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嘉太后在侍女与太监的陪伴下前往御苑,凤藻宫因此不若平时热闹,阙怀安便混进了囚居曙公主的小院落中。
院子小小的、房子旧旧的,一个简朴到几乎可说是简陋的地方,明明就是太监、宫女轮值上夜的处所,现在居然成了公主居住的地方?
不难想象玄武帝的决心坚强到多么可怕的地步,为了让曙公主改变主意答应婚事,所以就把她像关犯人一样的关在这里。
晨间阳光温和微热,阙怀安发现公主出现在入口的石梯上,她靠在门板边,虚弱的身子仿佛一吹就倒。
“公主?”不自觉地轻声唤,曙公主微微一动,本来闭上的双目也缓缓地张开,看见来人高大的身形,她眼底出现了一丝惊愕,后竟化成一抹茫然微笑。
“不可能,错看了吧……”她笑,气声微弱地自嘲。
“公主。”
阙怀安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一回,曙公主确确实实地听到了,她眼睛张得大大的,将那身形清楚的映进眼底。
“怀安?”
她总是这么唤他,像对挚友、最最珍贵的家人。
“是我。”
“怀安……”曙公主扶着门柱勉力支起了自己的身体,阙怀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动作,一叹。
“为什么不吃饭?”他问,字句虽然温和,但口气之中却有着严厉。
总是不爱惜自己,难道不知道他会心疼吗?
面对他的薄责,曙公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腼腆的笑了。
“我没有不吃,是吃得少。”
她说的不是真话,阙怀安明白。
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他递到曙公主面前,曙公主不解地看着。
“打开看看。”阙怀安催促她,曙公主于是伸出那细如樱枝的双手接过,打开一看,竟是热烘烘的杏仁酥饼。
“我请城楼边那卖酥酪的小贩做的。”阙怀安看着她。“只有这个,捂在怀里方便些。”
“怀安……”曙公主感动得很。要知道宫里要吃什么没有,阙怀安却巴巴的将杏仁酥饼揣在怀里带了过来,他总是最知道她的感受与喜恶,却始终温柔得自然。
“趁热吃吧!”
曙公主怔怔地看着热热香香的杏仁酥饼,半晌,她忽然双眉紧蹙,冷不防将那酥饼往上举起,显然就要往地上摔去。阙怀安立时伸手一抄将饼给拦了下来,幸亏他反应快,才没让那饼被公主掷到地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阙怀安惊怒地质问。
“凤藻宫里时时刻刻有人看守,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进来?除非是父皇派你当说客来了。”曙公主丝毫不害怕他的怒气。“如果你是奉命来说服我的,那就请吧,这饼,我下吃。”
阙怀安闻言真真哭笑不得,只得板起面孔。“胡说些什么,皇上要分开你我尚恐不及,又怎么会派我来看你?”
“真的?”曙公主仍是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曙公主又问。
“就是请人打点了下,没什么。”阙怀安不擅言词,又想到凤皇子曾经交代不要暴露他出面插手,于是就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快吃吧,再放要凉了。”阙忾安将饼送回曙公主手中,这一回,曙公主真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
“谢、谢谢你……”
“没来由的,为什么道谢呢?”
“没……”曙公主看那杏仁酥饼,然后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下一小口,酥饼的香味霎时充满了整个口腔,冲击着多日来粒米未进的味蕾,阙怀安正要劝她再多吃,却发现曙公主已经红了眼眶。
“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幸好不是那样的……”她哽咽而断续地说着;“要是连你都跟他们一块儿来逼我,那我、那我……”
阙怀安恻然,心绪翻涌,就像浪潮一样。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第几回,曙公主告诉他再也不理睬他,他也允诺了,有时甚至是自己主动推开她温暖的关怀与需要他的双手,彼此是这么的想要脱离对方的命运,却又总是在情丝将断时情意绵延,如果这是天意,那么老天爷岂不是存心作弄吗?
这避不掉、逃不开的丝丝纠葛,他该下该了断?
只是……如何了断?
“公主。”
“唔?”曙公主没有抬头,只是文文静静地咬着饼,轻应了一声?
“跟我走吧!”
时间留白了。
阙怀安说出这句话后,时间仿佛在他与曙公主之间划出了一道静止深沉的光,它柔和又温暖地照耀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投射出希望的光芒。
是错觉又似乎不是错觉,一瞬间,阙怀安恍似在曙公主那原本苍白如雪的脸颊上,见到了一丝血色润泽,花瓣般的渐层透红,美得玫瑰都为之羞闭。
“跟你走……”不自觉地,曙复述他的话。跟他走,不仅仅是追随他、让他带领,而是应许他的要求,跟着他直到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心在跳动着。
这句话,就是一生一世了。
阙怀安伸出手,轻轻地抓住了曙公主的手,那从来温热的大掌,是他首次以一个男子,而不是侍卫的身分碰触她,那绵延又悠长的相互倾慕,终在此时此刻得到了释放,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竟没有激动,只有得偿所望的满足叹息。
夫复何求?
阙怀安如是想,曙公主如是想。
低头望着她的眉眼,她的唇,阙怀安的心悸动着,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那埋藏已久的柔情,俯身吻上。
终于仍是这么做了呵!阙怀安的思绪全然崩解,理智也消失无踪,只剩下这个念头……
曙公主的唇小巧柔软,像最甜美的樱桃,红滥芬芳,那种甜蜜教人迷醉,那份多情令他消融……阙怀安紧紧的拥住她,原本只是蜻蜓点水的吻,却成了无法自已的索求……
“曙儿……”他低哑的声音喃念着,在她的唇畔摩挲,不叫她公主,而是亲昵几近怜爱地,唤着她的小名。
“唔……”曙公主浑身瘫软在这甜美的吻里,从没想过阙怀安也有如此热情的一面,紧拥着她的双臂是那么的有力、吻着她的唇仿佛要宣泄压抑了许久的想望,令她晕眩神迷……
有情人共处的这一秒,再封闭的囚牢亦是满室生辉,数不清交换了几个吻,多久的拥抱,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彼此,依恋的眼神悬系在对方的身上,半晌,曙公主终于满足的轻叹一口气,轻轻地将头靠在阙怀安身上,感受着情人温暖体温与热切心跳。
“跟你走,你要带我去哪儿呢?”她轻声且无限柔情地问,接续起方才被吻中断的话题。
阙怀安闻言微怔,半晌才苦笑回答;“这我也还没想到呢……”
总以为可以克制自己的情感到心如止水产下兴波澜的地步,没想到终究还是被她攻城略地、占满了心房。她让他说出了藏在心中始终不觉得有机会出口的那句话,自然他也不可能想到答案……
只是,对曙公主而言,阙怀安的回答似乎也不重要。
“其实,去哪里都一样。”曙公主看着他,眼底晶光灿然。“没有你在哪里都一样;有你,身处何方,也都是一样。”
阙怀安如何不懂她的直笠忌?没有对方,他们身处仙境也犹如死城,但若有了彼此,就算是穷山恶水,再困苦的环境里也恍若置身天堂。
只要有了彼此;少心念念意爱思量,世界就不再黑暗、不再寂寞了……
孤单寂寞的两个人啊!相依相存的此刻是这么温暖,阙怀安真想抱着怀中心爱的女孩,一生一世,再也不放开。
*
阙府。
当阙怀安好不容易暂时告别曙公主离开凤藻宫,回到府邸中也已经过了中午,才刚到家,他便看见老丁坐在大堂里,呆呆的出了神。
“丁伯。”阙怀安唤了一声。
“少爷……您怎么这么早就出门,又这么快就回来了?”老丁看到他回来,忍不住追问道。
“没什么,就是去宫里一会儿。”阙怀安自不能告诉丁伯他去看了公主,但又不愿对他说谎,是以只将实情说了一半。然而老丁看见阙怀安的表情与平日不大相同,早就发觉出了异状。
“少爷,您,其实去见公主了对吧?”
此话一出,阙怀安怔住,却没有否认。
“少爷,您、您怎么可以……”老丁见状,已心下了然,又悲愤又痛心。“她是什么身分,您难道不知道吗?!”
“丁伯……”
“老丁知道,老爷毕竟是犯了滔天大罪才受到抄家灭族的血祸,上愧皇上、下惭世人,让少爷背负报仇的念头更是想都不敢想,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为我阙家留下一脉香火,也就余愿足矣。可是这人千万、千万不能是皇上的女儿啊!
少爷……您总该为阙家的名声想一想吧……”
“名声……名声……”阙怀安喃喃地重复了两次,嘴角不自觉苦苦笑了起来。
名声,阙家如今还需要这种东西吗?这两个字,又如何抵得上一份真情挚爱?
虽然父亲与家人的惨死令他感到伤痛,但也终是该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丁伯。”
“少爷?”老丁看着少主子眼中似已有所决断的神情,不禁感到忧惧。
有什么要发生了,但结果……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一个……
“我有自己的想法。”阙怀安缓缓地道,声音沉稳,如同他的眼神,盘石一样的坚定。“我身边并没有什么财产,顶多就是年俸而已,但这些年不来,也有了一笔积蓄,我想将其中的一半送给您。”
“少爷?!”老丁听得两眼发直。“您……打算要做什么?”
“公主是无辜的,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阙怀安道;“这一生一世,我已经决定,只为她而活。”
此话一出,满室静寂。
老丁错愕不解地看着这个他曾以为自己十分熟悉的孩子,是的,他了解阙怀安,自从来到阙府,阙怀安一向尊重自己,更从未看轻自个儿其实不过是个下人的身分。但只有一提到曙公主,阙怀安的情绪就会完全下受左右,现在更说出这种话,怎不教他感到既伤心又气愤呢?!
“少爷!”老丁急道;“你说这是什么话?老爷跟夫人九泉之下,会有多伤心?!”
“我顾不上了。”掩饰着被指责的揪痛,阙怀安淡淡的回答。
是的,他顾不上了,父母的形容已淡,如今萦绕在他心怀的,是曙的身影啊!
只有跟她在一起,他才觉得日子有滋有味,没有了她,他又该如何生存在形同黑白无声的世界里?
他不能。
“丁伯,请你原谅。”阙怀安深深一揖。“只有她,我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你……”老丁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好,是老丁碍眼多嘴,所以你想用钱打发我走是不是?”
“我只是希望丁伯晚年有靠。”阙怀安道,他已决定带公主出走皇宫,既是如此,年老体衰的老丁是绝不可能跟着他们一块上路的,更何况老丁对公主强烈反感,两相比较之下,他不得不做出割舍。
然而这样的决断,无疑是冷酷自私的,至少对丁伯来说是如此。
“我没想到,真的万万没想到……少爷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连家声、荣誉都不顾了,天哪!天哪!”
面对他凄然的怅笑,阙怀安无语。
老丁是不会明白曙公主在他心中的地位的。
不只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女孩那般简单,多年来他们生活在彼此的世界里,相互依靠早就成了习惯,没有了对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曙之于他除了情人,更是无可取代的家人啊!
就让世人笑他懦夫、就让流言贬损他的无情,他阙怀安只需要一个人的理解,此生足矣。
“丁伯,您的指责都是对的,怀安不会辩解,如今……我已经顾下上那些身外之事了。”
老丁没有想到他的心意如此坚定,气极痛极,竟反倒笑了出来。
“我真是错看少爷了,老爷、夫人,你们在天上可曾张大了眼睛仔细看?这就是、这就是你们阙家的好子孙啊!”
老丁苍老破碎的声音犹如一把生锈的刀,划开了歪歪斜斜的伤口,刀锋滴着鲜红血珠,让阙怀安的心强烈的痛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咬住了牙根,一言不发的忍了不来。
起风了,老丁的白发在风中飘扬,那是最后的怒火,燃烧着一个老人绝望悲切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