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刮得厉害,漫天落叶被风卷起,几句乌鸦啼鸣令人压抑。
啊……尖锐叫声从屋里传出,一声声敲上人心,守在屋外的大大小小皱起眉头。
没道理,都第七胎了怎还疼得这么厉害,莫非生产不顺?
郑国公府的主子们全来了,但老夫人没到,她不喜欢这个媳妇,打她进门那天就厌弃,可再讨厌,媳妇把家掌管得好,儿女一年一个生得顺畅,有这种媳妇还到外头抱怨,只会落得一个刻薄名声,老夫人只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面,谁也不见,呕气似的。
老郑国公和妻子不同,起初他也气呐,自家儿子一个大老粗,怎地看上文官女儿,文官除满腹酸水之外,还有啥东西?但媳妇进门后用心讨好,慢慢软化他的固执,尤其是在生孩子这方面,倘若媳妇是京城第二,肯定没人敢自称第一。
从八到四岁五个孙儿,一路看到三岁的小孙女,老郑国公满脸骄傲,可别说他家孙子多了就是重量不重质,不是他夸口啊,郑家孙子各个都好,聪明伶俐又都是练武的好根苗,拿出去摆着,一个可抵别人家三个。
可是……呼,喘口大气,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大步往前跨,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朝儿子后脑打下去。
“爹?”郑国公惊讶地看着老当益壮还壮得赛过老虎的亲爹,抗议声含在嘴里……他的英雄气概、对敌时的杀伐刚毅,在亲爹面前使不出来。
见爹挨爷爷巴掌,小孙女以芳吓着,她朝大哥伸手,以帼忙把小妹抱起来,低声安抚。“没事,爷爷不是真想打爹爹,他只是……”
只是后面,以帼没接话,但以岷、以复……几个弟弟默默低头,心底接了——爷爷在迁怒呐。
打娘确定又怀上孩子那天,爷爷三不五时就对爹爹拳打脚踢,也莫怪爷爷,实在是娘亲太会持家,又得一手好厨艺,有这么个媳妇,爷爷嘴老早被养得刁钻无比。
可娘怀上这胎后,变得娇气,每每靠近厨房就吐得七荤八素,爷爷已经馋上好几个月,你能要求一个欲求不满的老人平心静气?
心底小话没想完,就见老郑国公气呼呼道:“都说悠着点,媳妇不能这么用,你当操兵吗?我先把丑话给撂在前头,媳妇,我只认这一个,你别想把媳妇给操死,还可以换新的。”
男人生平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再加上中年丧妻迎新美,三件事全齐了,男人一生便也足啦。
郑国公愁眉苦脸满腹冤枉,他哪有换新媳妇的念头?虽然他是个粗人,不会吟诗作对,嘴巴说不出那些个一生一世的恶心话,可成亲十年,他守身如玉,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这还不够表明他对媳妇的心比石坚情比海深?就算真过度……操劳,那也是您家媳妇热衷此道……
郑启山有苦无处发,视线从以帼、以复、以岷、以铵、以泗、以芳身上滑去,最后只能委屈地接过小女儿,把头埋进她肩膀,像解释似的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
吕相爷的脸色更不好,只是他没立场骂女婿。
要怪就要怪自家女儿既霸道又妒嫉,没有半点贤妻风范,早跟她说过,郑启山是个武夫,从小练武长大的,身子比牛还壮实,没几个正常女人挨得住,让她往陪嫁里挑几个本分的,开脸给女婿疏解疏解,没想她非要一个人独霸丈夫。
这不,一年一个,年年不落下,五子陆续出生时,人人都道吕家女儿好生养,让族里的姊妹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可他们夫妻担心呐,别以为换了个字他们就不晓得外孙的名字暗指“国富民安、四方升平”,已经生下前头五个,会不会连后面三个也给凑齐?
妻子到处寻医觅方,免得郑家子孙成患,可不知是女婿龙虎精神,还是女儿田良种好,隔年小丫头又冒出来,幸好是女儿,物以稀为贵,要不前头有这么多哥哥,肯定爹不疼娘不爱,当时他们还想着,生完女儿,儿女双全,郑启山总可以消停了吧,没想到现在又来一个……
吕相爷满脸无奈地望向女婿,才二十几岁,那事儿正生猛的年纪……如果请个教养嬷嬷,好好跟女儿讲解女诫妇德,还能不能亡羊补牢?
老郑国公颤巍巍地朝吕相爷走近,一脸痛不欲生道:“亲家公,是我对不住你啊!”
以帼皱眉,爷爷这一幕演得……太矫情。武官本就不擅长此道,他何必非跟外公学?外公能把文官当到头儿,那可是天生的、骨血里带来的奸诈啊,他不忍心地别开头,假装没看见。
果然,吕相爷脸皮似颤非颤地,一脸宿便未清的样子。
这时,一声拔尖叫喊,郑启山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口,拉长脖子往产房猛看,恨不得能把墙看出个洞儿。
不久,婴儿宏亮哭声响起,产房门被打开,他抱着女儿快步奔上前,急问:“我媳妇呢?她还好吗?”
回答郑启山的不是稳婆而是产妇,她虚弱道:“相公,我没事,这孩子我喜欢。”
她很清楚,若不尽快表达立场,小儿子肯定得承受众怒,实在是这胎生得太久,一家子上下心里都憋着呢。
同床共枕无数晨昏,郑启山怎不懂媳妇所想,为让媳妇安心,连忙冲着里头喊。“媳妇喜欢,我便也喜欢,这可是咱们的小以笙啊,等小以平……”
话未说完,巴掌落下,后脑又挨上一记,打得他耳朵轰轰作响,老郑国公恨恨瞪他两眼,谁允许他再弄出个小以平?
挨了打,这会儿郑启山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连忙转头看向两眼发绿光的老爹,以及嘴角抖个不停的岳父,他怂……
周擎竹是相信轮回的,在癌症折磨自己到最后一刻时,他一面想着,这辈子柔柔肯定能够长命百岁了,同时也想着下辈子要投个好胎,健健康康、顺顺利利活到八十岁才去见老祖宗。
因此当屁股一阵疼痛,周擎竹张大眼睛、发现自己成为光溜溜婴儿时,他认定是自己做太多好事,才不必在地狱大排长龙,等几十年才得重获新生。
更让他感到愉快的是,老天爷没让他过生死桥、喝孟婆汤,让他带着前世记忆来到此生。
周擎竹擅长分析推理,于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分析出原因——器官捐赠卡。
是的,他在死前签下器官捐赠卡,肯定是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让自己拿到地府的投胎优惠方案,也许阎王想鼓励这种风气,让更多命不该绝的人延续生命。
只是……什么鬼啊,他以为未来世纪中,就算医学环境没有大跃进,至少不会倒退,看看那床、那桌、那椅……全是木头做的,非钢铁更非新合金。
不该啊,热带雨林的树都快砍光,地球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为什么还能用木头做家具?还有,屋顶那根应该称做梁的东西,也是实木?
他只哭三声,并非稳婆手下留情,而是哭泣这行为太损自尊心,便是在癌末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掉半滴眼泪,屈屈两巴掌,怎能让他牺牲自尊。
“夫人,是个沉稳的小公子呢。”
刚出生的婴儿就看得出沉稳?睁眼说瞎话……猛地,他被芦苇割过似的小眼睛睁得老大,天啊天啊,她说什么?她说“夫人”、“公子”?还有她身上穿的是什么鬼?头上弄的是什么鬼发型?
周擎竹呼吸转为急促,莫非不是轮回,而是穿越?
尚不确定怎么回事,他就被抱到一个女人跟前,她脸色有些惨白,神情带着虚弱,但她的眼神很温柔,甜甜的笑容像他爱极了的珍珠奶茶。
重点是她很美,眼鼻唇耳每处都美得让人心动,如果新生儿发出狼号声,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魔鬼,直接送入火葬场?
“娘的小以笙,要努力读书、好好长大哦。”夫人柔声道。
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她出生名门世家,从小被琴棋书画给养大,家里给她寻了好几门亲事,都是学识丰富的清贵名流世家,姊妹们都说她能诗善词,必能为丈夫红袖添香,夫妻举案齐眉。
可她不想啊,她想嫁给郑启山,为此还闹上好大一场。
为何非君不嫁?因她图他模样俊美,图他想笑便笑、想怒便怒,不屑心机手段的直率,只图嫁给他,可以尽抛从小到大捆在身上的绳索。
即使她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只会对“衣宽红楼重新做,多吃鸡腿不憔悴”,即使她为他抚琴,不过片刻他便睡得直打呼噜,但成亲多年,她不曾后悔过,比起闺中密友,她的生活简直是泡在蜜罐里。
可谁想得到,丈夫的遗传太强大,每个孩子都肖极了他,一个个聪明睿智却不爱读书,每回念书都得她拿着棍子在后头坐镇,成天舞棍弄棒、梦想游历江湖,那可是出生在郑国公府呐,若是生在别人家,只能当街头混混了。
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以为承袭有望,回想自己两岁认字、三岁背诗、五岁能成文,她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呐,可是她的女儿……唉,她只能叹三声无奈,如今只能指望她的小以笙了。
周擎竹咯咯笑开,读书?呵呵,他可是学霸;好好长大?正合吾愿,最好的是他的娘啊,和梦想中一模一样,美丽漂亮温柔高贵……是那种到学校送便当就会让孩子抬头挺胸、感到骄傲优越的那种娘。
他的笑让母亲一愣,问:“小以笙能听懂娘的话吗?”
周擎竹几次张嘴,想调动口腔肌肉,却都发不出“对”这个音,只好用力点头,但他已经使尽全力,颈椎却不肯合作。
幸好,当娘的硬是看懂他的意思。“真的呢,我的宝贝听懂娘说话。”她亲亲儿子,忙对稳婆道:“抱出去给他的爷爷、外公、爹爹和哥哥姊姊们看看。”
稳婆应下,将以笙往外抱。
这个大胡子是……他的爹?虽然红光满面,看起来壮得像头牛,可好歹有四、五十岁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娘命苦呐,怎地外祖父眼光奇差无比,给娘挑了个强盗嫁?
在小以笙对老郑国公满脸嫌弃同时,郑启山瞄儿子一眼,见他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哪像个初生儿?肯定是这身横肉害得媳妇受苦。
郑国公满脸为难,儿子让媳妇受苦,他怎疼得下去?只是答应过媳妇……
吕相爷从老郑国公手里接过以笙,太好了,终于有个像女儿的了,瞧小外孙满脸的聪明,越看越心喜。“以后跟着外公读书,好吧?”
吕相爷虽然四十几岁了,但保养得当,看起来斯文儒雅、风流倜傥,以笙一眼就喜欢上,这么好的外公,怎么就眼瞎,竟替娘寻了个土匪做丈夫?
不过跟着这么帅的外公读书,好啊、好啊,他最爱读书,天底下最有力量、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知识,若非前世早夭,说不定天资优异的他能进美国太空总署。
心里想着,以笙再点一次头,没想到这回颈椎居然如此合作,真让他给办到?
以笙诧异,吕相爷震惊。
这么小的孩子会点头?瞬间,吕相爷的笑容到后脑杓,天降奇才、文曲星下凡呀,他忍不住抱紧他,说道:“吕家后继有望!”
啥?吕家后继有望?吕家那么多孙子,哪就要他儿子了?
原本对小儿子不屑的郑启山焦虑了,不行,娘子说她喜欢以笙,就算儿子多到为患,以笙也得是郑家的。
他将怀中女儿交给以帼,接过小儿子,像狗狗洒尿占地盘似的说:“小以笙,我是你爹,以后爹会疼你照顾你,你得好好跟爹学习。”
吕相爷哪听不出这么粗陋的暗示,横眉,暗骂一声小心眼。
以笙恍然大悟,他才是爹啊,幸好,要是天天见鲜花得附赠牛粪,心情得有多闷呐。
看完爹爹,他把头转开。都说刚出生的婴儿视力不佳,以笙不懂自己的眼睛怎就这么厉害,看得清楚分明。
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朝他聚拢,都是小正太,颜值爆表,看过一圈以笙没找到拐瓜劣枣,代表爹娘的染色体不差,他能对自己的外貌多几分信心。
这时,被抱在以帼怀里的以芳转过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视以笙。“弟弟?”
大哥耐心道:“对,以芳有弟弟了,高不高兴?”
瞬间,以笙双眼发直,看着她的眉眼、她的鼻唇,看见她笑时右嘴角边深深的小梨窝……她是他的……柔柔?是他前世暗恋的对象?
姊姊,这辈子她成为他的姊姊?
磅——砰!倏地,心脏碎出一堆玻璃山,暗恋对象变姊姊,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摧的事?
他不要啦!
这时以芳正把手指触上以笙的小脸蛋,以笙猛地放声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悲愤、怨怼,痛恨老天对他不慈不仁。
以芳被吓到,连忙松手,她没有用力啊……以芳慌了,无法为自己辩驳,以笙的哭声让她变成众矢之的,眼看着越哭越疯狂的以笙,眼泪在她眼眶里滚动,下一刻也放声大哭,冤枉啊……
以笙哪有心情管她冤不冤,他只觉得自己冤死了,听说在古代,乱伦会被浸猪笼,听说姊弟恋会死人……呜,前世无缘、今生无分,他是招谁惹谁?
他拚命哭,使尽力气哭,他想把自己哭回地府,重来一次,但是很遗憾地,他没有哭成目的,只哭出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