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得红通通的新房里,赵宇庆定定地、静静地坐在床边。
原该是一片喜气的房里此时却死气沉沉,房里除了她,就只有陪嫁的丫鬟玉桂,主仆俩人悄然无语。
马、赵两家联姻,是刺桐的大事。
这桩婚事里有两个“横”,第一横为马镇方乃横空出世般的巨贾,半年里蚕食鲸吞刺桐不少商行店铺;另一横便是——赵宇庆是他横刀夺爱抢来的新娘。
赵宇庆年已十六,未及十七,是庆隆记老板赵毓秀最珍爱的掌上明珠,十五岁那年与刺桐永新造船谢家的二公子谢明洁定了亲,原想着在她生辰后便把婚事办了,没想到却杀出程咬金。
一整晚,前院都闹哄哄地。
赵毓秀卧病在床,与宴的是赵宇庆的兄长赵宇佐跟嫂子江挺秀。夫妻俩代表女方出席,本也是要紧的人物,但一整晚,他们夫妻俩都铁青着脸,食不下咽。
原因无他,只因今天受邀赴宴的除了刺桐的政商名流,竟还有逍遥楼跟富春阁的十多名红倌。
马镇方邀请平日往来的红倌与宴,不只让宾客瞠目结舌,也教赵家人颜面无光。
可赵宇佐敢怒不敢言,只望着这一切赶快结束。
拜堂时,赵宇庆就听见旁人提及那十几位红倌,她知道这是马镇方想羞辱她赵家,但她完全找不到理由,她对这一切的感受不多,只知道坐了一晚上,外面终于传来声音——
“新郎官到!恭喜马爷,贺——”
“行了。”一声低沉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喜婆的话,“你们都退下吧!”
原来屋外有人,只是没人开谈。
“马爷,这不还没坐福撒帐呢?”喜婆说道。
“都拜过堂了不是?”马镇方的声音冷得没一丝的喜悦,“我说都退下!”
“……是。”
守在院子里的人鱼贯离开后,马镇方推开门刮风似的走了进来。
玉桂急忙弯腰欠身,“老爷……”
马镇方目光冷冽,“你也出去。”
玉桂心头一惊,“老爷,我……”
“难道你想留下来看戏?”马镇方声线一沉,“出去。”
玉桂看着坐在床边文风不动的赵宇庆,瞬间红了眼眶。她虽不精明,但也感觉到这气氛着实不对劲。
她是赵家的家生子,奶娘满福的小女儿,从小便跟在赵宇庆身边,两人相处了那么多年,主仆情谊深厚,如今眼看着小姐迫于无奈嫁给马镇方,心里实在难受。
这时,她瞥见盖着红盖头的赵宇庆暗暗对她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离开,她转过身,抹去涌出眼眶的泪水,步出新房并掩上了房门。
马镇方看着床边动也不动的赵宇庆,须臾,一个大步上前单手掀掉她的红盖头。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如山般,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他浑身酒气却不让人感到厌恶,甚至还有一股迷离甜香。
赵宇庆想,那是因为他身上沾染着那些红倌的气味。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在今天之前她已在赵家远远见过他一面。
此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冷峻好看的脸,他脸上的每一条线条跟角度都像是老天爷完美的造物,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而霸气,紧抿又微微上扬的唇角显现出他的不可一世。
他目光睥睨,冷冷地注视着她,突然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脸。
她颤了一下,又无畏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只在他亲自上门提亲时远远看了他两眼,他应该不曾见过她。
马镇方唇角轻轻一勾。“不哭了?”
闻言,她一怔。不哭了?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理出半点头绪,捏着她脸的手略一使劲,放开,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马镇方的随侍文成见他走出新房,愣了一下。
“备马,我今晚要夜宿逍遥楼。”
赵宇庆自镜中瞥着身后哭丧着脸的玉桂,皱起了眉头,“玉桂,你那脸是怎么了?”
“小姐……”玉桂抹去眼角的泪花,“人家……人家心疼您……”
“心疼我什么?”
“心疼您被姑爷糟蹋……”玉桂恨恨地道:“昨儿拜堂时姑爷竟邀请那些逍遥楼跟富春阁的姑娘观礼,他……他简直是把咱们赵家的脸面都踩在地上了……”
赵宇庆忖了一下,淡淡地道:“那是,何止是踩在脚下,还磨了一脸血呢。”
“就是!”玉桂气愤地继续道:“昨晚是洞房花烛夜,姑爷不只没按礼数来,还丢下小姐独守空房,这……这……”
“这是好事。”赵宇庆对着她咧嘴一笑。
玉桂一怔,“什……”
“我可是松了一口气呢。”
这话不假,说真格地,直到他进新房之前,她都还在寻思一个拒绝跟他上床的可能。不管他是基于什么理由不碰她,都正中她的下怀呀!
“小姐说得是。”玉桂想起昨晚那些红倌,气呼呼地,“姑爷碰着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最好是别来糟污了您,只是……一想起从小让老爷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小姐,如今却受到这样的委屈跟糟践,我就不甘心。”
“嫁他的是我,怎么你比我还……”赵宇庆笑视着眼前这忠心耿耿的婢女。
“小姐还一派轻松呢!”玉桂嗔着,“要是老爷知道这事,不知道会有多痛心。”
“所以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想起如今还卧病在床的父亲,她不禁皱起秀眉。
“昨晚的事,少爷一定会跟老爷说的……”玉桂道:“小姐都没看见少爷跟少夫人昨儿的脸色有多难看。”
提起赵宇佐跟江挺秀,赵宇庆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他们不是自找的吗?这门亲事,是他们做的主。”
赵宇庆这门亲事是赵宇佐在父亲病倒之时做主的,他不顾妹妹的反对,硬是跟马镇方谈了条件,把妹妹“卖”给了马镇方。
半年前,马镇方横空出世,突然出现在刺桐城,并在刺桐商界掀起旋风。短短几个月内,他蚕食鲸吞了许多势弱的商号店家,还买下石狮塘附近的几块地建造仓库。
他出手狠厉,谋策精明,入侵刺桐之势俨如一头巨兽,无人可敌。
对于这样的他,有人赞扬崇拜,当然也有人恨之入骨,视如恶鬼,也因此他得到了“刺桐之鬼”这个不知是褒是贬的称号。
马镇方精通日语、葡语,在官家实施海禁之时,多数海商的买卖都受到限缩,唯独他一枝独秀,大杀四方。
赵家的庆隆记先前就因为海难折损人员及货物,而后又因为马镇方的出现受到不小的影响,但真正重挫赵家的是那场火——
因为旧船小且老旧,运送的货物跟人员有限不说,还经常因为海象不佳而出事或折返。为求长远,赵毓秀向准亲家“永新造船”订制了一艘大型的戎克船。
永新谢家看在赵家是准亲家的分上,还宽限赵家三分之二的尾款半年后再付。
没想到崭新的戎克船在下水仪式后的当晚竟付之一炬,纵火的居然是庆隆记的船工。那些船工声称有其他码头工人告诉他们,赵家在新船下水后便会解雇他们,另外聘雇一批新人,因为担心生计不保,他们才纵火烧了新船。
赵毓秀受到打击一病不起,从前总因为父亲顶着一片天,他便当个闲散少爷的赵宇佐对庆隆记所面临的困境也一筹莫展。
此时,马镇方出现了。
他向赵宇佐提出以结亲换金援的要求,无力扛起重担的赵宇佐犹如见着救世主般一口答应,并要赵宇庆为赵家牺牲奉献,以此回报父亲对她的万千宠爱。
赵宇庆一心嫁给谢明洁,又听闻马镇方是个私德卑劣,在那些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里厮混的男人,怎肯就范?就在赵宇佐代替卧床的父亲向谢家退还婚书的当晚,她以死明志,把自己吊死在房里……
是的,赵宇庆在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如今宿在她这副身躯里的是来自现代,年已三十,在外商公司担任主管职的高惠心。
高惠心只记得那晚她在公司加班,突然一阵头痛欲裂,她勉强站起,想走到办公室外求救,可走了没几步路就眼前一黑的倒下……
她猜想,自己是脑血管爆了。这大概是遗传,她母亲也是中风倒下的。
总之她在赵宇庆身上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贴身丫鬟玉桂则在一旁哭,赵宇佐劈里啪啦地骂了她一顿,让所有人将这件事瞒着,不能让赵毓秀知道。
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理素质强大的她,也没太多挣扎就接受了这个全新的命运,这大概是因为她跟赵宇庆有着相似的遭遇吧。
她的原生家庭本也是富足的,父亲继承了祖辈的田地房产,还开了汽车零件工厂,从小她跟兄姊就是在衣食无忧的家庭中长大。她与兄姊的年纪相差了十岁以上,父母对她这个意外怀上的小女儿也十分宠爱。
父亲车祸过世后,一直在丈夫呵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母亲乱了方寸,手足无措。她的兄姊欺负母亲天真,连手讹骗母亲,变卖了父亲留下的田地及老家给建商,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
母亲知情后忧愤成疾,中风病倒,只半年时间便在赡养院过世。当时她还在外地读大学,浑然不知也无力回天。在那之后她与兄姊断绝关系,决意老死不相往来。
看着如今的赵毓秀,她便想起自己的母亲,庆隆记是赵毓秀跟死去的拜把兄弟一起创立的,这块招牌代表的不只是成就,更多的是他对故友的承诺。
想起当年房子被卖,母亲在祖宗及父亲灵前痛哭磕头,歉疚自己未能保住田地及老家时的那一幕,她至今揪心。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兄姊将一个家拆到四分五裂,眼睁睁看着母亲痛彻心扉……而今,她决定扛了赵宇庆这只火烫的锅,她要拯救庆隆记,拯救赵毓秀。
这不只是为了赵家,也为了救赎她自己那颗遗憾、懊悔又受伤的心。
“惠心,做人要甘愿,凡事来了就面对、解决及接受,苦的要吃成甜的,眼泪要流进微笑的嘴角。”
这些话是她父亲告诉她的,她一直记在心上。
横竖她就是撞上了,所以就算是注定悲惨的人生,她也要用尽全力活成喜剧大结局。
嫁人嘛,也没什么难的,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顺其自然,相信也能水到渠成。
只不过马镇方为何要这样折辱她、折辱赵家呢?这门亲是他硬从谢家手上抢来的,本该珍贵,却为何如此轻贱?
“不哭了?”
这三个字彷佛又在她耳边响起,那是什么意思呢?还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连着三天,马镇方都没回府,放着赵宇庆独守空闺。
旁人对她同情怜悯,可她自己却是怡然自得,舒心得很。
马镇方上无高堂,旁无兄弟姊妹,这后院里也没有妾室通房,也就是说……她没有公爹婆母得晨昏定省,也没有大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要应付,更没有勾心斗角的对手,这偌大的宅子里,马镇方底下就数她最大了。
虽说是这马府的女主子,但主持中馈的大权不在她手上。不过不管事倒好,她每天想睡就睡、想吃就吃,逍遥自在得很。
第三天回门,马镇方人虽不在,却早早着人给她备了五箱白银、布帛五十匹、上好白酒三十坛等厚礼,其中还有罕见的洋灯跟东洋来的金箔屏风一套。
接着,他给她发派了几辆马车,让她风光地回娘家探望父亲。
婚宴上驳了她的脸面,今天却让她风光回门?喔,她明白了,婚宴那天洗的是她赵家的脸,今儿添的可是他马家的光彩。
他就是要人看见他马家出手大方阔绰,给的是谢家给不起的,然后让人觉得赵家毁了跟谢家的婚约,转而与他结亲是聪明且无误的决定吧?
返回赵府,大堆人已经等着,看到那几辆马车的阵仗,再瞧见车上的回门礼,无不惊呼议论。
赵宇佐跟江挺秀夫妻俩本是板着脸的,但看见那五箱白银时四只眼睛瞬间放光,想是已经忘了那天婚宴上马镇方是如何羞辱赵家的吧?她也懒得应付他们夫妻俩,寒暄几句便去探望仍然卧床的父亲。
赵毓秀的房里,老仆张四正在侍候着汤药,听见外边的人喊着“小姐回门了”,赵毓秀虚弱地摇摇头,要张四先将汤药拿开。
“爹,女儿回来探望您了。”赵宇庆一进屋就快步朝床边走去。
“扶……扶我起身。”赵毓秀唤着身边的张四。
“老爷,您还是躺着休息吧?”张四劝着他。
赵宇庆来到床边,看着依旧十分虚弱的父亲,心里有几分酸楚。想到她妈妈生命中的最后半年也是这么躺着的,她就……
见她红了眼眶,张四低声道:“小姐,老爷最听您的,您劝劝他吧。”
赵宇庆眉心一皱,“我爹也不是瘫了,何苦让他一直躺着?”说着,她伸手扶起父亲。摸着他的背,热热闷闷的,眉头一皱。
“我之前就说了,别总让我爹躺着,时不时把他扶起来坐坐,若腿脚还行就让他下床,就算在房里绕着桌子走两圈也行,这么一直躺着,没事都躺出事来了。”
张四听着,点了点头。他家小姐向来不是个说话如此有魄力又能拿主意的姑娘,可自从前些日子定了这门婚事后,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不过,这是好事,嫁人了是该长大的。
“爹,”她看着父亲,神情愉悦,“女儿帮您揉揉脚,可好?”
赵毓秀颔首,“好……好啊。”说着,他眼眶红了。
赵宇庆悉心揉捏着父亲那双因为卧床两个多月而肌肉萎缩的腿,脸上尽是不舍。
“庆儿……”这时,赵毓秀湿着眼眶,声线里带着深深的歉疚跟不舍,“爹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她猜想三天前在婚宴上发生的事情,赵宇佐已经告诉他了,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公子哥,明知父亲卧床虚弱,居然还把这种事告诉他老人家?
“爹,女儿没受什么委屈。”她一派轻松。
一旁的张四眼底有着怜惜,“小姐,听说婚宴当天,姑爷邀了那些……”
“张叔,”她打断了张四,“不管他邀请谁,都是客人,我才是主角不是吗?”
张四微顿,有点惊疑。之前还因为马家来提亲而寻死寻活的人,怎么如今……虽说这是好事,但她的变化实在让人惊讶。
“庆儿……”赵毓秀难掩悲伤,语带自责,“要不是为了赵家,你就……爹知道你一心嫁给明洁那孩子的。”
“我与他没有缘分吧。”她勾唇一笑,“老天爷自有安排。”
“可是……”赵毓秀想起那天赵宇佐回来之后跟他说的那些事,又一阵心痛难受,“他答应我会好好待你的,却又……爹是不是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