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翠楼在哪里?”
以沈随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脑袋,要记住一个小小的人名楼名地名,自然是易如反掌。
虽然英俊如皓玉的脸庞上,鼻孔塞着两条止血的白棉絮给活生生破坏了画面,但厅上却没有一个人敢笑。
因为他们向来温文儒雅的礼部尚书破天荒脸色铁青,颀长挺拔身躯紧紧绷着熊熊怒气,目光射向之处,人人倒抽凉气,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家年轻有为的长官平素虽然是个恂恂有礼的好脾气君子,但好脾气不代表没脾气,尤其是当他百年难得一炸的硬脾气爆发起来的时候,肯定有人要倒大楣了!
“你们个个都是老京城了,难道没人知道挽翠楼是什么地方、位于何处?”沈随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众人冷汗直流,不约而同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整个礼部最老实最敦厚最好欺负……呃,是好说话的人——
副尚书王大人接收到众人既热烈又沉重的期待目光,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呃,回大人的话……”万不得已,王大人只得硬着头皮蹭出来捱炮火,陪笑道:“那个……下官曾听说过——是听说,绝对不是亲身体验过——京城好像有条春街,春街里又好像有间勾栏院,名字就叫挽翠楼的……当然,这纯属‘听说’,下官也不知是不是……还请大人明鉴。”
“是啊是啊,下官们也‘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不过下官们自然没去过。”
“没错没错,那种淫乱污秽的烟花之地,非但有辱人格还有碍官声,下官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那种声色场所。”
其他大小官员连忙附和,人人脸上满是“一片正气唯天可表”的慷慨激昂表情。
沈随风怀疑地看着他们。
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过,他也明白由古至今——尤其是本朝,向来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这等晋人之风,和流连秦楼楚馆饮酒招妓冶游扯在一块儿,根本是防不胜防,禁不胜禁。
看来,现下若再不有一番霹雳雷霆扫荡,恐怕这股诗风就要被生生染黄成歪风了。
若非如此,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又怎会冒出个不知廉耻为何物、口唱淫词秽曲,还大胆戏弄朝廷命官的顽劣女子来?
想起那张看似天真俏皮却邪恶无比的小脸,沈随风心头怒火又是一窜,迅速蔓延灼烧了起来。
真是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就在这一刻,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为重整道德、提倡礼仪,我们礼部非大刀阔斧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好好整肃这颓唐淫邪的风气不可。”他紧握拳头,英俊脸庞布满熊熊燃烧的决心。“就从挽翠楼开始!”
“啊?”大小官员登时惊呆了。
他眸光扫向众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没问题,没问题。”大小官员猛然摇头,满面堆笑。
曹嬷嬷,请你自己保重啊!
曾经去过挽翠楼喝花酒……呃,是纯聊天的官员们,纷纷在心头默默为京城第一老鸨“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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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翠楼,华灯初上。
“见——客——啦——”
但见大门一开,曹媚娘嗓子拔尖地拉长了音,四周描红点翠的莺莺燕燕们登时娇涌而出。
穿过花团锦簇的前院向正楼迈进的各色高矮胖瘦宾客们,色眼瞬间亮了起来,口水就差没流了满地。
“哎呀!王老板,您怎么好久都没来了?”小翠花偎着胖胖商贾,满脸不依。“人家想您都决想出病来了……”
“小美人,我这不来了吗?”胖胖商贾淫笑得合不拢嘴,光明正大地摸了小翠花屁股一记。
“憋很久了吧?今晚爷一定帮你消消火,哈哈哈!”
“嗯,王老板不正经。”小翠花笑得花枝乱绽,白嫩小手却直往他胖胖的大肚腩上下游移挑逗,压低了声道:“奴家今夜可不让您睡喔……”
“高——老——爷——”一旁的小红杏也不服输,眼尖地瞟见老相好,嗲着声就黏上去了。“小杏儿等您好久了,您爱进的鹿鞭汤已经给您炖下,还在炉子上温着呢!”
“果然还是你这小可人意儿最知道老爷的脾胃。”高老爷笑呵呵地轻拧了下她的桃腮,暗暗将只小银锞子塞进裹住两球丰腴的粉红抹胸里,凑近她耳畔道:“给你买胭脂的,可别叫那曹嬷嬷给瞧见了。”
“谢高老爷。”小红杏娇滴滴地笑着谢过打赏。“小杏儿今儿定要多敬老爷几杯……还有,老爷想对小杏儿做什么——嘻嘻,人家都随您了。”
眼见手底下几个打头阵的姑娘一阵香风似地将大爷们给搂了进楼,曹媚娘扇着团扇,满意地咯咯笑。
“不错不错。”她那浓妆艳抹的脸上,笑眯了眼。“最近这几个新调教出来的,果然有点出息——嗯,对了?”
她猛然回过头,一迭连声嚷道:“你们谁谁谁,快到厨房里把如柳的燕窝给送过去,还有参茶,我刚刚要你们泡的参茶呢?如柳今儿要唱曲,没有参茶润喉养气怎么成?”
一旁的小丫鬟们领命赶紧各自忙去了,大门口抬着牌子的龟公慌慌张张跑了回来。
“嬷嬷,放在外头的花牌不知怎的教水给溅了,现下字都给糊了,帐房先生又不在,这可怎么好?”
“什么?”曹媚娘急急翻过缀满彩缎花纱的大红花牌一瞧,登时怒火暴涨,猛地一把掐住了龟公的耳朵,拖到角落无人处,没好气的骂道:“杀千刀的二毛子!你是手脚残了还是眼睛糊到屎?叫你顾块花牌都顾不好,老娘养你这废柴做什么?”
“嗳嗳嗳……”二毛子疼得龇牙咧嘴,满脸苦兮兮急忙告饶。“嬷嬷饶命啊,小人下回不敢了,不敢了呀……”
“还有下回?”曹媚娘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老娘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统统不是东西!若不是行规规定非得有个龟公拉皮条,老娘早把你剁成肉酱喂猪去了!”
“嬷嬷饶命、饶命啊……”二毛子吓得浑身发抖。“请再给小人一、一、一……次机会……”
“一、一、一……那是三次机会了吧?”曹媚娘冷笑一声,“看你连话都说不好,老娘还指望你招揽生意拉皮条?你!马上给我收拾包袱滚出去!挽翠楼里不收留像你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伙计!”
“嬷嬷——”二毛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求求您别赶小人走,小人要是离了这儿,恐怕就得饿死了呀!”
“咄!笑死人了,想当年老娘十四岁出来赚的时候,背后还拖着一家老小十几口人,你有老娘的惨吗?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不过两肩挑着一张嘴,一人饱全家饱,哪那么容易就饿死了?”曹媚娘心肠冷硬地瞪着他,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曹嬷嬷——”
“噗!”一个娇甜清脆的笑声俏生生地响起。
他俩不约而同齐齐向声音来处望去——
立于花墙下的是个子娇小可爱,小脸粉嫩得像蜜桃,虽然只着一袭淡绿色衫子,没有钗环坠饰,纯洁清新得可人,然而一双水灵灵大眼眼波流转之际,却又自有一股婀娜媚态的——曹、绿、袖。
想她今儿可是特地经过精心打扮的,在月光和大红灯笼光晕下,照映得格外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哪,哇哈哈哈!
“……妞儿?!”二毛子一抬头,顿时像见着了救命菩萨般,大喜过望,急急磕头恳求道:“妞儿,你快帮小人说句话,请嬷嬷消消气吧!”
“不准代他求情!”曹媚娘重重哼了一声,“我已经作主撵他去了,谁来说话都一样!”
“我没打算帮二毛子求情呀。”她只是刚巧路过的说。
二毛子一呆。
曹媚娘也一愣,随即满脸胜利地赏了他一个大白眼。“听见没有?现下可是连妞儿都这么说了,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早早给老娘滚去吧!”
“曹嬷嬷——”二毛子脸一白,颤抖着嘴,又要哭了。
“唉,二毛子,认命吧!”曹绿袖两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谁教你不能像对街‘丽春院’里那个龟公花哥那样,既能巴结客人,又会笼络姑娘,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全包揽到自个儿身上去,半点都不劳嬷嬷过问操心,所以被撵也是应该的啊!”
一提到对街丽春院那号人物,曹媚娘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突然有些踌躇不决了起来。
那个龟公花哥可是出了名的哄死人不偿命,手腕好,嘴皮子耍得伶俐,可是就因为聪明过了头,结果干出那等子欺上瞒下的下三滥事来,非但偷挖了不少银子走,还把丽春院主事的张嬷嬷给活活气了个贼死。
曹媚娘眯起眼,上下审视打量起二毛子——
嗯哼,看来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嘛……
“罢了罢了,老娘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后照子给我放亮一点,要是再出错,你就准备被我劈成八瓣当柴烧,听见没有?”她语气严峻地重重一哼。
“嗄?”二毛子呆住。
“欸,老娘真是自找麻烦——还嗄什么嗄?还不给我滚去找回帐房先生,让他再重写一张新花牌?”
二毛子这才惊醒过来,顿时乐歪了。“是、是……小人马上去、马上去!”
待他连滚带爬离去之后,曹媚娘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疼的鬓边,不无埋怨地瞪了女儿一眼。
“笑什么笑?嫌牙太白啊?”
“我牙是挺白的,不过这不是我笑的原因。”曹绿袖嘻皮笑脸的开口,“我笑,是为娘高兴呀。”
“高兴个屁?气都气饱了。”曹媚娘故作不悦。
“娘为人处事这么大器又大方,就连对个底下人都这么佛心来着,这般广结善缘,厚积福德,将来想必定是财源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所以女儿才说是为娘高兴啊!”
“呵呵呵,看不出你这丫头认真哄起人来,嘴倒挺甜的嘛!”曹媚娘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捏了捏她的俏鼻尖。“明知从你口里说出的话得七折八扣,可有时候听了还挺爽的呢!”
“还有更爽的喔!”曹绿袖一张小脸兴奋得红绯绯的,“今晚您老就歇一会儿,换我上场,且看女儿怎么好好痛宰这些上门的大肥羊吧!哈哈哈……”
说毕,她便朝娘亲抛去了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色,笑吟吟地转身就去了。
什什什……什么?!
“曹——绿——袖——你给我回来!”曹媚娘大大跳脚。
但见遍烧红烛、丝竹盈耳的热闹堂里,那道葱绿绣花衫子的娇小身影已然穿梭在宾客里,长袖善舞,笑语嫣然。
一堆急色鬼几时见过这样集少女腼腆和艳女芳姿的小美人儿?刹那间全着魔了似地挤蹭了过去,争相要同她攀谈说话。
“真是气死老娘了!”曹媚娘眼前一阵晕眩。
史上只听过有女儿抢着代父从军,还没听过女儿争着代母从妓的……这、这像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