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请安的时间一到,所有聂家人都到聂老太爷的千寿阁向他请安问早。
聂平远一到,便瞥见紧跟在陈氏身边的穆希恩,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正眼都没瞧她一下。
大伙儿进到千寿阁向聂老太爷请安,聂老太爷看着聂平远,像是想问什么又觉得不妥而打住。
“平远,”他语气闲闲地道:“今天金大娘就会到三雅苑去住下,你给她安排一个房间吧。”
聂平远虽然对爷爷这个决定……喔不,那应该算是命令不满,但只能接受。
“孙儿知道。”
“好吧,没事的话,你们就各自去忙吧。”聂老太爷挥退了大家。
几个人步出厅门,眼尖的周氏便看见聂平远脸颊上的几道抓痕。
“唉呀,”她惊呼一声,“平远,你这脸是怎么了?”
聂平远微微的攒起浓眉,“没什么,是只野猫抓的。”
刚才他其实很担心聂老太爷看见自己脸上的抓痕,幸好聂老太爷老了,眼睛不好了,看什么都不太清楚。
“野猫?”周氏微顿,然后觑着一旁不发一语的穆希恩,掩嘴而笑。
昨儿晚上穆希恩突然跑到碧竹苑跟她娘窝了一晚,谁都知道她八成是在三雅苑跟聂平远有了冲突。
但她不说,谁也没多问。今早看见聂平远脸上的伤,想必昨晚一定闹得挺凶的。
“我想……应该是只可人的猫吧?”周氏笑问。
聂平远眉心一皱,不悦的瞪了穆希恩一眼,冷冷地道:“只是只不受教的野猫。”
穆希恩一听他指桑骂槐的说她是不受教的野猫,不禁也恼了。
她不服气地回呛他一句:“那只猫肯定是在替天行道!”
聂平远微微挑眉,神情冷峻地看着她却一语未发。在人前,他是不轻易表露出情绪的。
陈氏轻轻拽了女儿一下,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忤逆他。
在这种女权低落的年代,做妻子的以夫为天,更何况她跟聂平远身分悬殊,陈氏认为她能嫁他为妻已是天赐恩典,她自然不该与丈夫作对。
穆希恩当然能理解陈氏的想法,毕竟她是生自这个封建时代的女人。只是尽管知道自己如今身在这种封建的时代,她还是无法乖乖就范,当初是为了让陈氏接受好的照顾及治疗,她才会轻易答应嫁给一个陌生男人的。
“贤婿,”陈氏一脸卑微讨好地道:“待会儿又要到万济堂去忙了吧?”
“是啊,岳母。”他冷笑一记,“我不在的时候,可要麻烦您好好教诲我那不懂得何谓三从的妻子。”
此话一出,陈氏露出惭愧的表情,尴尬地道:“好,我会的。”
听到他这样对陈氏说话,穆希恩气炸了,“聂平远,你凭什……”
“希恩。”陈氏一把抓住她,难得的动了怒,“你太放肆了。”
穆希恩看着她,顿时安静下来,可脸上尽是不满及愤懑。
“好了好了,没事了。”周氏出面打圆场,拍了拍聂平远的手臂,“平远,你还赶着出门呢,快去吧。”
他用眼尾瞥了穆希恩一记,唇角一勾,扬起一抹得意笑意,旋身迈开步伐走开。
聂老太爷一声令下,金大娘搬进了三雅苑,聂平远跟穆希恩两人在无可奈何下只能同房。
本来两人谈判过后,决定三天一轮,一人睡床,一人睡椅,可后来他们发现金大娘常偷偷摸摸的靠近他们房间,只为了确定他们同床。
为免节外生枝,两人只好同在一张床上,但壁垒分明,楚河汉界。
这晚,穆希恩早早睡了,熟睡到聂平远回到房里她都没发现,到了半夜,一只热烫烫的手伸了过来,吓醒了她。
“啊!”她整个人跳了起来,以为他趁她熟睡想吃她豆腐,正想狠狠给他一巴掌,却看见他蜷着身子,微微发抖。
护理人员的直觉告诉她,他有状况。
身为护理人员,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虽然他可恶,但罪不及死。
“聂平远?”她轻唤他,“你怎么了?”
聂平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我……冷……”
她一愣。冷?他盖着被子呢!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他正发着高烧。
“喂,你好烫。”她说着,立刻起身,“我去叫金大娘。”
“不……”他拉住她,但力气不及平时的五分之一。
“为什么不?”她疑惑地说:“得请大夫来看看你呀。”
“不、不要……”他眉心一皱,虚弱却坚持地道:“我不看大夫,我、我不吃药。”
“什……”她一怔。
他聂家做的便是药材生意,还有多名大夫驻诊,为什么他不肯就医,也不肯吃药?
“你是三岁小孩吗?”她有点生气的瞪着他,“病了就要看大夫,就要吃药,你怕什么?”
“我不要。”他坚持到近乎任性的抓着她的手,“跟你说不要,听见了没?我睡一晚就没事了……”说着,他闭上了眼睛,手却还拉着她。
她无奈的看着他,忍不住一叹。
她现在也无法取得退烧药,只能就她的专业以手边有的资源让他退烧。她将自己的被子叠在他的被上,尽量让他的身体暖和,然后再去弄来温开水想办法让他喝下。
他只要一流汗,她马上替他抹干,还帮他脱掉湿透的衣服,换上干爽的衣物,一整晚,她重复着这些事,不厌其烦。
天快亮时,她困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时,聂平远幽幽转醒,看见她趴在床边,他微微愣了一下,脑海中有些碎片般的记忆—关于她。
他这两天喉咙一直觉得痛痛的,觉得只是小风寒,多喝水、有充足睡眠,应该就能不药而愈。
记得白天在万济堂时便已微微发烧,但他不以为意,也没请大夫帮他开药方子,没想到等到他要离开万济堂时,整个人开始头晕了。
凭着坚定的意志力,他撑着回到聂府,洗了个热呼呼的澡,便回到房里睡觉,怎知身体越来越烫,同时又感觉越来越冷,整个人晕眩到让他感到心慌。
他记得穆希恩要去找人来帮忙,他阻止了她……
他不吃中药,不是他不相信老祖宗的智慧,不相信中药也有神效。而是,他不确定自己吃的是药还是毒。
这偌大的聂府里,有人要害他,但他不知道是谁。这三年来,他小心翼翼的自保着,不吃经过他人之手准备的食物,更拒绝任何以补身为由而炖煮的汤药,他必须好好的保护这个身子,不让它再受任何的毒害。
一整晚,她在床边忙碌着,不时的帮他擦汗、为他更衣、替他盖被、摸他额头……她的手很温暖,很温柔。
她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并没有因为他们交恶就对他置之不理。虽然她是为了带着她娘亲进聂家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但仔细想想,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哪个不巴望着可以找个让自己衣食无缺的男人嫁?
也许,他对她的要求太过严苛了。
看着她累瘫的睡在床边,还发出微微的鼾声,他忍不住盯着她熟睡的侧脸,伸出手轻轻拨开那绺垂在她粉颊上的发。
这时,她突然醒来,睁开双眼望着他。
他一惊,却来不及将手收回,一脸的尴尬,正忖度着要说什么,她已经站了起来,伸手摸着他的额头,然后笑了笑。
“咦?”她兴奋的看着他,“你退烧了。”
“喔……”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肚子饿吗?”她问:“我去帮你煮一点粥,好吗?”
他微顿,若有所思。
穆希恩想起他不吃别人经手的食物,面露无奈地道:“我忘了,你只吃自己做的东西。”
他凝视着因为爱莫能助而有点沮丧的她,那落寞的眼神在他的心湖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你是可以相信的吧?”他一脸认真的问她。
她愣了一下,“嗄?”
“你煮的东西,吃了不会出事吧?”他又问。
她秀眉一拧,拍拍胸脯,“我厨艺是不精,但也没让谁闹过肚子,你大可放心。”
他沉吟须臾,“那好吧,帮我煮碗热粥,我饿了。”
“包在我身上。”她咧嘴一笑。
她煮的东西确实称不上美味,但填饱肚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吃过了她煮的粥,他梳洗一番便要出门,她急忙制止他,“你昨晚才发烧耶。”
“烧已经退了,我也觉得好多了。”他说。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她故意一脸嫌恶地道:“你一脸病容呢。你说,要是到万济堂买药的人看见你这个当家的一脸病容,还会相信万济堂的药有疗效吗?”
闻言,聂平远下意识的走到镜前照了照,又摸了摸自己俊朗的脸庞。“哪有什么病容?”他眉心一皱,不以为然的看着她。
“你发烧,表示你抵……免……呃,不,那表示你身体出了状况。”她本来脱口便要说出抵抗力弱、免疫系统差,可又想起他这个古代人肯定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而改口。
“总之你要是不好好待在家里休息,坚持抱病去工作的话,肯定会发大病的。”她说。
他眉头一拧,“你是有多怨恨我,得这样诅咒我?”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她神情严肃地道:“你一天不上工,万济堂就会群龙无首吗?你是很重要,但有没有这么重要?”
听着她这番话时,他心头微微一颤,她这番话好耳熟,曾经有个人也这么对他说过,就是这样的语气,就是这样的表情。
但,怎么可能?
他困惑又狐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被他这么盯着,她微愣,“干么这样看我?”
“你……”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甩甩头,甩脱那可笑的念头。
“你就当放自己一天假,在三雅苑好好歇息吧。”她说,“若你觉得我碍眼,我可以到碧竹苑找我娘。”
他微怔,她以为他不论如何都要去万济堂,是因为不想在府里面对她?他蹙眉苦笑一记,“你觉得自己那么面目可憎?”
她挑挑眉,不以为然地道:“当然不是,大家都说我人见人爱,还说再难搞的人,我都能搞定。”
这可不是她自夸,从前在癌症病房,那些因为病魔折腾、施行化疗导致身体不适而发脾气的病人,大家都交给她处理,因为病人到了她手上,个个都会乖乖的吃药打针,没有一个跟她讨价还价。
她印象最深刻的病人是个三十三岁企业家邹宇宁,超级工作狂的他被发现罹癌时已是三期末了,癌细胞已经蔓延到他的脊髓,让他非常的痛苦。可他在医院接受化疗时,却还以网路视讯遥控着公司的运作,几度还跟医生吵着要出院。
他像是不怕死似的,整个心思都在工作上。她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勇敢又镇定的癌症病人,尽管医生给他的报告再糟糕,再令人绝望,他也彷佛是在听着别人的诊断报告般。
他的脾气又急又硬,所有的护理人员都不合他心意,不是被他轰出去,就是根本管不了他吃药打针。总之他是个工作至上、生命其次,完全不肯乖乖配合的病人,凡事只依着他的心情跟步调。
最后,主治医生派她专责看顾他,她对他从来不讨好央求,反倒是常常跟他唱反调,甚至像教训孩子般的对他,他脾气拗,我行我素,可她却总能治他。
她从不管他肯不肯,要不要,他该打针的时候就帮他打针,该吃药的时候就喂他吃药,她总告诉他—你对公司来说很重要,但也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等你挂了,他们自然能找到顶替你的人。
他很讨厌她这么对他说话,可又服她,他们的相处总是剑拔弩张,却又有着莫名的默契跟共识。
只是很不幸地,最后他还是敌不过癌症摧残,在经过十一个月的治疗后离开人世了。
在癌症病房,她看多了死别,可想起初进院时的他意气风发,死前却骨瘦如柴,她忍不住痛哭失声。那是她从事护理工作以来,最失控的一次。
尤其在那之后,她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张写着“如果能再活一回,只想跟你在一起”的字条。
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道是他在虚弱时写下的,虽然没署名,但不论谁看了都知道他指的是她。之后,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只怕她伤心。
虽已是过去的事了,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痛……
看着她眼眶突然湿了,他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你干么?”
她飞快的抹去眼角的泪,“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他微顿。
他是男人,她想起的应当也是个男人……她想起了什么男人?那男人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你不认识他,也永远不会有跟他碰面的一天。”她说。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
“什……”他眉心一拧,不悦地道:“又触我霉头?”
“他跟你一样,不听话,所以死了。”她用央求的眼神定定的望着他,“你今天在府里歇一天,行吗?”
她那殷切的神情以及如泣如诉的恳求令他的心头一撼,坚定的意志竟动摇了。
拗不过她,他懊恼地道:“行了,我知道了,可你……”他指着她鼻子,“不准给我掉眼泪,不然我现在立刻就走。”
她收住泪水,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这日,穆希恩跟聂平远的异母妹妹聂平莘去挑几块缝制新衣的布疋,挑完了布疋,两人顺路到附近的茶楼品茗吃点心。
穆希恩年长聂平莘三岁,两人挺有话聊。从聂平莘那儿,她听说了很多聂平远从前的事,可听着听着,她总觉得聂平莘讲的是一个她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因为,她所接触、所知道的聂平远完全不是聂平莘所说的那样。
不过,人都是会变的,这倒也不奇怪—虽说他前后判若两人。
看时间差不多了,聂平莘便要两人的丫鬟珠玉跟春心到附近的糕饼铺子买她娘爱吃的杏仁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