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元初从小酒楼走出来时,夜幕已经低垂了,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将微凉的夜色染上华丽浓醉的颜色。
方才得知先前运往北方的丝绸卖得了近两千两银子,他和那两个牙人商议着还能从北方进些什么货物到南方来卖。
风竺原本跟着他出门,但觉得他们谈生意太严肃沉闷,就让赖瑞和曹裕把她带到西京的新宅去,等他谈好了交易,再过去跟他们会合。
他俐落地上马,扯动马缰,一踢马腹,朝西京驰骋而去。
奔驰了许久,忽然远远看见西京的方向窜起一阵一阵的浓烟,他感到错愕,猜测必然有房舍失火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失火的竟然就是他的新宅第,周遭围满了惊慌不安的人群。
他震愕地看着华丽的屋瓦殿宇全都陷入火海之中,想到风竺很可能还在里面时就恐惧不已,他疯狂地跃下马背打算冲进去。
「火太大了,你不能进去,进去会被烧死啊!」人群中有人拉扯住他。
宫元初慌乱地抓住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风竺?赖瑞呢?曹裕呢?有没有人看见他们?」
「没有。」众人均摇头。
「是盖这个房子的工匠吗?」人群中有人出声。「天黑前他们就走了,走没多久里头就失火了。」
天黑前就失火了,而他们约好了要在这里会合,风竺一定会在这里等他,他们肯定还在里面!
他思绪狂乱得无法思考,奋力推开阻挡他的人群,疯了似地冲进去。
「快出来啊!太危险了!」
爆裂的燃烧声与逐渐坍塌的屋梁,掩去门外疯狂叫喊他的声音。
「风竺——」他嘶声大喊着。
回应他的是身后的烈焰与华宅发出的狂暴巨响,他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影,只看见不断窜烧的炙热火舌和到处弥漫的黑烟。
他避开烧得最猛烈的殿宇,从天井和游廊冲过去,疯狂地搜寻风竺的身影。
「风竺——你在哪里——」
他不断地咳着,双眼被浓烟熏得发痛。
一路往后院狂奔,到处都是浓烈的焦味,滚烫的热气席卷而来,火势一点缓和的迹象都没有,甚至还不断蔓延,愈烧愈狂野、愈烧愈剧烈。
「风竺——」
火焰已烧至他的身侧,他朝烈焰的火海嘶吼。
突然间,惊见一个人影出现在火焰中,朝他奔来。
「风竺!」
他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分不清此时眼前的人影是幻是真。
「元初!快!快逃……」
风竺在浓烟中抓住他的手,一边呛咳着,一边拖着他朝后花园奔去。
「小心!」
烧得火红的粗重大梁断裂崩塌,直落而下,宫元初将她护在怀里,抱着她冲出去时,他背上已经燃起了一大片火。
「少爷!」
赖瑞和曹裕急忙脱下身上的衣袍,用力盖在他的背上。
火焰汹涌地在他们身后翻搅,凶猛得彷佛要吞噬他们。
「快躲开,躲到园子里去!」
风竺拉着宫元初,跌跌撞撞地躲向宅院中最大的一块后花园空地。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宫元初紧紧拥住她发抖的身子,无法克制声音里的颤抖。
「元初,火势那么大,你怎么还跑进来?」
她捧着他被火炙红的脸,分不清眼睛是被烟熏痛的,还是被泪水烫的。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我担心你出事。」
看见她安然无恙,他感谢上苍、感谢满天神佛,他没有失去她!
「元初,房子没有了、都没有了……」
她抱着他,悲恸地哽咽着。
「没关系,没有就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可以再盖,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换她的平安。
「少爷,幸好失火的时候我们和风竺都在后花园里,也幸好这里空旷,火只在屋子里烧,烧不到这儿来。」
赖瑞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余悸犹存。
「为什么会突然失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宫元初惊怔地问。
「我们也不知道。」曹裕惶然不解。「我们当时都在井口那边听风竺说要怎么引泉水的事,突然闻到一阵阵焦味,一回头,就看见房子里的火烧得半天高了,我们想逃也逃不出去。」
「火势能够在忽然之间就烧得这么大,很可能是有人蓄意纵的火。」宫元初推测着。
「纵火?!」风竺惊呆住。
赖瑞和曹裕听了也面面相觑。
宫元初抬起脚,看见鞋底的油渍,眼眸倏地一寒。
「是纵火不会有错,有人在宅院里浇了油。」他的声音出奇的严峻冷静。
「为什么要纵火?」
风竺捂住嘴,不敢置信。
「少爷没有得罪人吧?」赖瑞惊疑地问。
赖瑞的话让宫元初紊乱的思绪抽出了一个线,慢慢地抽丝剥茧,得到了他最不想要的答案。
「我的兄长应该是最大的嫌疑犯了。」他苦涩地一笑。
「因为我?」风竺骇然瞠眸。「是我得罪了明四爷的!」
宫元初淡淡蹙眉。「这不是真正得罪他们的最大原因。」
「那还有什么原因?」她不懂。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我比他们更、有、钱。」他微眯着冷笑的双眸。
风竺陷入错愕之中。
「知道你比他们有钱,也不用纵火啊!」
她很生气,也无法理解。
「你不了解我的兄长,从小,他们就瞧不起我的母亲,所以也就瞧不起我,我身边只要有一件好东西他们都要抢走,因为他们认为好东西不配给我拥有,而抢走了以后,他们并不是拿来珍惜,而是拿去砸了它、烧了它,直接毁掉。
「现在,他们突然间发现我居然那么有钱,居然可以盖这么大的宅院,放一把火烧了它也不令我感到意外了。」
他转身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吞没任何还能焚毁的东西,猛烈得彷佛要燃烧到天的尽头。
赖瑞和曹裕无奈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一切很了解,但是风竺不能接受。
「怎么能任他们欺负!」她几乎气炸了。「这么大的房子,刚刚盖好的新房子就这样被烧光了,根本不可原谅!」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宫元初看着她气红的脸蛋,还有眼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
「当然要翻身了!」她气鼓鼓地说。
「翻身?」他微微一愕。
「是啊!命运是掌握在人的手上,怎么能一辈子任人践踏?你以为盖了这个房子可以逃离他们,但是结果呢?躲是没有用的,不反击便永远翻不了身!」她气愤地握紧拳头。
宫元初有趣地盯着她,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实在太甜了。
突然,烧毁的房梁轰然倒塌,发出如地鸣一般的沉重巨响。
他们怔然转头,看见整座壮丽的豪邸已经融为火海,烧亮整片夜空。
「好,就翻身吧!」他释然微笑了起来。
★★★
西京的新宅付之一炬,宫元初和风竺依然住在「喜澜堂」里,整个秋天,宫府中各房各院都平静得出奇,彷佛平静无波的水面。
这段时间办了四姑娘的喜事,嫁妆和办喜事的支出让已经十分拮据的宫府更是雪上加霜。
掌管宫府经济大权的大太太开始扣下各房各院的开支,也开始典当库房里值钱的古董应付开销。
接着,拿着借据前来讨债的人都一一上门来了。
宫老爷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在外头欠下如山一般的借据,气得浑身打颤,大病一场。
然而,登门讨债的人只管要钱,三天两头就来吵闹,欠下借据的几个爷全躲在屋子里闷声不响,只交给府里的女眷去应付,到最后,宫老爷实在被逼得不行了,便叫大太太拿出房地契纸,把所有的儿子都叫到面前来。
「那些借据都是谁欠下的,你们各自心里有数。」宫老爷一阵剧烈的咳嗽,喘了半天后,才又说道:「现在你们没有一个还得出钱来,人家成天上门来讨债,实在太不像话,干脆,用不着等我死再分家,现在就把房子卖了,卖多少钱你们兄弟分一分,该还债的拿去还债,想自立门户的就自立门户,就这样吧。」
宫府七个儿子分别坐在宫老爷身侧,多半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有宫元初神色如常,低着头静静把玩着食指上的玉戒。
「咱们这房子能卖多少钱?」
老大宫元隆轻轻一咳,问道。
「应该能卖五千两吧。」大太太叹了口气说。
「以市价估算,最多只能卖四千两。」宫元初淡淡地开口。
兄长们朝他丢去鄙视的一瞥。
「那些借据呢?全部算算,一共欠了多少?」宫老爷吃力地喘着气。
「老爷,全部……有三千五百两。」大太太畏怯地说。
「你们这些孽子!」宫老爷指着儿子们骂道:「就算房子卖了四千两,一转手就几乎全没了,祖上留下来的房子,竟然就教你们兄弟给败光了,我竟会生出你们这些好儿子!」
「爹,我没到外面欠钱,可别把帐算在我头上!」老六宫元军没好气地说。
「我也没有喔。」宫元初举了手说。
「老爷,是不是欠的债还一还,然后五百两再让他们兄弟分呢?」大太太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怎么行!用五百两来分,一个人还分不到一百两呢!那些钱又不是我欠的,我为什么要帮他们还钱?」宫元军跳起来抗议。
「对呀,剩下的五百两也该是爹的,怎么还能让我们兄弟分呢?」
宫元初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不停咳嗽的父亲。
宫老爷喝了口茶润喉,抬眼看着宫元初,眼中闪着泪花。
「反正分家这事要公平,四千两咱们每个兄弟一人最少可以分得五百两,那些欠了借据的,不够还那是他们的事!」宫元军喊着。
几个欠下钜款的全都不敢搭腔,因为不管分到多少钱,都刚好够还债而已。
「你们几个……好……」宫老爷气得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爹,别生气了,身体要紧。」
宫元初坐在父亲身旁,轻轻地拍抚他的背。
「想不到,我养出了一堆没有心肝的败家子,我最不看重的小儿子,反而才是我的好儿子。」宫老爷苦笑地叹道。
「好儿子?」老四宫元明不屑地冷笑。「爹,他要是你的好儿子,你倒让他想办法呀!」
「说真的,咱们宫家从爹这一代就开始走下坡了,把家产败光也不能全赖给我们是吧?」宫元庆凉凉地说道。
「你们是打算把我早点气死是吗?」宫老爷气得浑身直打颤。
「你们就少说几句吧!」大太太焦急地安抚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