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烨一下步辇便走入专辟来接客的贤礼院正厅里,只见他面色清冷,一袭窄身的黑色长衫衬出那身躯的精实高大,俊丽细琢的五官在斜阳中更添几许迷魅,一路走来当仲烨若神人,教人不敢放肆直视。
柳知州坐在座里,端起上好的青花瓷茶盏,才刚低头抿了一口,余光一见仲烨步进厅内,即刻往小几一搁,涎着笑脸,起身抱拳相迎。
“世子爷。”
仲烨只淡瞟他一眼,便在主位落了坐,漫不经心的同他打起官腔,“不必拘礼,请坐。听说柳知州带了人上王府,不知所为何事?”
“既然世子爷都开了口,那柳某便直说了。”柳知州似也瞧出仲烨慵懒之下带有三分怒意,也没那个胆子坐,兀自抱着拳说道:“前些日子那行刺世子爷的刺客一案,虽已交给爷儿审办,无奈那佟氏犯下了多桩命案,那些死者的眷属日前连番上衙府告状,要我给出个交代……那些百姓多是汉人,爷儿也当知道,那些汉人表面上归顺了朝廷,暗里一直对西荒族裔心怀怨恨,此番民怨非同小可,若是处置不当,恐怕……”
“所以柳知州的意思,是希望我怎么做?”仲烨垂下眸,修长的手指抚着茶盏圆润的杯口,那举止看似悠哉闲适,却透出一股令人心头生窒的威胁感。
“恕柳某斗胆,听闻世子爷并未对佟氏用刑,亦未进行审查,再这般放任下去,怕是民怨会越积越深,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大局着想,还请世子爷将佟氏交还给柳某,让那些命案得以早日沉冤昭雪。”
“你是真想让命案早日沉冤昭雪,还是受了谁的指使,非得将佟妍从我手里弄出去才好对那人交代?”仲烨微微一笑,扬眸扫了那明显一僵的柳知州两眼,那眸光冷得教人遍体生寒。
如若没错,这事背后肯定有些人暗中掺了一手,至于那些人是谁,只消琢磨片刻便可推敲而出。
柳知州浑身发冷,后背已然湿透。“世、世子爷,做为临川城老百姓的父母官,柳某不过是尽忠职守……”
“我说过,这案子有蹊跷,佟妍暂时由我看管发落,那些百姓若是有任何怨言,劳烦柳知州代我发话下去,谁有怨言便尽管上湍王府找我,我定会亲自给个交代。”
“世子爷,那佟氏出身低贱,您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无故招惹民怨?”柳知州急得脸色发红,这事若是没办成,他要怎么向湍王妃交代?
“我审过佟妍,那些人命虽然是经由她的手犯下的,但确实不是她所为。”仲烨口气淡淡,态度却十足强悍迫人,那凛凛眸光更教人不敢逼视。
“可到底……妖鬼附身之说太过玄奇,也无法教百姓信服,这根本只是佟氏为了开罪,扰乱民心,胡诌瞎编出的荒唐之言。”
“胡诌瞎编?”仲烨微地失笑,目光冷若寒霜。
“柳知州言下之意,便是在暗指我也在编派荒唐之言?”
柳知州一怔,这才想起,人人皆云,湍王世子历经一遭死劫,复生之后身躯便产生异变,能看见凡人肉眼所不能见的。
仲烨又道:“那日在刑堂上,我亦亲眼看见那杀了无数人命的妖物,莫非,我也是在胡诌瞎编?”
“世子爷……这……”柳知州被一连反问逼出满身热汗。
“民女愿意随知州大人回衙府受审。”蓦地,一抹单薄纤细的人影,微缩着双肩缓缓走了进来。
仲烨一凛,看着佟妍低垂眉眼,有些怯怕地走至柳知州面前,露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哀戚模样。
“谁准你来这里?退下。”他眉头攒深,执着茶盏的手指僵住,胸口似被什么绞了一记。
可他忘了,佟妍谁都怕,独独不怕他,恰恰与在场众人相反。
她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嗓音细弱又发着抖的低道:“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民女愿意受审。”
逃不了的,除了她与仲烨,其余的人看不见那妖物,没人会相信她被妖物附身的事,再这样下去,不过是让仲烨背负上包庇罪囚的恶名。
虽是为了利用她为诱饵,可到底仲烨仍是救了她一回,再说……她不愿见他为了她遭受牵连,招惹非议。
“住口!”仲烨怒斥,“安墨,把她带下去。”
安墨自是不敢吱声,急步上前欲拉住佟妍,怎料,柳知州身后的贴身护卫,忽的滑剑出鞘,不过眨眼一瞬,那冰冷的剑身便挥在安墨的颈子前。
安墨惨叫一声,吓得脸色惨白,僵着身不敢妄动。
目睹此状,一旁的佟妍呆愣住,柳知州气急败坏的大吼:“蠢货!反了!世子爷在这儿,谁准你动剑?!”
那面貌平凡的护卫不惊不怕,反倒笑了起来,那笑声之诡谲,恍若入魔,教人不寒而栗。
是妖物!
仲烨一震,倏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盏摔落在脚边,尖锐的匡琅声撞碎了多日来的平静。
与此同时,佟妍亦瞪大了美目,转身欲逃,那护卫却扣住她的肩,将她钳制在身前,并用手里的长剑抵住她的咽喉。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被鬼附身了不成?!”方才听见那不似人的笑声,柳知州已怕得跌坐在地上,指着护卫颤不成声。
仲烨眯着眼,看着将佟妍扣在身前,笑容狰狞的护卫,浑身释出肃杀之气缓缓往前走,道:“柳知州,你终于说对了一句话,你的护卫此刻正是被那个妖物附了身。”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俱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往各处安全的角落缩去。
“想不到一别千年,你这尊修罗倒是变了不少,莫不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关系?”护卫的嗓音已变,忽雄忽雌,两只眼亦迸射出诡异的红光。
“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仲烨眸冷嗓亦冷,胸口却燃着一把焦灼的烈焰,只能假作淡然的瞟过被挟持的佟妍。
只见她小脸死灰一般的惨白,美眸盈满恐惧的泪水,紧咬住下唇,似是忍着不放声哭出来,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抖若风中残叶。
那护卫粗壮的手臂捏紧了她的肩,她无法动弹,被紧紧钉住,彷佛那只手臂稍加使劲便能将她整个人捏碎——
“肮脏的东西,给我放开她!”一声压制不住的怒斥就这么冲喉而出,仲烨本想以静制动,可伏藏在体内的那股杀气却由不得他再静。
“我知道,你心疼她是不?!”护卫笑着,这会儿嗓子又成了娇嗲的女子声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仲烨怒目以对,那两泓银蓝色眸子烁着奇异的幽光。
“哈哈哈……我不要什么,我只要看到你痛苦,还有她痛苦,我心里便快活!”
“疼……”粗壮的手臂掐紧了怀中的人儿,佟妍痛得泪水直流,没有血色的唇瓣一颤一抖的,已是泣不成声。
仲烨悄然握紧了拳心,胸口一阵钝痛,似被刀磨着。
“我们与你究竟有什么冤仇?!”
“拜你之赐,我在阿鼻地狱日夜遭受业火之刑,你还问有什么冤仇?”护卫这会儿又成了低沉的男子声嗓,目光凄厉骇人。
“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仲烨沉着嗓驳斥。
“眼前的你,不过是凡人肉身,自然识不得我。”护卫垂下眼,审视起怀里那娇娇弱弱的人儿。
“真是个水灵的玉人儿,莫怪能让无情无欲的修罗将军也动了心……”
“不要!不要……放过我!求求你……”见护卫伸出手指抚过她浸湿的颊,佟妍怕得哽咽失声,美眸闭得死紧,不停啜泣求饶。
似有什么在心中断裂开来,仲烨全身一麻,脑海里浮现另一景。
被那黑衫男子错手杀死的白衫女孩,彼时亦是这般哭着。
尖锐的刺痛划过胸口,仲烨入了魔一般的朝着那妖物扑去,无奈,到底只是凡人之躯,只见妖物附了体的护卫已用着非是凡人能及的速度,闪身躲开。
不过是一个抽息的刹那,那护卫如烈日下的一抹鬼魅,抱紧了失声痛哭的佟妍,纵身跃出了门口。
“不!”仲烨虽有长年习武的底子,到底比不上那非人的速度,他飞奔追出,震骇的双目只来得及捕捉一抹远去的残影。
耳畔依稀能听见那扯动他一思一绪,每一个呼息心跳的啜泣声,那张让惧意占满的惨白小脸,仍烙印在银蓝色的瞳面。
一股彷佛被撕裂的痛楚,由内而外的凌迟着他,那痛,那失落,那焦灼,那惊愕,那愤怒,全都似曾相识。
这般心情,这般感受,亦如他看见的异象中,那黑衫男子所感受的。
仲烨僵立在原地,朝着远方被霞夕染成一片血红的天际,忽而像疯了似的怒吼一声。
他气自己,恨恼自己,碰上那只妖物便成了一只软弱的蝼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当着他的面被那丑陋可憎的妖物掳走。
“世子爷、世子爷!”安墨软着腿爬出来,一边吆喝着。
“快来人!有妖怪!快保护世子爷!”
不理会那朝这方涌来的骚动,仲烨眯起眼,愤而转身往另一座别院奔去,撞开了珠玉帘子,大踏步奔进了书房内院,掀翻一只紫檀木长匣,抽出了一把嵌着各色宝石的古剑。
没用的,凡人用的剑根本伤不了道行数千年的双身罗刹。
仲烨握紧了剑柄,转身对上风煞笑嘻嘻的脸,怒火倏起,正欲抽剑而出,劈掉那张令他心烦的笑脸,风煞及时躲了开来,还说了句震住他的话。
但,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够杀得了双身罗刹,那便是你。风煞犹然堆着笑道。
“我连那妖物的衣袖都沾不到,如今连它们的去向都不知道,如何能杀得了它们!”仲烨恼怒的低斥。
你不知道法子,但是我知道。我也晓得该去哪里找那只双身罗煞。风煞说。可是这法子必得冒险,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你可要想清楚了,那个小姑娘真值得吗?
“甚好,将法子还有妖物的去处告诉我,之后要多远你便可滚多远,少来碍我的眼。”仲烨眯起眼,俊美的脸庞笼罩着一股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风煞笑了,然后不改嬉皮笑脸的作风,笑嘻嘻的开口说——
夜。
一抹颀瘦的黑色人影,跃过斑驳的红门宫墙,他一身浮水云纹的黑色骑装,金蟒纹路缠玉腰带束着强杆直挺的腰,便于移动的宽大下摆被一阵夜风吹起,拍打着裹在黑色锦裤中的结实长腿。
仲烨握着剑,长发高高束起,以龙纹白玉环圈束,几缕发丝在眼前飘飞,底下那张俊丽面庞凝着冷冽的杀气。
寂寂黑夜中,碎裂的青石板道上,周遭俱是一片荒芜,独见他颀长挺俊的身影走过。
那耸峨的红墙虽已斑驳,依稀还能窥见昔日的绚烂风华。早在数十年前,这里原是汉皇帝坐拥天下梦的皇城。
而今,事过境迁,数十年后,在西荒人称帝之后,为了彻底灭了汉族百姓复辟之心,当权者便将首都迁于骥水,在那重新修建一座专属于西荒人的皇城。
昔日为天下中心的临川,今日成了湍王的分封建地,这座皇城不知掩埋了多少繁华的旧梦,眼前只剩下满地的疮痍唏嘘。
仲烨费了一番精神,才将寸步不离的死士与护卫队支开,更不让安墨随身跟着碍事,决意一人来此,找寻那妖物与佟妍的踪迹。
脚下踩过被风吹起的白色冥钱,仲烨垂下眸,心神微分。
与此同时,远处的琉璃宫瓦上,有道鬼魅的影子立在那儿,似笑似嗔的眺望这方。
仲烨心中一凛,蓦然抬首,正好对上双身罗刹慑人的红眼,后者似挑衅一般,随即对他扬起了论异的笑容。
他眯眼忍下满腔的怒焰,才想追上前,双身罗刹忽焉纵身往另一处宫瓦跃去,不一会儿,那鬼魅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转瞬就消逝无踪。
仲烨恼极,立刻疾步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宫门朵廊,他发誓,定要手刃那只妖物,方能消除他的屈辱与愤怒。
烨……
一声若有似无的细弱娇唤,定住了仲烨疾走的步伐。
眸光一烁,他循从那声音的发源处快步奔去,绕过了一座红色曲廊,推开了一座金漆已经剥蚀的门。
只见颓唐的宫室里,早该油尽灯枯的宫灯炽亮着,一室明亮,能看见褪了色的残破锦幔被吹进来的风打散、飘飞,地上俱是破损的碎瓷与杂屑。
仲烨握紧手里的剑,眸光梭巡过室内的一景一物,放缓了步履往里走,挥手拨开了朱红色的曳地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