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乃雏疾驰一阵,回到位在大湖公园附近的家。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就可以看见穿着白色围裙的方嫂,在车库前猛绕着圈圈。
“您终于回来了!”乃雏车还没熄火方嫂就迎了上来。“老太爷在里边,您等会儿说话可要小心点。”
她才不怕那个臭老头!乃雏拍拍方嫂手臂。“姊姊呢?”
方嫂摇头。“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大小姐还在闹,老太爷要人把她架进房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进去看看。”
应家,是一幢三层楼高,占地五百多坪的L形大宅。短的那边是侧屋,连接车库、厨房跟佣人房、洗衣房。其中占地百坪的花园遍植林木,还有设了一个标准游泳池。以钢材跟暗色大理石砌成的屋宇,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冷硬的光芒。
虽然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家,但说真话,乃雏一直觉得它太冷淡无生气——尤其爸妈死后,性格严厉的爷爷开始掌控全家后,更是充斥屋里每个角落。
那是一种心理上的孤寂感,要她选,她宁可花钱到外头赁居。而她也真的做过,只是爷爷不断阻挠。每次刚挑好房子回家就会接到房东的退订电话,几回下来,她也断了搬出去的念头。
知道不讨爷爷喜欢,所以乃雏习惯从侧屋进门,先到佣人盥洗室检查一下仪容,才到客厅见人。
她大跨步穿过回廊,走没几步,就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声——
“把羿凯还给我,还给我……”
是姊姊的声音!
乃雏冲进客厅。
应家客厅活脱是装潢杂志上的豪宅样本,米白色的墙漆,造价百万的波斯地毯,悬在挑高天花板上造型细致的水晶吊灯。靠近走廊那端有架史坦威钢琴。左边是从没使用过的白色大理石壁炉。核桃木制的边桌优雅地搁置在每个角落,上头不是立着花瓶,就是摆着华丽的桌灯。
乃雏的姊姊乃蝶,这会儿就站在壁炉前方,踮着脚尖拚命抢着随扈手上的熊娃娃。
专门派来保护应庆祥的随扈,每个都是两百公分一百公斤的壮汉。在他面前,高一六五、四十五公斤的应乃蝶,简直像个小孩子。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立刻拿去丢掉!”
说话的人,正是乃雏的爷爷,集应集团的董事长,应庆祥。
应庆祥今年已经七十七,虽然头发早已花白,但身材高壮魁梧,唇角眉宇仍旧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慓悍气息。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乃雏与爷爷模样神似,两人都有一双高傲不屈服的眼睛,肤色都呈现健康的麦色,不像姊姊,有着一身遗传自妈妈的柔皙雪肌。
“现在是什么情况?”乃雏跑到姊姊身边。“姊,妳没事吧……”一见姊姊侧脸,她瞬间愣住。
姊姊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惊愕的看着姊姊原本明亮,现在却变得失焦恍惚的眼睛。原本白里透红的细致肌肤如今成了纸般的死白,还有头发——原本像黑缎滑腻动人的秀发,如今竟成了一头稻草!
天吶!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真的是她的姊姊,大家口中的“漂亮宝贝”?
“我要我的羿凯……还我……还给我……”乃蝶好似没发觉乃雏的存在,只是不断扑抓着随扈,失魂的大眼仅看得到他手上的熊娃娃。
乃雏想起方嫂的话,原本还不相信,但现在……
“我叫你拿去丢掉!”
雷鸣似的吼声将乃雏拉回现实,她转头,看见爷爷伸手抢走了熊娃娃。这会儿乃蝶的攻击对象换了人,只是应庆祥没随扈好对付。
“妳闹够了没有?!”应庆祥用力甩开纠缠不休的孙女,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乃蝶随着巴掌声响,倏地跌地。
“你在干什么?!”乃雏赶忙冲到姊姊身边,检查她红了一半的脸蛋。“妳没事吧?”
“羿凯,我要我的羿凯……”好似不知道痛,一被搀起,乃蝶又朝熊娃娃扑去。
“滚开!”应庆祥再度甩开。这会儿他将熊娃娃塞给愣在一旁的佣人,要她立刻拿去后院烧掉。
“不可以!”乃雏赶忙抢走。
乃蝶一见,忙将熊娃娃紧紧搂在怀里。“羿凯,我的羿凯,我找到你了,你放心,我们不会分开了。”
“谁准妳给她的,拿过来!”应庆祥怒目相向。
“我不要!”乃雏毫不畏惧,张开手护在姊姊面前。“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跟你拚命。”
乃雏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应庆祥再清楚不过。他记忆犹新,当年她不过十岁,就曾经在极忿怒的情况下咬过他。
但他应庆祥的权威,又岂是一个黄毛丫头可以挑战的?
连说话都懒,应庆祥手杖朝她肩膀劈下,在他认知里,教小孩就跟教狗一样,不听话,就是打!
但乃雏不再是当年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女孩,她手一伸,稳稳抓住手杖。
“放开!”他咬牙切齿,这丫头力气真大。
“除非你答应不找姊姊麻烦。”
“妳以为妳在跟谁说话?”
“我的爷爷。”乃雏昂然瞪着爷爷。
应家三兄妹就她个子最瘦小,但也最敢反抗爷爷。在他们家,除了做爷爷安排好的事情,其它意见都会被当成是忤逆——得经过一次次惨烈的抗争,被打挨骂外加禁足,直弄到天翻地覆才会出现转圜的余地,而且不是次次都能如愿。当年乃雏读大学,到“My Favorite Garden”工作,决定拿摩托车当交通工具都经过同样“战役”。总而言之,乃雏一向是应庆祥头痛的对象。
“既然知道,还不放手!”
“我说过,你得先答应不找姊姊麻烦。”
“放肆!”应庆祥丢开手杖,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乃雏一巴掌。
挨了一巴掌,仍旧打不消她的反抗心,她咬牙瞪视爷爷。“你除了会打人之外还会做什么?姊姊喜欢那只熊娃娃,要它陪她,有什么错?”
“妳质问我?好,妳告诉我她多大年纪,二十五岁纽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到现在还抱着一个熊娃娃,成天装疯卖傻……”
乃雏怒指缩在墙角的姊姊,要爷爷擦亮眼睛看。“她这个样子,你觉得她是在假装吗?”
应庆祥不予响应,向来优秀聪敏的长孙女发疯,这事他没办法接受。“只要没那只熊,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不准。”她再挡。
“妳!”
祖孙俩怒目相向,感觉两人又快打起来。就在这时,应庆祥的贴身管家,也是他的特助——曲真,突然自楼上跑下。“董事长,李先生在线。”
应庆祥仍旧怒瞪着乃雏。“跟他说我在忙,晚点再回电。”
“我说了,但李先生说有很要紧的事,非跟您说上话不可……”
可恶!应庆祥一啐。“把大小姐带进房里关起来。”
“是。”曲真快速拾起手杖,弯身送到主子手边。“您的手杖。”
应庆祥一把抢走,迅速上了二楼。
他一离开,紧绷的气氛瞬间松懈。乃雏蒙脸,重吁了口气。
“二小姐?”曲真一脸关心。
家里没一个人不怕个性严厉的应庆祥,也没一个人不喜欢活泼开朗,像颗小太阳似的乃雏。
“我没事。”她轻碰刺痛的右脸颊。老家伙出手还真狠,完全没保留。“来吧,我们送姊姊回房。”
两人左右搀着应乃蝶直到四下无人处,乃雏才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姊姊出国去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曲真叹气。“二小姐知道大小姐有男朋友的事吗?”
乃雏点头,她撞见过几回,记得对方是个教书的有为青年,长得挺斯文的。
“两个月前,董事长帮大小姐谈妥了婚事,董事长要大小姐跟何先生分手,大小姐答应了,但何先生不肯。一个礼拜前两人最后一次谈判,分是分手了,但是怎么知道,何先生会在回家路上发生车祸。”
“死掉了?”她惊愕地问。
曲真点头。
她望向姊姊,姊姊仍痴傻地搂着熊娃娃,呢喃唤着“羿凯”。
“大小姐吵着要去见何先生最后一面,董事长不肯,要我们把她带去阳明山别墅。开头大小姐只是一直哭,接着不吃饭,大概昨天吧,大小姐不知从哪儿找到这只熊娃娃,就说它是何先生,怎样也不肯放开。”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乃雏瞪着比她大上十岁,西装笔挺的曲真。
曲真一脸抱歉。“董事长下令不准走漏消息,怕李家人知道。今天大小姐所以回来,也是趁我们不注意时偷跑。”
不会吧!“她一个人抱着熊娃娃从阳明山走回家?”
“是,所以董事长才认定都是那只熊的关系。”
乃雏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全世界只有她爷爷才会那么盲目,看不清问题症结,是因为他干预了不该干预的事!
刚进姊姊房间,乃雏突然发现有个人不在。“洪怡呢?”
乃蝶的管家洪怡已在她身边待超过十八年,两人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曲真答:“辞掉了。董事长说大小姐今天会变成这样,洪怡脱不了关系。”
“他又来了!”乃雏气坏。
爷爷任意辞退管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往事飞快转过乃雏脑袋,当年她十岁,爷爷就曾经拿她成绩不够好为理由,辞了身兼管家与家庭教师的“六哥哥”。
那一次乃雏反抗之大,甚至还咬伤爷爷手臂。
但小孩怎么斗得赢大人,纵使她流干了眼泪饿瘦了肚皮,还是激不出应庆祥的同情心。
他开出条件,连拿三次第一名,就同意她的要求,问题是乃雏再怎么努力,也只拿到第二名成绩。
当时她年纪小,只能无助地面对爷爷的安排,但现在不一样了,她长大了。为了姊姊,她一定得想办法让洪怡再回来,不然姊姊就太寂寞了。
她把姊姊往曲真怀里推。“帮我照顾她,我去找他理论!”
惦记着乃雏的反应,柳明之一回到办公室,马上拨通方伯手机。
“明之啊,你等等,我到外头说去。”
方伯是应家的园丁,他太太就是刚才乃雏喊的方嫂。柳明之跟方伯感情很好,即便离开应家,逢年过节,他还是会打电话跟方伯拜年。
乃雏近况,也多是方伯告诉他的。
觑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方伯拿着手机,将前因后果仔细说了一遍。
“……然后二小姐气冲冲跑到老太爷那儿,都还没说话,老太爷就命令她辞了工作,不许再去庭园公司上班。”
“为什么?”
“还不是老太爷要她顶替大小姐的婚约。”
乃雏要结婚了?柳明之脑中浮现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脸,突然觉得心口闷痛,喉咙干涩。
“她怎么说……”她才二十二岁,现在就决定婚事会不会太早了点?
“当然不答应。说实在,我们捧人家饭碗不应该暗地说老板坏话,但看见老太爷那样子,一发起脾气,耳光手杖齐来,真是——”
她挨打了?!柳明之心一沉,脑中浮现她孤立无援的身影,要是他还在她身边就好了,最少最少,他还可以拿身体保护她。
“她不要紧吧?”他压抑的嗓音满是心疼。
“你方嫂去看过,没什么大碍,只是婚事大概确定了。我听说老太爷威胁二小姐,说若不从他,他就把大小姐关进精神病院,还说要阻绝庭园公司营运。你也知道老太爷多讨厌二小姐到外头工作,刚好趁这机会,一石二鸟。”
柳明之搓揉脸颊,他知道她性格,她喜欢花草树木,喜欢活动筋骨,要她成天待在家啥事也不做,那会闷坏她的。
不行,现在不是躲在暗处默默关心的时候,她正需要他的帮忙,他得想办法回去帮她。
“方伯……”他对着话筒唤:“我想回二小姐身边。”
“这个我无能为力啊。”
“我知道我的要求让您很为难,但是我没办法坐视二小姐遭遇困难。请您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也会努力找门路。”
“你也真是有心,都已经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关心二小姐。好,方伯我就帮你留意,但不敢打包票跟你保证一定行。”
有方伯这句话就够了。柳明之对着话筒低喃:“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