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丫头,虽说侯爷眼盲,但现今的朝中风声鹤戾,草木皆兵,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侯爷眼盲反倒是可以少些无妄之灾,不至于像你大伯……”话到最后,黄氏不禁哽咽了起来。
杨如瑄赶忙说了些话安慰,才又道:“奶奶,侯爷很好,如果是他的话,我愿意嫁。”
大伯父那一房在秋后立决了,奶奶极介怀保不住亲人,哪怕亲戚间不甚熟络,总是有感情在的。
“你真的愿意?”
“有什么不好?”她噙笑反问。
“这个……侯爷自从西突一战伤了眼后,有点难相处,但他人不坏,只是壮志未酬,所以有点……”
“愤世嫉俗?”杨如瑄好笑道。“奶奶,那全都是正常的,放眼天下,哪个天之骄子在受了这等重创后还能无动于衷的?再者,眼盲有什么不好?他性情不佳,代表他往后可能不会再纳妾,我虽是个继室,但还是顶着侯爷夫人的头衔,有什么不好?”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黄氏反倒有些愣住。
“可是舍不得奶奶呢。”她爱娇地抱着黄氏。“我要是出阁了,奶奶那些酱菜我就吃不到了。”
黄氏闻言,轻拍了拍她的手。“你要是爱吃,我就多添点给你带去樊府,不过,届时说不准会被人笑说穷酸呢。”
“谁敢说我奶奶的酱菜穷酸,我就拔了谁的舌。”
“你这丫头。”黄氏不甚苟同地轻拍着她的手,瞧她淘气笑着,也跟着笑眯了眼。
“这亲事是你尧哥哥经樊府请托,私底下跟我提的,明儿个我就找你尧哥哥答覆,省得让人等太久。”
“尧哥哥?”杨如瑄这下真是不解了。
何时尧哥哥和樊府如此熟识,还能受樊府的请托跟奶奶探口讯?照她以往的记忆……想了下,她释怀扬笑。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何必硬要拿现在和当初对照,她选择不同的路,等在前方的必定是不同的结果。
“是啊,听说侯爷预计四月将你迎娶过门,而且是以迎正室之礼。”这种大礼对杨府来说如同无上的光荣。
杨如瑄笑了笑,对于樊府决定用什么方式将她迎进门一点意见都没有,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弥补那个人。
他的眼,不可能再看见这世间的一切,但如果可以融去他脸上的冰霜,能亲眼见到他的笑容,一切也就值得了。
这,就是她想做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会,正当杨如瑄要告退,让黄氏小憩片刻时,守在厅外的丫鬟齐声喊着——
“老爷、夫人。”
杨如瑄抬眼望去,就见杨祁还穿着朝服,面有豫色,而穆氏则沉着脸,两人不知是因何事而烦恼着。
难道是因为今年年节没让杨致禹回府团圆,李姨娘那头又闹得天翻地覆了?
她会这么猜,是因为瞧见李姨娘就跟在后头,她脸上看起来不像大年初三闹着寻短时的哭天喊地。
“娘。”杨祁轻唤着。
“怎了,有事?”
“有桩事。”杨祁看了杨如瑄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杨如瑄见状,乖顺地道:“奶奶,爹有事和你谈,我就先回院落了。”
“等等,瑄丫头,你留下,这事也与你有关。”
“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氏催促着。
“樊府派人来提亲,要迎娶瑄丫头过府。”杨祁说着,脸色有些悻悻然,像是极不满这桩婚事。“也没派人先知会一声就直接提亲,他是把咱们当什么了?”
虽说樊家老爷是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但官家礼仪总是要顾上几分,如此强硬提亲,以势逼人,令他心底不快。
“等等,这事我已经知道,刚跟瑄丫头说了,她也答应了。”黄氏忙道。“我没先告知你,倒是我的不是。”
“娘,你怎能将瑄丫头给配进樊府!”杨祁闻言不免激动着,就连穆氏也颇不认同。
“是啊,樊家二少素行不良,是个不学无术又爱风花雪月的纨裤子弟,怎能将瑄丫头配给他!”穆氏急得跳脚,想着该寻何办法退了这亲事。
“咦?”杨如瑄愣了下,看了黄氏一眼。
“不是,我说的是樊家的平西侯樊柏元,是致尧受了樊家老夫人请托,先向我透口风的。”黄氏赶忙解释。
这会换杨祁夫妻愣了下,两人对看一眼,就算想反对似乎也无从反对。
穆氏只得望向杨如瑄,再次确定地问:“瑄丫头,你真是允了这门亲事?”
“嗯,娘。”她笑眯眼道,暗松口气。
还好奶奶没搞错,又庆幸尧哥哥动作快了一步,要不然可就糟了。依樊尚书的官威,要是已派人提亲,没有合理的借口,这婚事恐怕是推托不得的。
“可是那平西侯听说伤了眼后,性情大变,他……”穆氏原是将军府千金,杨府离将军府也不过隔条街,她不时回去串门子,大抵也知道武将之间的状况。
“娘,性情大变也许意味着他有机会可以再变回来,而且嫁他也比嫁给樊二少强,如此一来,爹想要推掉樊二少的提亲,这理由是再充分不过,对不?爹。”她笑吟吟地望着杨祁。
瞧,她重获的爹娘全是一心一意替她打算,怕她吃亏受苦呢。
杨祁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瑄丫头长大了,爹宁可你嫁的是瞎眼的平西侯,也不能嫁给不事生产的樊二少,但是尽管嫁给平西侯,爹担心你……”
“爹,放心,姐姐出阁前也教了我许多,这么点事我才不怕呢。”
“真是的,都怪咱们女儿太抢手,否则我原本打算等到夏天时再替我爹麾下的猛将提亲呢……那人虽是木讷,但极为敦厚,又有功名在身,而且……”
“落英,这当下不求功名富贵,才能远离是非。”杨祁淡淡打断穆氏未竟的话,再望向黄氏。“娘,既是如此,我就亲自上樊府解释这事,相信樊尚书不会为难我。”
“去吧,顺便把致尧那孩子给我找来,我要立刻回覆他。”
“是。”
待人走后,杨如瑄望向厅门外,不禁疑惑,李姨娘何时走了?
她到底是来干么的?
四月,正值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亦是杨如瑄出阁之时。
杨如瑄一身大红喜服,珠冠上罩着红盖头,在樊府派来的嬷嬷引领之下,从闺房来到主屋大厅。
一路说着吉祥话,正欲踏出厅外时,杨如瑄蓦地停下脚步,一把扯下红盖头,回头朝坐在主位的黄氏和杨祁夫妇双膝一跪。
“奶奶、爹、娘,如瑄在此拜别。”她行着大礼,压根不在意喜服会沾上尘土。
跟在后头的杨如歆赶忙阻止三位长辈上前,以免坏了礼仪,再快手帮她将红盖头盖好,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脸。“姐,没进喜房,红盖头是不能扯掉的。”
“如歆,昨日姐姐跟你说的,你可都还记得?”她一把抓着她的手。
“姐,你放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杨如歆笑意一扬,十二岁的年纪,有几分青涩的妩媚。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拭着姐姐沾上尘土的双手。“姐,樊府的嬷嬷脸色很难看,待会记得多塞点银两。”
“放心,我准备了很多。”那么点规矩,她还需要她提点吗?“奶奶和爹娘交给你了,别老是心浮气躁,要静心读书学女红学琴学……”
“姐,别再说了,依我看,你待会要是没塞个一两银子,那嬷嬷肯定到樊老夫人面前告得你昏天暗地。”杨如歆正色打断她未竟的话。
“你这丫头。”
“去吧,这大喜之日,别把娘和奶奶都弄哭了。”杨如歆干脆推着她走,就怕还没进门,遮口费就得先花掉一笔。“而且,你要是不赶紧上花轿,如琪姐姐就无法从后门出嫁了。”
思及此,杨如瑄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在樊府嬷嬷的引领下上了八人大轿。
坐在轿上,她不住地想,为何搞到最后,竟会是如琪嫁给了樊柏文?
那天之后,她听说李姨娘赶在爹回覆之前,应允了那门亲事,不过是把出阁的人换成了如琪,而樊家也答允了。
只是樊柏文迎娶的非正妻,只是小妾,适逢与她同日出阁,所以两人的迎娶阵仗大不同。
虽说两桩婚事皆无新郎官亲自迎亲,但至少她是坐着八人大轿,以迎正室之礼绕行内城,再转进樊府大门,如琪却只能乘坐小轿直接前往樊府后门,等着她进门后才能进门。
这天差地别的迎亲阵仗,只怕会让素来和她不亲的如琪更加心生嫌隙。这些,她还不怎么在意,她担心的是,如琪会变成以前的她……她不懂李姨娘为何硬要将如琪嫁给樊柏文当妾,难道李姨娘会不知道妾室之间的争宠可比朝堂斗争吗?
随着花轿进了樊家大门,下花轿时,杨如瑄不着痕迹地在嬷嬷手中塞了一包锦囊,然后她一路被引领着进了主屋大厅,屋内没有她想像中的吵杂,就在拜过天地之后,她被带进喜房。
这一坐,从早坐到晚,坐到她腰酸背痛,可她谨守着规矩,端庄地坐在床上等着她的夫婿掀开她的红盖头。
这是她未曾经历的,所以有点紧张,但并不害怕。
从今天开始,她正式和过去的杨如瑄告别,从此以后她要守护着她的夫婿,与他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感到饥饿难耐,口干舌燥之际,随着阵阵的脚步声,她知道她的夫婿即将到来,于是更加挺直背脊,听着开门、关门声将外头一连串舌粲莲花的吉祥话隔绝在外。
屋内静默无声,她的手心莫名发汗着,然后,他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羞赧抬眼,对上一双垂敛的黑曜瞳眸,她的心微微颤着,在这一晚,她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冷静和从容。
那立体眉骨上浓眉飞扬,深邃眼窝嵌着黑曜般闪烁的眸,长发束冠,一身大红喜服穿戴在他身上,映衬着他高大颀长的身形……她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他,眼下一瞧只觉得他俊若谪仙,教她莫名心跳加速。
要不是他双眼不能视,她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胆地注视他。
两人沉默了许久,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好半晌后才低声道:“替本侯爷宽衣。”
“是。”她羞怯起身替他卸下腰间革带,褪去了喜袍,脱鞋解袜。
“梳洗。”他又道。
“是。”她从善如流。床边花架上早已备了盆水,水早就凉了,但只是梳洗颜面,倒不成问题。
轻柔地替他拭了脸,再替他取下冠,解开束起的发,一一梳解开。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倒头躺下,抓起被子,看起来准备就寝了。
杨如瑄看着他,瞧他闭上眼,眉头微扬了下,她笑了笑,回头解了自己头上的珠冠,卸下繁琐的十二层喜服,瞥了眼床上的他,随即坐在摆了数样蜜饯的圆桌边,喝了凉茶,吃着蜜饯裹腹。
桌上还摆着银雕尖嘴酒器,两只雕花银杯,许是要让他们喝交杯酒的,但是既然他已经累了,那就省下吧。
虽说蜜饯填不饱肚子,但至少可以骗骗肚子。
比较大的问题是——她要睡哪?
床上,她的相公,大字形地占了大半的床……她该睡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