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子友情赞助的“爱之鸟”降落在台湾桃园机场时,已近日落时分,霞色似浓郁的油彩,一层层抹在天边。
很美,很艳。
季石磊却无暇欣赏。回到久违的故乡,呼吸着陌生又熟悉的空气,他并不如其他游子那般欢欣喜悦,只有难以形容的焦慌。
她是否已经嫁给别的男人了?
刚坐上计程车,他便急着打电话联络程子欢。“子欢,是我,石磊。”
“石磊?”程予欢听来很惊讶。“你已经到台湾了吗?”
“刚出机场。”
“这么快?我以为你就算订得到机位,最快也要深夜才能到。”
“王子借我他的私人飞机。”季石磊匆匆解释,顾不得与好友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请你帮我查的事怎么样了?婚礼在哪里办?”
“你这么急着想知道婚宴在哪里办,又能怎样?”程予欢不答反问。“难不成去抢婚吗?”
抢婚?季石磊一凛。“我只是——想见织心一面。”
“见到面又怎样?”
他默然。
是啊,就算能见到她又如何?当着满厅宾客强行带走她吗?就算新郎肯,她也绝不可能点头。
十年了,两人已经好久不见,就算当时曾经爱得多热烈多疯狂,如今也只是过往云烟。
他还能做什么?
或许,他只是不甘心吧!曾经无数次幻想两人重逢的场面,想着当事业有成的自己,意气风发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内心会不会有一丝后悔与遗憾?
她可知道,他在纽约的社交界有多受欢迎?多少名媛淑女竞相追逐他,多少富爸爸盼着把女儿嫁给他?
就连大老板的侄女,他的大学同学黎筱柔,多年来也依旧对他痴心不改,她知道吗?
“我想……看她的表情。”他咬牙低语。“想看她要嫁的到底是怎样的男人,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是说,如果她嫁的是一个好男人,脸上挂着幸福快乐的表情,你就愿意祝福人家了吗?”
他闻言,倏地掐紧手机。
若是亲眼见到她唇畔噙着聿福的微笑,他真的能够大方地祝福她吗?真的能完完全全地死心,从此对她不再牵挂,不再相思?
“石磊,你啊……”程予欢叹息,深长的尾韵拖曳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似乎是同情,又像了解。“我告诉你吧,其实今天没有婚礼,只有葬礼。”
“葬礼?”季石磊骇然一震,差点握不住手机。“发生……发生什么事了?”他颤声问,不祥的念头飞掠过脑海。
不可能吧?织心她……她不会有事,不可能有事!
“是她父亲。”仿佛察觉他强烈的惊惧,程予欢连忙解释。“今天早上,他因为心肌梗塞送医不治,去世了。”
*
爸爸死了。
当医生宣布死亡时间的那一刻,艾织心迷惘着不敢相信,虽然这一年来父亲一直缠绵病榻,她早有预感这天终究会来,但仍想不到来得如此仓促。
又一个她爱的人走了,为何她总是留不住自己挚爱的人?
是艾璇风悲痛的哭声拉回她神智。“姊,姊……老爸他……怎么这样?他不能死!他好过分,好过分……”
她紧紧抱住弟弟。“爸爸不过分,他只是撑不住了,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努力想活着,努力想保全外强内干的家族事业,只是力有未逮。“你别这样说爸爸,璇风,他会伤心的……”
“姊,我不是怪老爸,我只是希望他活着,我不要他走!”
“我知道,我明白的……”
姊弟俩抱头痛哭一夜。
隔天,艾织心振作精神,在礼仪公司的协助下,筹办丧事,家里的喜字全撕去了,挂上了白幛布幔,侧厅摆落一盆盆素雅兰花,布置成庄严肃穆的灵堂,父亲的身躯,安详地躺在棺木里。
由于艾思诚在商界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告别式当天,前来吊祭的各界人士川流不息,艾璇风以孝子的身分跪在灵前答礼,艾织心却不能专心尽孝女之礼,有太多琐事等着她处理。
过了中午,她的未婚夫张世展与未来公公才姗姗来迟地抵达现场,两父子却都是来去匆匆,张世展说自己还要赶去机场接客户,捻完香便急着离去。
艾璇风对未来姊夫轻慢的态度感到很不满,艾织心却不以为意,淡淡地安抚弟弟。
之后,方斯文也来了,他是个医生,早上安排了一台重要手术,但一动完刀,立刻抽空赶来。
相较于张世展的粗心,他显得体贴许多,不但仔细问候姊弟俩,还自愿留下来帮忙。
“方大哥看起来还比较像你的未婚夫呢!”艾璇风喃喃抱怨。
艾织心静默不语。她其实也明白谁是真正关心自己,谁只是礼数上不得已,但世间事有时是不由自主的,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渐领悟这点。
不管张世展对她是真心或假意,总之她是嫁定他了。
仪式持续进行,随着时间流逝,艾织心神经也紧绷到最高点。
盖棺的那一刻就要来了,当那沉重的声响落下后,便意味着天人永隔——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姊……”艾璇风忽地掐握她的手,眼眸含泪。
她能感觉到弟弟的不安与慌惧,他也在害怕着,也怕听到那绝望的声响,他的手,渗着冷汗。
“别怕,我在这里。”她低声安慰弟弟,深吸口气,盈盈起身,迎向她的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眼前密密织着青色斑点,她的世界成了一片蒙胧,她踉跄着,不许自己晕倒。
再忍忍!她告诫自己,这种时候,她绝不能倒下,她得撑住。
“姊,你怎么了?姊!”艾璇风惊惶地喊。
两个男人同时抢上来,一个是方斯文,他及时从身后揽住摇摇欲坠的她,另一个男人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旁。
她闭上眼,缓缓平静呼息。
“你还好吧?织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头晕吗?”方斯文担忧地问。
“我没事。”她扬起羽睫。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方斯文写满关怀的脸孔,但攫住她视线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她料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男人,一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的男人。
季石磊。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震撼不已,下意识地往后退,缩进方斯文温暖的怀里,她看见季石磊瞳心一黯,神情冷凝。
他回台湾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来看她的吗?他看她多久了?把她的脆弱悲伤都看清楚了吗?
石头。
她的心呐喊着他,回忆在脑海里翻涌成潮,她以为自己早已埋葬的情感,悄悄地澎湃。
石头。
她无法喊他,言语在唇畔死绝,她好怕这一喊,把所有不该唤回的都唤回,所有藏得最深的,都浮上海面。
“季……石磊。”她终于打招呼了,却不复往昔的亲昵,只有客套的礼貌。
他的表情更冷了,她甚至可以在他眼里看到隐约的恨意。
他恨着她吗?恨她当年移情别恋?
他是该恨她的,如果是她,也会恨,或许比他恨得更深更强烈……
“织心,好久不见。”他淡淡地回应。
“你是来吊唁我爸爸吗?”
他微微颔首。
她目送他,看他在父亲灵前捻香行礼,然后默默走向她。
她跪在地上答礼。
“请节哀。”他嗓音喑哑。
她点头,以为他会就此离去,他却弯下腰来,目光与她平视,她咬紧牙,漠然回望他。
视线胶着,空气中曜动着不寻常的火花。
他深深地凝视她好片刻,忽地转向她身旁的少年。“还记得我吗?璇风。”
“你是谁?”艾璇风早看出不对劲,好奇地问。
“我是季石磊,以前曾经寄住在你们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真的?”艾璇风茫然,看姊姊一眼,后者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你大概已经忘了吧?我离开那年,你才五岁。”
“你跟我姊姊很熟吗?”艾璇风探问。
“我爱过她。”季石磊回答得很坦荡。
“嗄?”艾璇风一愣。
“我们谈过恋爱,甚至有过婚约,你姊姊曾经答应嫁给我。”
“你——别跟我弟弟胡说八道!”艾织心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眸光狠狠朝季石磊瞪去。
“我说错了吗?”他意有所指地反问。
她咬唇不语。
“织心,”他蓦地柔声唤她,幽深的眼潭映着她雪白的容颜。“整场告别式,我都没见你掉眼泪,你在逞强吗?”
“你——”她狼狈地震住,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这算是关心?还是调侃?
他又转向她弟弟。“璇风,你今年十五岁了吧?”
“嗯。”
“你是个男子汉了,要学会照顾你姊姊,好好保护她。”他温声叮咛。
“我当然会!”艾璇风保证,猛力点头的动作颇有示好的意味。
艾织心不觉蹙眉。连她这个粗线条的弟弟也抵挡不了他的魅力吗?
“织心。”他又唤她。
他到底想干么?她心弦一紧,扬起下颔,故意以一种冷漠高傲的神态迎视他。
他自嘲地牵唇。“我会再来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