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艳阳天,天气热的跟灶上的蒸笼一样,凝神细看,每个人的头上都冒着丝丝的白烟。
再过一个礼拜,课程就全部结束了,三年的甜酸苦辣到此即将告个段落,所有的恩怨不平,也都将随着日子的结束,转化成不关痛痒的记忆。
虽说,聚散是不停的,情缘自浅深,分离聚合皆前定,这情景却每每让我想起大观园破败后,一干众人各自为命的凋零。
阿花“啪”的一声,书本朝我脑袋敲了一记,说:“什么时候了,还在悼念这些不着边际的闲事。拜托妳实际一点好不好?”
我摸一摸头,朝小麦苦笑说:“那天我突然变笨了,一定都是阿花的罪过。”
“对付妳这种人,就是要用这种手段。一天到晚风花雪月的,联考可不会考妳林黛玉究竟是一块石头变的,还是一株草转世的!”
“阿花说的没错,杜欢,”小麦附和说:“妳就是喜欢乱想,想太多了。剩下不到四十天了,还有心情感伤那些聚散离合。”
“她啊,”阿花在一旁拼命加油添醋:“天上飘朵白云,地上吹片落叶什么的,都可感伤个老半天。我看到时候,她不是成了补习的难客就是南阳街的游民。”
小麦打了她一下说:“妳少大嘴巴。”然后转向我:“念得怎么样了?”
我笑说:“还好。如果阿花不在背后诅咒我的话,也许会更好。”
阿花嘟着嘴又要辩驳,钟声当当的响,堵住她的抢白。
其实每科都已经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些复习的东西,课上不上倒也无所谓了。是以每科老师大都放我们自习。反正高三生这时候,一只脚差不多都跨出校门了,往后的发展,各凭造化,七月大审日再分明见生死。
我干脆丢下书,趴在桌上蒙头大睡。天气这么热,太用功伤神,热死宝贝的脑细胞,那多划不来。反正是最后一堂了,既然精神不济,勉强自己专心,徒然浪费时间。
阿花把我摇醒的时候,钟声正好响了第一响。我睡得满身是汗,汗涔涔的,衣服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我几乎把全身都打湿了,才甘心地回教室。小麦和阿花正好要离开。她们俩参加了考前总复习班,我因为讨厌补习班幽暗萧索的气氛,所以就没有参加。我还是宁愿自己一个人念,自在又逍遥。
我慢慢地把书包整理好,然后才闲闲地摇晃出教室,晃到楼梯间,正好遇着了米俊宽。
“嘿!真高兴看到你。请我吃饭好不好?”我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嘴角却又不禁泛起笑意--怎么每次见面都离不开吃饭这回事!果真是无救的饮食男女。
他轻轻捏一下我的鼻尖,笑说:“贪吃鬼!就只想着吃。有没有想我,嗯?”
这时的米俊宽,怎么看都令人难以相信他会是那种冷漠孤傲绝情的男子。然而,米俊宽的确是冷漠的,他只对我热情;米俊宽也的确是寡情的,他只疼惜我一个人。他不晓得伤了多少痴情的心,可是受着这样一个诸色女子暗暗倾慕,却只对我一人倾心的男子的爱怜,我心中有种莫名的虚荣。以前我吝于对他表示我内心的感情,如今我总不经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许缠绵。有时,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就觉得莫名的心痛起来,内心那种欢喜的幸福感涨得满溢而泛滥。我总扑在他怀里,不许他离开,他每每因我的无礼取闹,摇头苦笑不已。
这时听他这样的问,我竭力点头微笑,希望看来妩媚动人。他拉着我,快步跑出校门,惹来许多人侧目。我不经意地回头,冷不防遇到李兰珠花容月貌里,两道冰冷的眼光。
爱情这东西,不是为它苦,就是因它愁,幸运的得尝它的甜。既然米俊宽全心地待我,我也将自己交付与他,只好对不住大千红尘里倾慕爱恋他、为他痴迷、因他愁苦的各色女子。
车到繁华处,米俊宽轻轻揽住我的腰,进入那家名叫“相遇”的餐厅。
再回首,恍然如梦。劳勃瑞福是一段美美好好的记忆,可是我更珍惜与米俊宽的“相遇”。
我环顾四周,景物依旧。依然还有火腿蛋炒饭,钢琴手也依然老弹些慵懒忧郁的蓝调。
服务生端来热腾腾的炒饭,我一口气将它吃个精光,一点也没有姑娘家该有的矜持。米俊宽在一旁频频劝我慢点吃,小心噎着。我央求他再分一些,他小气的只肯给一点点,怕我吃涨了胃又不舒服了。
自从那个黄昏,知道了劳勃瑞福往事的那个黄昏;很久的时日,我都没再闹过胃痛。米俊宽却老心疼我太单薄,嘘寒问暖,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那次胃痛把他吓坏了,所以他特别喜欢环住我腰,说什么这样可以护住我的胃,不让疼痛再作怪。我当然不相信他这种谬论,可是他说的认真,我也只好姑且听之了。
两、三口我就将盘里的东西解决掉,服务生端来一杯咖啡。我微微皱了皱眉头。老实说,我挺不爱喝这东西,乌漆嘛黑,又苦又涩,入口满是失恋的味道。
米俊宽看我颦眉蹙额犹豫排斥的样子,放下杯子笑说:“喝一口试试看吧!培养一点情调。”
广告片里常见众家俊男美女,徜徉悠游在如诗如画的风景里,品酩着好似香醇诱人的咖啡,整个基调充满了欧式迷人高雅的风情。于是咖啡就这样和浪漫情调画上等号,甚至还胡言乱语些什么贵族的品味。
我拿起一旁的白开水,啜了一口,冲他一笑:“那我宁愿少一点情调。”
米俊宽将他的咖啡端到我桌前,跟着坐到我身边,用充满温情的声音说:“试试看吧!就算是为了我,为我喝一口,嗯,一小口就好。”
他这简直是故意强人所难!每次遇到我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时,他就用这种最最柔情的方式逼我就范。
我叹了一口气,就着他喝过的那杯,浅浅尝了一口。他看着,满意地笑了,在我额上轻烙一吻,然后欢喜的搂了搂我。那情景倒真像是忧愁的父母,看着苍白不健康的宝贝乖乖地吃下药后,高兴地搂他们入怀那种满心欢喜的愉悦。米俊宽什么事都宠我,唯独吃喝读睡这些事,他会试尽各种方法要我听话。
离开“相遇”,面对着繁华景色,一剎时倒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沿着红砖道缓步行走,两旁的路树,迎着夜风,娑娑作响起来。
一路上,两人的身影随着路灯的变移,前后飘忽不定。我仰头迎向夜空,并不认真探看,街灯刺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甩动满头乱发,在风中张扬。真想就此躺卧在这片广漠的大地,让神魂舒放自由翱游在神秘宽广的宇宙里。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我突然朗口而出。在这有风清明的夜里,我彷佛看见醉态可掬的酒仙,昂首对天,举杯邀月,而月光从婆娑私语的乐缝中,洒落他一身银白的光华。
闭上眼使我失去了方向。我彷如醉酒的太白,步履在云雾袅绕的仙乡中。一个天旋地转,在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时,我发现自己趴卧倒在冰凉的人行道上,右手肘和左膝处,针刺似的发疼。
“怎么样?疼不疼?”米俊宽蹲在一旁,满脸关心。
“还好……啊--”我试着站起身子,膝处的疼痛,让我不禁眉眼深锁。
“妳实在是叫我不放心!才稍一不注意,就跌成这个样子。”米俊宽边说边摇头,招了辆出租车,把我扶进车里。
到了他公寓门口时,他打开大门,回头问我:“走得动吗?”
我点头:“我试试看。”然后一跛一跛往大门走去。他大概看着难过,拦腰将我抱起,一边威胁说:“下次再这样迷糊,我就把妳丢在路边不管妳。”
“放吧!如果你舍得的话。”我低垂着眼,装作满腹的委屈。
他叹了一口气,俯身亲吻我,情意缱绻。“唉!就是舍不得。”
我偷偷地笑了,将头倚靠在胸前,紧紧搂着他,直到进入屋里了,还恋恋不舍。
他小心地把我安放在沙发上,然后蹲下身察视我的膝盖。
“还好,不碍事,消毒一下擦个药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细心地为我消毒上药,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情意,执起他的手,轻柔地吻了一下。他反握住我的手,双手将它合在掌中,眼里有着难喻的感动和热情。
得到我的爱是他这一生梦寐所求,就像得到他的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每当我流露出对他无限的依恋,他总是紧紧拥抱着我,吻了又吻,重复一切的约定和盟誓。
也许前世爱得太深,今世才会这样痴狂。他双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将我牵引到他的怀中。我揽着他的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鼻尖,他的双颊!……然后轻轻对他一笑,浅浅点吻他颊旁的唇角。他的双唇却热烈地捕捉住我的,贪婪而激情地吮吻着,彷佛所有的爱恋都凝聚在这一处的相逢。
我惯常的羞红了脸,却又不害臊,贪恋地倚在他怀中。我最爱靠在他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慵懒地听着他的心跳。
“困了?嗯?”他低头柔声问。
我摇头,站起身,到厨房倒两杯开水。
“你知道,再一个礼拜就停课了。”我递一杯水给他,笑了笑:“终于要毕业了--还有联考。有时候我想,考上了又如何?失败了呢?该何去何从?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的边缘人,虽痛苦,却是自如多了。”
“我了解妳的迷惘,但是总有一些妳觉得可执的吧?进了大学,妳一定可以发现深邃宽广的天地,说不准是知识或环境什么的,总有一些值得妳探索的。相信我,那个天地虽然不尽有多美好光彩,却自有另一番的际遇在其中。生命中有很多事没什么该或不该,负与不负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妳的心怎么说。该来的,总该来的,是不是?”
“我知道。只是难免,心中难免会有许多的怀疑和不解。时间会给我答案吧?可是沧桑催人老,我怕。”
“傻瓜!”米俊宽拥着我走到窗边。“神仙又如何呢?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长生不老有的只是无边的思念与寂寞。既是有情生,注定为多情苦,那么,只要不枉这一遭,便可以不悔。”
“地久天长的事叫人感伤,”我凄凉地笑了笑:“永恒这东西更是不可思议的荒凉、无常。常常在静夜里,念著书我会怔忡起来。那些浮游的片断残简,不知要告诉我些什么,我捉摸不定。这世间真是一个大课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想象。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每次一想起,就疑惑自己苦读这些东西做什么。百岁光阴一梦蝶,我--”我摇摇头:“我真的不明白。”
米俊宽打开窗,探向清空,然后坐上窗台,再拉我上坐。
“看到没?满天的星星。宇宙这么大,穷极我们这一生也无法了解,那是所有神秘与不解,最初与最终的迷惑与答案。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片混沌,永远的谜,可是,它却又是多么美丽的神话。生命不过是这广冥宇宙短暂的过客,也许一世轮回一世,没有人知道。而千百年前,又有多少与我们一样迷惑的灵魂,看过这同样的夜空与星辰,追索过这相同的疑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梦和时间的交错里,存在的,一直是这样的谜。我只是想告诉妳,试试看吧!没什么负与不负,也没什么因解妳疑惑的答案。同样是一生,同样是谜,命运既然在静候,而该来的既然来了,面对它,也许妳可以发现更多的答案。”
“也许吧!我没有信心。”我朝清空望了望:“想到生与死,苍穹与今古,我就常常会对存在发生怀疑。”
“那么,”米俊宽离开窗口,拦腰将我抱下窗台,假装不在意地改变话题:“妳就多想想我吧!我就真实地站在妳身旁,不是幻影,不是虚像,妳可以体触到我的温热,感觉到我的心跳,还有那一切我对妳的爱所有的答案。”
我看着他,无言地轻笑。我不知道今夜为何会对米俊宽谈起这些无常荒凉的事,而他,虽然明知不可能,还是试着为我理出可能的方向。
“你知道吗?”他坐在椅上,姿态那么庄严,在银白灯光下,闪着一身耀眼的光华。我蹲下身,执起他的手,缓缓将脸颊贴在上面。“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缓缓地将我拉入他怀中,轻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眼底闪耀着无限的深情。凝眸处,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
他揉乱了我的头发,轻轻吻触我的额前,说:“走吧!送妳回家。”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一片广漠的云乡:“不回去好吗?”
“不好。妳妈咪会担心。”
“不会的。”我摇头说:“她根本就不在家。”然后呆望着墙壁。墙和地板是同一个色调的,四周满是白云朵朵,我像身在青空云雾中,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窗外夜色深浓,屋里一片漆暗朦胧。米俊宽双手抱胸,在黝黑的夜里检视着我。
“原来妳是这样一个不快乐的游魂。”
“没有。”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否认着,但也只像屋里暧昧的黝黑,说服不了心存怀疑的检视。没办法,只要一触及有关妈咪的种种,我总会剥落太多的心事。也许我是真的不快乐,可是如今对于妈咪,我真的、真的再没有什么不平与怨尤。
我们母女其实是一色一样的,活在自己的孤独落寞中,把生活围成剩下自己的圆圈,各自飘荡在两个泡泡里。
可是妈咪终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妈咪优雅高贵的面具下,原来有着一颗和我一样寂寞薄弱的心,我们彼此原本都是需要对方的温热。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有着那种失落的虚空感,而妈咪对我也不再是一句无言的代名词。
我转头面向米俊宽,染着一抹释然的微笑:“我妈咪要结婚了,梁志云等了她好几年,现在他们人在欧洲采办婚礼要用的物品。至于我,游魂一个倒是真的,成天东晃西荡的,自在得很,快乐似神仙。不过大概有时太悠闲了,只好游晃到这里栖息了。”
米俊宽依然双手抱胸,在黝暗的夜里审视着我。静默了几秒钟后,他低叹一声,打开灯说:“好了,快乐神仙,洗澡去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进浴室掩上门。
这是个晶莹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风,拂着疏星几点。圆月的光华,晕漾了一地的静寂。
我打湿了脸,仰起头,却见小窗向着清空洞开了一方宇宙,清风流泻处,明月正姿意地窥探。我对夜空笑了笑,悄悄关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视线隔在窗外,月光却透过朦胧的水晶,银色的光华温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许是月色太美好的缘故,牵动了我入梦的波心,从浴室出来后,我就呵欠连连。我扑上床,躲进被中,渴睡的眼,尽是一片迷蒙。
醒来时,屋里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无助地张望。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米俊宽呢?
夜寒沁身,我感觉一点微凉,就围着薄被,裸脚踩入冰凉的地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险些跌侧。低头一看,哑然失笑起来。我忘了我穿着米俊宽的睡衣,衣服宽宽大大的,整个人根本是被包在当中,走起路来麻烦又累赘。
我转入客厅,厅中灯火通明,米俊宽半躺在沙发上,跟前摊开着一本书。我靠近他身旁,蜷曲着身子问:“几点了?”
他合上书,瞥一眼腕表说:“一点。怎么跑出来了?”
我没回答,打了一个呵欠。
“再进去睡吧!”他说。
我只是笑,窝在沙发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后又翻开书本。我靠着他,双眼又逐渐朦胧起来。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睁又闭的,那种想睡又极力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极了。
实在是撑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说:“睡了好吗?”
他对我耐性的微笑:“困了就先去睡。乖,听话!”
“不要!”我低下头,几乎是任性的:“你不进去睡觉,我也不睡。”
米俊宽是个体贴的人,对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头发,拥着我没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够我们各据一方称霸,我偏生紧赖着米俊宽,蜷曲在他的双臂中。他轻轻抚着我的头,一边哄着我入睡,我觉得睡意朦胧,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里嘟嚷着,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轻柔像催眠曲一般:“乖,我在这里陪妳,好好睡吧!”
我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满意足地遁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