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没来送行吗?”
启程的时候到了,赶在二月中旬出发,避开冰天雪地的冬天,由南方到京城约一个半月行程,今年春闱是四月十三,因此柳毅进京后,还有十来日可以稍事休息准备。
已故的柳老爷原本是京官,所以柳家在京城有座三进的宅子,不过多年来疏于打理,只留下几名家仆看着宅子。
因此这一次上京,林文娘提前了大半月让人送信到京城,还附上五百两银票,要下人雇人打理一番,好迎接小主子的到来,顺道把旧宅子整理整理。
就在柳毅等人准备就绪后,该道别的也一一打过招呼,理应让马车走了,可是裹着云青色镶兔毛边大氅的柳毅却迟迟不动,他四下张望,好像在等一位该来还没来的人。
一些亲朋好友不明就里,想开口又不好询问,傻乎乎地陪着他在寒风中等候,盼着那个人快点到。
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在等谁。
伫立一旁的林文娘脸色很难看,冷着脸盯着徐贤之,盯得他满脸火辣辣的,有点站不住。
而站在娘亲身边的朱巧儿则妒恨万分,她对什么都不用做就赢得柳毅倾心的徐轻盈,只有满满的恨意,她俩从来没有看对方顺眼过,有徐轻盈在的地方,她往往沦为陪衬,是一株最不起眼、遭如漠视的野草。
譬如此时。
“你妹妹呢?”柳毅直截了当的问。
徐展瑜被他这么一问,咳声连连,面颊臊红。“你不能含蓄点吗?好像我家盈儿和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干系一样。”他妹妹虽然不在乎名声、闺誉什么的,好歹也是待嫁闺女,多少给她留点颜面啊。
“没有吗?”他反问。
没有他在一旁盯着,只怕会有更多人发现她的好,他若不说得直内一点,说不定等他荣归故里时,她已成为他人妻。
徐展瑜咳得更大声了,觉得双颊更是热烫。“当然没有,你不要随便来攀关系,我们徐府和你柳家只是邻居。”
“她为什么没来?”柳毅想着,以她好动的性子不可能不来凑热闹,她一向不把规矩当一回事。
“这……”他哪晓得,他那个妹妹向来古灵精怪,没人知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把她找出来。”他离开之前起码要见上一面。
徐展瑜苦笑的压低声音,“她从昨晚就不见人了,让梨花把饭菜端进屋里便反锁房门,还让人一早不要喊她起床,她要练大气神功。”
“大气神功?”柳毅黑眸一闪。
“想也知道她是胡诌的,哪有什么大气神功,肯定又要搞得府中鸡犬不宁了。”徐展瑜虽然口中有着埋怨,还重重叹了口气,但脸上尽是笑意,有妹妹可以疼宠,他可欢喜的呢!
“帮我盯着她。”柳毅认真的道。
十年来,他们鲜少分开超过三日,如今还没离城,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她清脆的笑声。
“喂!柳少爷,你不会忘了她是我妹妹吧!”他越俎代庖了,搞不清盈儿是谁家的妹子。
“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
“嗄?”他如此明白的表露情意,让徐展瑜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接着略带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谁娶到他妹妹都值得怜悯。
“毅儿,该走了,再拖延下去就赶不上宿头了。”实在忍不住的林文娘催促外甥赶快上路。
“不急,再等一会儿。”柳毅相信,徐轻盈绝对不会不出现。
林文娘不想当众责骂他,令他难堪,忍着气道:“今天不走,明日还是要走,难道你要辜负你爹娘的期望?”
“姨母,你在急什么,不就晚一点出发而已,路上赶一赶,也不会错过住宿的客栈。”顶多晚点到,少了热菜热汤,但花点银子让人热一热就成了。
“我不急吗?万一夜路赶得急,发生了意外,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早点上路也省得路上耽搁。
柳毅的眸光微冷,但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姨母动不动就提到他父母的举动令他心生反感。
“姨母放心,高叔的驾车能力有目共睹,你期望的事不会发生。”还是……她更希望他回不来?
“什么叫我的期望,你认为我会害你吗?你不要以为姨母是睁眼瞎,你千等万等,等的不就是徐府那野丫头……”他竟把一个外人看得比她重,为了那丫头连她也敢忤逆。
待在柳家过了几年优渥的生活,没吃过什么苦的林文娘已经忘了谁才是柳家的主子,她把柳家当成自己的府邸,而柳毅是来投靠她的外甥,她说的话便是一言堂,由不得有二话。
徐家人一听都感到不悦,但想到两家就是隔墙邻居,又想到若是以后徐轻盈真嫁给了柳毅,两家人也算是亲戚,便都忍着没有说什么。
倒是柳毅的面容和嗓音同时一沉,“姨母,请慎言。”先别说人家徐家其它人还在场,就说她如此诋毁一个姑娘家有多不厚道,她难道不晓得随口的话,有可能会毁了一名无辜女子。
林文娘憋着气,将唇抿成一直线。“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没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吧!”
“什么话?”他说过很多话。
“你说你若榜上有名,便会娶京官之女为妻。”她记得牢牢地,始终不敢为他轻许城里的千金。
“有这么一回事?”柳毅微讶的一挑眉。
“你在糊弄我?”林文娘不满的双眼微眯。
现在还不到跟姨母撕破脸的地步,于是他温润一笑。“姨母言重了,此去千里,很多事由不得我作主,况且我只说是可能,不敢肯定,京里的世家子弟众多,出众者比比皆是,我只能量力而为。”
见他语气和软,林文娘的一口气也散了,想来她以后还是得依附着他,总不好摆太高的架子。“好好的考试,不用担心家里,姨母会帮你守住。”
守?柳毅倒觉得换个字更恰当,例如,搬。“对了,有件事忘了知会姨母,你年岁大了不宜太过劳累,所以铺子和庄子的收租我让陈管事代劳了,以后府里的开支,超过五百两以上,必须有合理的理由才能请款,若是用途不明,全数驳回。”
“你……你这是在防着我?”这一条分明是针对她,偌大的府邸也只有她能用到大笔银两而无须查问。
“姨母勿做多想,实在是近两、三年来的开销太大了,家中又没添人,毅儿非常不解钱到哪里去了,唯恐奴大欺主、中饱私囊,只能用笨方法守住最后一点家产。”
他可不想去了一趟京城后,柳宅就成了朱府,他名下财产被变卖一空,朱家败家子堂而皇之的住他的屋,花他的银子,把他的铺子、土地输个精光。
这不是不可能,以姨母宠子的软性子,一旦朱承敬哭着求她,她顶多为难一个晚上,隔天便会想办法为他收拾善后,而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柳家的百年基业了。
林文娘的脸涨得紫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为了儿子的赌债,她陆续拿了柳家近万两白银,其中还不乏为儿子赔罪的字画、古董,其价值难以计数。“毅……毅儿,姨母会还你的。”只要她有钱的话。
“自己人说什么还不还,姨母用了就是,姨母对我的抚育之恩,可不止这个数儿。”柳毅笑得意味深长,对她已无期待。
“毅儿……”她心一惊,他这是什么意思,用银子买回恩情吗?他想和她恩断义绝?
柳毅不想再理会她,淡淡的道:“该走了,我想她是不会来了。”那丫头总是让人又气又恼,就算是颗石头也该被焐热了。
十年了……这么长时间,她居然迟钝到完全没察觉他的情意,整日犹如一只扑翅的老母鸡,在两家的墙头来来去去,自在快活。
“等、等一下。”林文娘牙一咬,私心战胜理智,做了一个决定。“把巧儿一同带去吧,你在京里需要有个人照料,看要为妻为妾都随你,只要你给她一个过得去的名分。”
徐家人一听,纷纷皱起眉头,却又没有立场发话,毕竟徐轻盈和柳毅的婚事根本还没一撇,但他们又相信柳毅的品性,绝不可能辜负徐轻盈,便等着看他会怎么接招。
反观朱巧儿,浑然没发现母亲的挣扎,闻言旋即乐不可支的坐上一旁早已备妥的马车。
直到这一刻,林文娘才感到后怕,原来朱家已经败落到要依赖柳家,否则以他们入不敷出的处境,少了柳家的银两资助,将支持不住,为了不让朱家毁于一旦、她的儿女不受贫苦所困,就只有一个方法——只要把女儿嫁给柳毅,两家就成了一家,她也不必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柳毅会断了与朱家的往来,有个当官的姊夫,她的敬儿也能谋得一官半职,将朱家撑起来。
柳毅没想到姨母会在他临行之际才上演这一出,因为不悦,他的嗓音略微提高了几分,也失了恭敬,“你要让她照顾我?!”
“长者赐,不可辞。”林文娘用长辈的身分施压。
他目露锐光,鼻翼微张。“你真要如此迫我?”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内心惶然。“姨母所做的都是为你好,你日后会感念姨母的苦心。”
“为我好?”柳毅想笑,却觉得心头有点涩意。
“我……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在为难你,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你也能安心读书。”林文娘努力说服自己没有做错,朱家好,柳家才会好,两家是不可分割的,不会有人因此受到伤害。
“好,很好,真的很好,姨母的关心我收到了。”他只说收到,并未言收下,反讽的意味浓厚。
不想再面对姨母的柳毅走向乌木马车,一脚踏上马车脚踏。
徐展瑜大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臂,焦急的问道:“你真要收了她?”那他妹妹怎么办?
柳毅回过头,目光沉郁的看向他,冷冷的道:“等着老天爷收她吧。”
徐展瑜被柳毅的眼神吓了一跳,松开了手,但柳毅这一眼也让他明白,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柳毅没再多说什么,向驾车的高一投去一个冷然的眼神后便径自上了马车。
高一意会的下了马车,走向载着表小姐的红缎华盖马车,借着调整车马的时机手心一翻,一道银色闪光掠过,马车底下的车轴发出细微的剥裂声。
他们不想害人,但忍无可忍,这一切都是她们自作自受,若是命大,也许能拾回一命。
启程了。
车轮辘辘作响,辗过小石子的马车略微颠了一下,又重重的压下,一前一后的两辆马车驶出城门口,向京城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平顺得教人称奇。
“公子,表小姐是不是早做了要跟我们一起上京的准备,要不然她怎能说走就走,连行李都不用收拾。”
没错,多显而易见的事实,连愣头愣脑的书童长春都看得出其中有异,何况是心智过人的柳毅。
为了更快达到目的的朱巧儿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在确定柳毅的上京日期后,她便暗中谋划,已让丫鬟们把她的衣服、首饰打包好放入箱笼,再把贵重物品和银票带在身上。
马车是三天前就备好的,里面她还加了好几层褥垫,以求路上的舒适,她打算晚半日出发,借口娘亲不放心柳毅孤身一人,因此遣她来照看。
没想到瞌睡遇到枕头,她娘忧心和柳毅的姨甥关系会越来越疏远,情急之下做了件胡涂事,竟然亲手把女儿送给他,想着将他即将外溜的心留住。
娘说是为妻为妾任他决定,实则以她的再嫁之身,以及她无媒跟随之事,妻位是怎么也没办法了,为妾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她一跟柳毅上京,她的下半生只能是妾。
但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她顾不得是好是坏,只觉得心情好得快飞起来,得偿所愿,以后看谁敢再小瞧她。
她心想着,果然是母女连心,她想什么,娘都一清二楚,还刻意成全她,真正是她的亲娘。
闭目不答的柳毅敲敲车壁,问道:“高叔,还要多久?”
还要多久,这句话问的不是到下一个落脚处的时辰,而是……
“快了。”高一回得简洁。
长春困惑的搔搔头,实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拉开距离。”柳毅的嘴角往上轻扬。
“是的,公子。”喝了一声,高一轻甩马鞭,加快马车前进的速度。
“真想看看泥猪打滚的样子。”柳毅愉悦地道。
出城时,两辆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官道,早春的冻土尚未完全融解,路面还有点湿泞难走,朱巧儿坐的那辆马车,车夫都不敢走快,就怕车轮子打滑,马车翻覆,而柳毅的那辆马车速度也不快,两辆马车前后相距不到半里路。
可是柳毅坐的马车忽然加快了车速,把两辆马车的距离由原来的半里拉到一里,渐渐地,一里半、两里……接着猛地转了个弯,就再也看不到影儿了。
“差不多了。”从书笼里取出一本古籍,柳毅气定神闲的翻开,颇有书生风骨,看得有滋有味。
长春不解的问:“什么差不多了?”公子说的话好奇怪,但是他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公子从不做无谓的事。
“捂住你的双耳。”
“咦?”捂耳?
“快捂。”
“是。”虽然不解,但长春不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