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更天,月亮悄悄的躲进厚厚的云层里。
一辆台华马车停在徐府官邸大门,两名守卫的小厮立即走上前,看着醉醺醺的福王在马车内与陪同回来的两名花魁,这个亲一下,那个抱一下,然后丢下一大包银两,笑说着不让她们给榨干了,这才甘愿的下了车,在他们扶持下,一路揺揺晃晃的进到住的院子里。
这种活儿,这几日是天天上演,也因为福王的晚归,府内灯火点得极亮,夜如白昼,他们也已见怪不怪。
「王爷,请小心,到了。」
厅堂内的莲子等三小厮听到外面的声音,正要快步出去。
「哈,你们都在这里,很好,很好!」
魏兰舟带着一身酒气及胭脂味儿走进来,不耐的朝两个扶他扶得满身大汗的小厮挥挥手,要他们走人。
三小厮急忙上前接手,那两名府院小厮这才行礼,快步出去。
莲子跟诃子将福王一路扶到灯火通明的寝卧内,本想直接让他在床上躺下,他却揺揺头,指指椅子,两人便扶着让他在椅子坐下,栀子还从床上画了个软垫塞到他身后,接着他们就安静的站到一旁。
楚心恬也一路跟着走进这陈设奢华的卧室,但直到现在,她都安安静静的站着,不说话,免得祸从口出。
三个小屁孩稍早在厨房里可向她透露不少福王腹黑残酷的一面。
当然,她也知道他是双面人,可以很亲切,也可以笑得很邪魅,更可以命人将一个人切成好几段,他绝对是个大魔头,所以她决定了,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又一时忘我的让天生过人的正义感冒出头来,火冒三丈的把福王当成孩子来训话。
再想到她上回说那么多也只得到一两银,事后,她尝试再说真话赚钱,魏兰舟竟然很黑心的说,没钱,她秀出那一张字据,他则说上面押了日期,就数当日有效,让她气得很想槌心肝。
事后想想,算了,这家伙她惹不起,还是安静的过一日算一日就好。
魏兰舟开心的阖着眼睛,瘫靠在椅上,但四周静悄悄的,总觉得少了什么?是了,某人的呱噪真言。
他张开迷蒙的醉眼,一手指着她,「怎么不说话?」
她瞥眼看看一样也没说话的三小厮,真不懂他干么老针对她,她无奈地上前一福,「启禀王爷,奴婢不知该说什么。」
「奴婢?」他勾起嘴角一笑,慵懒的坐直了身,再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脸严肃的她,「小楚楚,这不像你,你装成这一张死人脸,本王看不习惯,你还是没大没小,有话直说的好。」
「有话直说?又不是活得不耐烦,想找死,那就真的成了死人脸了……」她小声嘀咕,但那真的只是她以为,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就变大了。
站在一旁的三小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脸色刷地一白,不会吧?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再小心的看向魏兰舟,暗自希望离她有段距离的他没听见,但是——
「本王也听到了。」魏兰舟黑眸一眯,朝她勾勺手,示意她靠近。
她脸红了,只能一步一步靠近,见他伸过手来,状似要打她的脸,她下意识的直接蹲下,脱口就怒道:「王爷这就要掌掴了吗?做人一定要这么残暴?」
三小厮立即低头,双手捂着嘴巴,就怕憋不住笑意,他们很清楚是因为他们在厨房里大谈特谈王爷怎么残暴杀人,让楚心恬忿忿不平,不小心就蹦出心里话了。
魏兰舟愣愣的看着突然蹲在他眼前的楚心恬,她圆圆脸上的神情真的很精彩,既懊恼又害怕,一副她完蛋了的可爱神态。
他抚抚下巴,看着一旁三名笑得贼兮兮的小厮,「你们下去,有她侍候就好。」
三小厮很失望,他们也很喜欢看主子逗丫鬟的戏码,但他们可不敢违逆主子,只能在楚心恬眼巴巴的希望他们能留下一个与她为伴的渴求眼神下,行个礼退了出去。
没义气!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厮,她做的那些翻糖花小蛋糕全进了他们的胃,竟然没人替她说话。
魏兰舟忍着笑意,看着她带着怨念的双眸一路追随三小厮的身影,直到房门关上,嘴巴仍嘟嘟嚷嚷的。
「要说什么就大声的说出来,本王有点醉,听不见。」
她慢慢的站起身来,「王爷醉了,我若说了什么,您发酒疯怎么办?」
他看着她,懒洋洋的又靠躺在椅背上,「本王就喜欢你这一点,说吧!还有什么心里话,全说出来,本王恕你无罪,不罚你。」
这些话很熟悉啊,她眼睛陡地一亮,「那有钱吗?」
「啧啧,谈钱多伤感情,小楚楚,你怎么变得那么肤浅?」他揉揉眉问。
谁肤浅?这是现实!道理谁都会说,但她在他身边做活儿又没钱可赚,赎身之日遥遥无期,那她还浪费口水干啥?于是她站着不动。
他垂下眼,「小楚楚,做人不可以这样,也不像你。」
「所以,做人可以像你这样?明明还有任务,成天堕落,天天往青楼跑——」话一出口,她就以手轻拍自己的嘴巴一下,不说真话是会怎么样!
不过,他怎么一脸呆呆的看着她?
「怎么……小楚楚变那么多个……」他伸手往前抓了抓,但很奇怪,怎么都没碰到她。
「王爷喝醉了,我站在这里,也只有一个——」
她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又一脸认真的打断她,「我没醉,我记得你说我没管任务是不是?其实,本王是看徐善这里的油水太多了,住的吃的用的都好之外,在他后院还养了一大堆美人,担心她们被本王的好面相勾引,不让她们在本王面前现身,本王的直觉一向极好,我敢肯定他绝对是个贪赃柱法的官吏,我刻意留下,是在替皇上办事。」
说完这一长串话,他蹙眉的看着她,又甩了甩头,好像她又变了好几个,最后,干脆阖上眼睛。
替皇上办事?她翻个白眼,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不相信?」他突然睁开那双仍见醉意的黑眸,坐直了身,往四周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要她靠近自己。
在她耐着性子走近他后,他又要她低头、再低,直到她的头依在他胸前位置后,他才倾身在她耳畔轻声说:「本王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本王真的是无优阁阁主,是听当今皇上,也就是本王的堂弟的命令在办大事的!」
她微微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整张俊脸红通通的,真醉了呢。
上回,他才说要冒名过干瘾,这回连皇上办事的新台词也能说了。
所谓酒后吐真言,这名不得志的闲散王爷或许打从内心想当个大人物吧,但他贴她贴得这么近,喷出的温热气息令她耳朵发痒,还有着淡淡的酒味,她连忙后退。
魏兰舟却不准,他大手一抓,扣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揪到自己身前,埋怨道:「本王可是头一回这么诚实的跟一个女人说话,对象还是你这个小丫头,你为什么要跑?你不信我的话,对不对?」
「信信信,王爷就是无优阁阁主嘛。」反正,跟一个醉醺醺的人演演戏,满足他的幻想,也是做善事。
「嘘,这是秘密。」他小小声的说。
最好是秘密,她会相信才有鬼,「好,是秘密,我不说。」
他突然很满意的笑了,「你好乖啊。」他挣扎着起身,但两人离很近,她急着往后退,他却踉跄的往前倾。
「王爷,你坐着就好……啊!」她立刻大叫,他竟然直接往她身上扑倒,
重啊!不管身高或体重,他人高马大,她却与哈比人说异,重力加速度的关系,她无法避免的往后倒,也做了当肉垫的心理准备。
然而,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眨眼,「砰」地一声,成了肉垫的变成魏兰舟……
「你好重!」他出声抱怨。
她急急的要起身,他又抱着她道:「别动,我的头跟身体都不像我的,你一动,更不对劲了,但酒……好像醒了些。」
她轻咬着下唇,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他的气色似乎真的欠佳,但他的下一句话——「这样抱着小楚楚,好舒服。」他的大手还在她背后抚摸起来,一手甚至该死的要摸往她的前胸……
她脸色丕变,火冒三丈的立即挣扎着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她动作不小,他哼叫几声后,忍不住又抱怨,「小楚楚好粗鲁,其它姑娘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本王身上起来。」
那些是卖肉的姑娘,她可不是!她咬牙切齿的怒瞪着仍躺在地上的魏兰舟,「王爷若想躺在地上休息,我便退下了。」
「你扶我。」他说。
她咬咬牙,弯下身去拉他的手,没想到他的手臂强而有力的反拉住她,她直接摔回他结实的身躯,痛啊,她的胸脯!她不懂,天天鬼混的王爷为什么胸部可以硬邦邦的?
「小楚楚弄疼哪里了?要不要我揉揉?」他心疼的伸出手就要碰某个禁地。
该死的咸猪手!她用力的打掉他的手,再次从他身上跑起来,绷着一张悄脸儿,死死的瞪着他。
他委屈的呼着被打疼的右手,「小楚楚,你是丫头,记得吗?过来扶我。」
她脸色一变,再怎么心不甘惰不历,还是蹲下身按着他起身。
魏兰舟这回乖了,没再作怪,也没将过重的身子全压在她身上,让她一路斜斜的扶着,来到床上躺下来,他就打了个呵欠,「有消夜吗?」
「本来有做的,但是莲子他们——不是,是我说他们可以吃的,我想,王爷若有需要时,我再做。」她不想让他怪罪他们,「不过王爷喝得这么醉,最需要的应该是睡觉。」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再次起身,让她为自己褪去外衣,再坐下让她脱去脚上的鞋袜后,这才躺平。
「王爷应该沐浴后再睡。」她皱皱鼻子,觉得他身上混合的怪味道实在不好。
他揺头,舒展了身子,「我没力气,你弄个温水替我洗把脸,洗洗手脚就好。」
侍女!她是侍女!她在心里忿忿的提醒自己,退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就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她拧湿毛巾,坐在床榻替他擦拭脸庞。
「小楚楚,」他阖着眼睛叫她,「你其实不喜欢我对吧?本王想听听你的真心话,就一锭银子。」
「我没那么现实,事实上,没钱我也愿意对王爷说真话,我对王爷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我对王爷也是心存感激的,谢谢王爷赐与那治寒毒的药。」
「嗯,那是本王难得一次的大发善心,你是该感恩,而且,三年分的药也送到船上去了,等上船后,就交给你。」他挪动了身体,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
三年的药量?她愣了愣,擦脸的动作立即变得很轻柔,她这个人就这样,人家一对她好,她就凶不起来了。
她走回桌上,重新拧了毛巾,走到床榻前坐下,为他擦拭双手,「我知道王爷是个好人……王爷,我说真的,在不知道你的身分前,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的,所以,我也希望你好——」
也许是此刻的静寂氛围,也许他大方的一次给了三年份的药,她总觉得该说些心底话,「你是王爷,也许仗着这样的身分,你可以过得很嚣张,不必在乎他人对你的评价,但是,有些人心怀不轨,他们在人前巴结,却在人后算计,你身边虽有暗卫,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再这么恣意妄为的过日子,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可能遗臭万年,你——」
她咬着下唇,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这是基于朋友的关心?」他闭着眼睛说。
「是。」她很认真的回答。
「我现在可能还有些半醉,小楚楚,这话这会儿说了,明儿不管酒醒后我记不记得,我都当没说过。」他张开眼眸,一瞬也不瞬的凝睇着她,「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别替我白操心了,能动本王的人还没出生,不管是宫里的太后、聂相或皇上,谁也动不了我。」
他还真霸气,可是——「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想杀你?为什么?」
「因为本王的爹让先帝又爱又恨,本王也让如今的圣上一样又爱又恨,但这就是命,本王天生就是这么好命,即使太后跟聂相不择手段的想除掉我,一次又一次,却也只能无功而返。」
他拍着胸脯,床帘半掩下的阴影,正好半遮住他的半张脸,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听到他依仗的只是这种摸不着的好命理论,她无法苟同,「我不管什么好命不好命,但我知道老天爷给你比普通人的还要多,你不该有点作为来做为回报?你总也是个王爷,不为国家社稷,也该为自己的家人想想。」
「本王还有家人吗?除了一干护主的奴仆外?」他嗤笑一声。
楚心恬咬着下唇,她说错话了,身在京城,她也听过他一家数十口人被判逆谋抄家,他是因为不在京城才逃过死劫。
她低下头,尴尬的没再说话,只是移身回到桌前,揉揉毛巾拧干后,再度回到床榻,替他擦拭脚丫子。
他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凝睇她娇美的容颜,对她的感觉一直很矛盾,从一开始与她在厨房相遇,到后来的赠食,每一次见面,她的直率总能令他的心情放轻松,他也愈来愈喜欢与她相处。
说来,他身边的人事物都太过复杂,他肩负的责任更是他人难以想象,很多事不是运筹帷幄即可,还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在纨绔王爷与神秘无优阁阁主的角色中穿梭,这也让他的心变得很坚硬。
本以为除了可信任的寥寥几人外,他的生命中不会再出现任何让他心软的对象,却没想到这个让其它女人都相形失色的女子出现了,她的直率与善良,还有令人惊艳的厨艺,让他终究对她下不了手。
然而,留下她,他却困惑于该怎么处置她,与她相处愈久,他愈觉得其它女人尽是庸脂俗粉,愈来愈耐不下心去应付,恨不得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瞬间只变成她,只有一个她!他缓缓的阖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替他擦拭好双脚,站在床边看着他,睡着了吗?
他还是睡着了比较可爱,她微微一笑,老天爷对他真的很好,这张脸不只是英俊而已,还充满魅力,只可惜性子不太好,有点残暴,很好色,但又太大方——一想到三年份的药得值多少银两?而她,不过是个丫头。
又想到有那么多人要他的命,她突然无法苛责他那些不好的种种行为。
她也看过不少尔虞我诈的宫斗戏剧,但她只是看戏,福王却身在动辄没命的阴谋诡计中,他选择及时行乐,也是可以理解的。
轻叹一声,她将房内大多的灯火都灭了,只留桌上一盏烛火,然后轻声的端着铜盆出去,顺手将房门给带上。
窗外,一个黑影与月影交缠,隐身于暗处,等楚心恬离开后才轻敲窗棂。
床上的魏兰舟似是早有所觉,慢慢的坐起身,「进来吧。」
一个黑色身影从窗外飞掠进来,在幽暗烛火灯光下,看着端坐的福王,拱手行礼,「启禀王爷,水运路障尽除。」
他点头,「很好,可有抓到话口?」
「抓到一名,确定是太后的人,已经送至安全地方囚禁起来。」
他黑瞳微黯,「还是太后?她真是心急,就这么容不下本王。」
「那王爷,接下来?」
「这个地方本王也待腻了,你的人就在水运沿途待命,去吧。」
黑衣人拱手行礼,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魏兰舟沉吟一会儿,吹了一声暗哨,下一秒,长卿与决明闪身入屋内,拱手一揖。
「今晚府内有什么事?」
长卿与决明禀告了今晚有人要在他的消夜中下毒,以及拿到徐善贪赃枉法的证据,包括银票及多本帐册都已到手。
「很好,要本王天天在外寻花问柳,也乏了,你们叫咱们的人准备准备,好上船了。」
「是。」两人立刻就要领命而去。
「等等,」魏兰舟突然坏坏一笑,「本王肚子饿了,你一个时辰后,再叫大伙儿准备登船。」
「是。」两人互视一眼,很清楚主子要找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