微诧,抬眸看见仲烨目光灼灼,那一脸凝神细听着的神态,触动了脆弱的心弦。
“膝盖先前就有伤,后来又连着磕了好多回,那伤便越发坏了,我手边又没药,身上也没银两……”
“方才那些人帮你净身时,没瞧见这伤吗?”
见那双美目蓄满了泪水,又死死忍着不敢掉,那种故作平静的坚强,反更教人心疼,仲烨微眯起眼,胸口似被掐紧了一下。
佟妍低下头,沉默不语。
那些管事嬷嬷自然是见着了,见着了又如何?在那些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东西,只管她身上干净不干净,别让主子染上不好的病,供其亵玩罢了。
仲烨自然也晓得这道理,便也没再往下问。他起身离了床,从紫檀木花橱里取来了一个厚实的乌木医药匣子,里头整齐摆着无数个青花瓷药瓶。
他取出其中一个,拉开红塞子,药香满溢而出,他亲自替她抹上了质地清透的膏状敷药。
瞧着这一幕,她怔怔的发懵。
“这药只能暂缓伤势,以及止肿,你这伤已经伤及筋骨,明早我会让安墨找医官过来。”
他的手劲温柔而仔细,后又取来了一条边角绣着两朵粉莲的绸布,将膝盖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再将掀起的衣裙掩下来。
不知名的膏药渗进了丝丝清凉,教那红肿的疼痛消除了些。她垂着眼,想道谢的话噎在喉头,掺杂着哽咽,竟吐不出来。
仲烨似也没奢望她感激什么的,神情淡淡的收起匣子,床榻一净空,她才想起自己占了人家的位儿,急着欲起。
“躺下。”仲烨压下她的肩,透过那薄软的布料,能清楚感受到那身子有多么单薄娇弱。
向来寡情矜傲的他,心微微一动,已无法再将她赶到那冰冷的地上。
佟妍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羞惭,又不知所措的挪动身子,躺进床的内侧。
这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的拔步床甚是宽敞,躺下三人也绰绰有余,她刚揣着一颗心躺下,仲烨也在外侧躺了下来。
“我……”觑着他英挺的侧脸轮廓,她想道谢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等会儿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又叫又闹的,便回地上去睡。”他合着眸,嗓子清冷冷的慵懒说道。
闻言,她立刻噤了声,连呼息也稍稍憋着,片刻之后才敢吐出那口气。
美眸幽幽的溜向那具挺拔颀长的身躯,也幸好他闭着眼,吐纳规律,似已入睡,她才敢这般毫无遮掩的深瞅着。
那眉,那眼,那脸庞,概与梦境中的黑衫男子不同,可偏偏,那双银蓝色眸子却是如出一辙……
那些梦,可真是梦?
瞅着仲烨俊丽如画的侧颜,她眼中浮现一丝惘然,就这么瞅到神疲眼倦,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只是这一回,那自她懂事以来便夜夜纠缠的噩梦,似乎被什么压制住了,竟没再来侵犯。
而她的胸口,一整夜是暖的,从前独自一人睡下时的惊惶恐惧似也淡了。
模糊间,总觉有一双眼,如同黑夜里艳炽的灯火,彻夜照看着她,让她无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