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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四章
作者:严沁
   
  压抑在小曼心头的阴影不只是康柏的感情,更令她不安和痛苦的,是那几乎见不到尽头的战争。1994年只剩下几天了,明年——可会见到光明

  小曼独自走在校园里,心里又沉又重就像身上那件呢大衣,想着战场上正在为国家流血拼命的战土们,她几乎感觉不出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她的心是火热的,她一直在想,她能做点什么事她能出点力的,是吗

  快到校门口寄存脚踏车处,她听见背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同时,苏家贞夸张的声音也嚷起来。

  “小曼,小曼,云小曼,”家贞终于追到她面前,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旁边的一个陌生男孩。“走得这么快,康柏在外面等你啊吴育智找你呢!”

  小曼歉然地微微一笑,望着陌生的吴育智——也不算陌生,她见过他,在那一群流亡学生中。

  “不知道你找我,”小曼斯文地说,“有事”

  “傅立民叫我带他来的,”家贞扮个鬼脸。“他也是齐鲁药剂系的,傅立民的同学!”

  “哦!”小曼点点头。

  吴育智很高大,他有北国男儿特别的豪迈气度,真诚的眼光,真诚的神情,声音也是真诚的。

  “上次我们一起唱过歌,”吴育智开口了,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四川话。“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如果我做得到,一定没问题!”小曼答应得快。

  “如果你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了!”苏家贞在旁边笑。“我先走,傅立民在等我!”

  也不等小曼答应,她挥挥手,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我们组织了一个歌咏团,”吴育智开门见山,坦白直爽地说,“全是流亡学生,但——我们希望你能参加!”

  “要我参加”小曼很意外。

  吴育智笑一笑,北国男孩子也显出了稚气,他不能说漂亮,却正直,忠诚。

  “如果你肯参加,许多本地同学也会跟着参加,而且——”他摸摸头,有点难为情。“在经济上——可能会得到些帮助!”

  小曼看见了他的难为情,看见了他的深切盼望,也看见了他眼中的困难,她是善解人意的,她虽然并没有参加这种团体的意念,但怕他难堪,而且她明白,他们邀请她参力口的真正目的,是想在经济上有所帮助。她本身并没有钱,她也不敢随便运用家中的钱财,但,她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甚至不问歌咏团的性质。

  “好!我参加!”她说,“虽然我不会唱歌,我还是参加!”

  “谢谢,谢谢!”吴育智脸上闪动着光辉,他忘形得一把抓住小曼的手。“真是谢谢,我——去告诉他们!”

  “等一等,”小曼笑容依然淡淡地,“我跟你一起去!”吴育智兴奋的热诚驱散了周围寒气,小曼也感染了他那份雀跃。

  “老实说,如果你不肯参加,我们的歌咏团就组不成,”吴育智毫不隐瞒地,边说边走。“因为我们的经费没有着落!”

  小曼不语,只是微笑地倾听着。她在想,经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她拿得出吗或是——向父亲要父亲会答应吗

  “同学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帮忙,”吴育智看她一眼。“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上次你来和我们一起唱,博立民又听苏家贞说你——很热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来邀请你!”

  “歌咏团的目的是什么”小曼这才问。

  “哎——这样的,”吴育智更兴奋了,华西坝上的流亡学生脸上,很少出现这种兴奋神色,他们为国家担忧,为战争忧虑,他们思念父母家园,他们痛惜山河蒙难,哪儿来的兴奋呢今天是特别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们想趁这段时间到成都附近的各县市去巡回演唱,用我们的歌声去激励士气,去唤起所有同胞的爱国心。你认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那么热切,那么激动。

  “太好了,我参加!”她大声叫。那清秀脱俗的美丽脸儿因激动而微红。“我一定参加,而且,我——尽力帮忙,尽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们那一群谢谢你!”吴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宽大温暖的他握住了细致的她,成功的气息一下子就聚起来。

  “不要谢我,”小曼真切地说,“我也不是帮你们,我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国家!”

  “你——说得对!”吴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变得好严肃,好感动。“云小曼,我从来没想到你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小曼摇摇头,随他走进一间教室。教室里零散地坐着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他们本来都在聊天,一看见吴育智进来,所有的声音全停止,每张脸上都闪动着急切的询问和热烈的企盼神色。

  “怎么样,她肯吗”一个女孩子抢着问。她有着大眼睛和长辫子,叫陈小秋。

  吴育智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大家无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肃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闪身指着背后兴奋地叫:

  “看,谁来了”

  小曼微微一笑,迈进教室。她只迈了一步,然而,这却是影响,甚至改变了她生命的一步!人为理想而活,能为国家做一点事、尽一点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这个大时代中,多少人毫不考虑地把自己投了进去,她只是尽一点力,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甚至没想到其他任何事!

  “云小曼!”二十几个人爆出了欢呼,忘我地拍起手掌来,并不是为小曼,而是为理想的实现!

  小曼望着每一张热情而真诚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儿,那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受苦难、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时他们脸上没有落寞,没有哀伤,没有忧虑,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爱和希望!她被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从来不属于他们那一群,对战争的残酷,对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时此地,斯情斯景,她发觉竟是完全能体会他们的感觉,能了解他们的苦闷,她发觉——她和他们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们,我将尽我所有的力量,使我们的歌咏团扩大,成功!”她说,兴奋得颤抖,强忍喉头的哽塞使她无法再自我控制。

  “我们的歌咏团万岁!”所有的人欢呼起来。“歌咏团万岁,万岁!”

  难得的兴奋使沉郁的年轻人都充满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们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们只是献出自己仅有的一份力量!

  “请你们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一两天——就决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气说。她知道父亲会答应,这是何等有意义的事她却仔细地注意不把话说得太满,太肯定。

  “计划”年轻人安静下来,大家互相注视,有些愕然。计划他们只是组歌咏团,他们并没有计划!

  “哎——我们还没有想那么远,第一步是请你参加,然后才有其他!”吴育智说。

  “那——好吧!”小曼点点头。这群年轻的孩子只凭一腔热血,只想出一点力,他们知道需要钱,却没有计划,小曼本身对钱也没有明确的观念,这件事让银楼的总管来计划,只要父亲答应!  “我先回去,明天告诉你们好消息,我父亲一定支持我们的!”

  “万岁——”年轻人又是一阵欢呼,似乎——战争已到了尽头,似乎已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似乎他们已能重回家园,似乎他们又再获亲情——

  小曼在他们热烈的情绪中悄然退出,她要参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坚定了,若是帮不了这群年轻人,她觉得会是自己的罪过,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立刻赶回家找父亲商量,该不会有问题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

  她骑着脚踏车,飞也似地往家里赶,她的热情和兴奋使她冲破了寒冷,溶化了阴霾,在这时,她真是没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云公馆的气氛有些异样,有些特别,从一进大门口她就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一个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脚踏车,她半跑着奔进第二进花园,奔进大厅——是异样,吃斋念佛的母亲竟坐在大厅的酸枝木椅上,一脸的凝肃,一脸的——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妈!”小曼恭敬地唤一声,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小怡和小真,还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个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边去。除了父亲和小弟培之外,他们家人几乎到齐了,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出声,难道——谁得罪了母亲

  大哥培元的脸色比云夫人更难看,好像又委屈又气愤——那张胖了的脸儿涨得通红,却也沉默着。

  “姐——”小曼忍不住小声问。

  小怡摇摇头。看见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匆匆从外面进来,平日乖巧伶俐的巧云,今天的举止也显得特别稳重。

  “怎么说”云夫人郎氏用浓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话问。

  “老爷——请夫人做主!”巧云偷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不屑地瘪瘪嘴。自从云宗炎娶了侧室白牡丹后,她就没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必要时都由儿女或丫头代传,以表示她永不谅解。

  “妈——请你成全!”培元柔声说。

  “不准!”云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上的—枚马蹄形翡翠戒指断了,断得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猛震起来。“我永远不准!”

  云夫人斜睨一眼断了的翡翠戒指,脸色更坏。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还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三十几年都没出意外,偏偏那么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炽,认定了是不祥之兆。

  “妈,我求求你,”培元不放弃哀求。“只要你答应她进门,我——此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听不听我的都没关系,我绝不准一个戏子进门,”云夫人铁青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堂堂云家大少爷,怎能娶个唱戏的我不准!”

  “妈——”培元一脸颓丧样。“我——我——”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别叫我妈,”云夫人站起来。“你有本事的话,就去求你那个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围,小怡却是不理,任凭巧云伴着云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个妹妹,又看看母亲离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脚,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什么事姐姐!”小曼这才有开口的机会。

  小怡摇摇头,先过去收拾了云夫人留在那儿折断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声,也是叹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小曼发急地,“我只不过上了半天课,家里就闹翻了天似的,大哥怎么了”

  “大哥要结婚,和一个唱戏的!”小真说。

  唱戏的,小曼看看母亲的房间,又看看楼上,不敢再问。云宗炎娶了白牡丹为妾之后,云夫人恨唱戏的入骨,谁提起唱戏两个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虽读书不多,却也出自书香门第,先入为主的,她看不起唱戏的,何况,唱戏的女人还抢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涂!”小曼说。

  “他糊涂的事还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摇头。“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妈。”

  才走几步,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出来了,她示意小怡别进去,做了一个流泪的手势。

  “妈在哭”小怡问。

  巧云不敢出声,只敢点头,远离了云夫人的房间,才压低了声音说:

  “难怪夫人生气,”她愤愤不平,“老节不管,姨奶奶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她说什么”小怡脸色一变。

  “她——”巧云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闹大,她可担当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严的小怡。“她说——夫人一天到晚骂戏子贱,想不到夫人的儿子也要娶个贱戏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毕竟,被伤害的是她们的母亲。小怡一拍桌子,板着脸说:

  “我去质问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胆小怕事又特别善良的小真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妈也不愿意和她争吵!”

  “除了质问她,我也要和爸爸谈!”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说。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云进去陪妈妈,我们就回来!”

  “大小姐——”巧云胆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云宗炎自从把所有生意交给培元后,就和白牡丹隐居三楼,平日闲杂人未经许可和召唤是不许上楼的,他也极少下楼来,闲时以看书和抽大烟——鸦片,来打发时间。说起抽鸦片,儿女们心中又是一阵不满,虽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户的玩意儿,云宗炎却一直不曾染上瘾,直到白牡丹进门。她本是有瘾的,戏班的晨昏颠倒生活,使她以鸦片来支持精神,跟了云老太节,不但不戒除这恶习,还怂恿他陪她一起玩玩,这一玩,云老太爷也上了瘾,玩物丧志,这一来,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

  小怡和小曼上楼时,云老太爷和白牡丹房里的丫头彩虹正守候在厢房外,看见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夫人在楼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说,“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让开!”

  “是!是!”彩虹垂下头,退开一边。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顶撞。

  推开门,小怡、小曼看见白牡丹在榻上烧着烟泡,云老太爷正吞云吐雾,一副沉醉的模样。

  “爸爸,我们来了!”小怡提高声音说。

  “啊——小怡,小曼!‘云宗炎从烟榻上坐起来。他和白牡丹同样感到意外,彩虹怎么不进来通报”你们有事吗“

  “没有事不会来麻烦爸爸。”小怡平静地说。她看一眼白牡丹,却是不理不睬。

  白牡丹是个十分细致的女人,并不能说多漂亮,却很有风情,一副白金细边的近视眼睛,使她看来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个精明又工于心计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着丫头们的称呼,当着人面,她客气得十分虚伪。”快请坐啊!“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开始说,“他不仅在外面赌钱,还要和——个戏子结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当她面说戏子,她也绝不动容。

  “你妈妈会管!”云老太爷不感兴趣地,“而且——他也那么大了!”

  “妈妈很生气,”小怡也颇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里的模样。“她不赞成!”

  “不赞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着生气!”云宗炎说。

  “妈妈生气不全因为大哥,是为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小怡直率地说。

  “谁在闲言闲语了你妈妈就是耳根软!”宗炎摇头。

  “是啊!谁那么无聊说闲言闲语”白牡丹做戏的工夫真是一流。“是夫人多心吧”

  “我们当然知道谁说了什么下流话,”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亲出气,母亲是老实人,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狐狸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没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谁说了闲话我可没听到什么!”

  小怡冷冷地哼一声,斜睨着白牡丹,不再言语。

  白牡丹是经历过五湖四海、见过场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针对着她而来,对小怡,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着整个云家。她很能见风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软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误会了我”她说得好真诚似的。“我知道戏子在你们眼中是低微的,我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大少爷要结婚,我怎么敢有任何意见呢我连话都不敢说,大小姐千万别误会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着,她绝对相信巧云说的。

  “小怡,阿姨的确没说什么,我可以证明,”宗炎打圆场。他并不老糊涂,而是不想有麻烦。“叫你妈妈别生气,我——教训培元就是!”

  当着父亲的面,小怡也不能太过分,见好就收,她也很了解目前情势。

  “大哥回来我们叫他来见爸爸!”小怡不再多说。

  小曼看小怡,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轮到她了吧

  “爸爸,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学校里的!”她说。

  “说吧!”云宗炎接过白牡丹递过来的一支烧好的烟枪。

  小曼想一想,慢慢说:

  “一些同学组织一个歌咏团,想到附近的县市去巡回演唱,他们需要经费!”

  白牡丹缓缓地躺下来,她聪明地表示出不过问云家钱财上的事。

  “经费,要我出”宗炎有些心不在焉。

  小曼皱皱眉,她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和以前比较是变了许多,他的兴趣似乎只在那小小的烟枪上。

  “他们都是流亡学生,没有钱,而且——为激励士气而演唱,是替国家出一点力,”小曼颇为不满。“不只是玩玩的,我也要参加!”

  “你参加那些流亡学生”宗炎颇感意外地。

  “我们需要经费,请你答应支持!”小曼不回答却是继续说,她奇怪,父亲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

  “支持——好吧!”宗炎无所谓地,“我会吩咐培元,你叫他给钱好了!‘

  “谢谢爸爸!”小曼也不多说,拉了小怡一起站起来。“我们下楼了!”

  “好,好,”宗炎也缓缓靠下来。“叫你妈妈别生气!”

  小曼摇摇头,大步走出那烟雾弥漫的房间。

  “爸爸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曼痛心地,“我几乎——不认识他!”

  “白牡丹把他改造了,”小怡苦笑,“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她——白牡丹到底想怎么样”小曼担心地,“她——还想要什么”

  “钱,当然是钱!”小怡也是忧心忡忡。“本来她完全没有机会,但——大哥不争气!”

  “她会胜吗”小曼问。云家,总不能败在那样一个唱戏的人手上啊啁。

  “还有我们!小曼。”小怡自信地笑一笑。

  从小怡的笑容,小曼重新有了信心,她想起歌咏团——

  “姐,我终于能为这时代,为我们国家做一点事了,”她突然兴奋起来。“我要亲自去体验真实的一切!”

  “为什么”小怡不懂,在内心的感情和思想上,她们姐妹是绝对不同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宁愿去奔波、流浪”

  “你不觉得那很有意义”小曼反问。

  小怡凝视小曼一阵,虽然依旧不懂,不解,却微笑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并不表示你错或我错,”她很理智地说,“我也希望战争快结束,我也希望全国同胞的士气被激励,只是——并不一定要亲自参加行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宁愿出钱!”

  “我不同,我要又出钱又出力,”小曼热烈地,“我常觉得无聊,空虚,但当我决定参加他们歌咏团,你知道吗姐姐,我整个人都充实起来!何况,我们只在大后方工作,比起战场上的人,我们幸运多了!”

  “文翔已经在战场上了,”小怡说,“我的工作只是照顾他和念文,我觉得——这也是爱国的一种!”

  “也好!”小曼俏皮地,“你照顾和支持一个战士,在精神上,也许比我更有意义!”

  “你呢,不是一样吗你忘了康柏”小怡说。

  康柏小曼怔一怔,似乎,今天第一次记起他,看看表,这个时候若不出任务,他该来了吧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小曼嘴硬。

  “问你自己!”小怡笑着走开。

  小曼的心情无端端地又沉重起来,为什么康柏,或是——云家渐渐明显了的纷争

  前线的战事依然吃紧,看不见尽头的战争使人心更疲惫,更麻木,成都的人们连对那一天数次的警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生死由命,不是吗

  只有一群年轻人依然火热,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权势,他们却有热烈和强烈的爱国心,他们都是离乡背井的流亡学生,他们也曾消极、苦闷和软弱过,但是,他们终是振作起来,真正地振作起来。他们决定用他们的热血灌注在歌声里,去激励疲惫的人心,去唤醒人们麻木的感情和意志,他们十分努力地去做了!

  虽然学校期终考将至,他们却愿意抽出更多的时间练习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亲全力支持”的话,他们全体情绪高涨,他们热切兴奋地安排行程,他们觉得——他们肩负起十分重要的任务,他们要用他们的歌声去唤醒民心,激励士气,他们是真正投入了这时代的洪流!

  他们——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这件事告诉康柏,这是学校里的活动,她很少对康柏提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给康柏一个意外的惊喜,她在想,当那一天她站在台上唱出激励人心的爱国歌曲时,她才要告诉康柏,她从温暖舒适的家中走出来,她已放弃那人上人的云端生活而走下来,她已在真正体验这时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这战争——也算战争吧她已——和他并肩作战了!

  她内心十分兴奋,表面上却力持平静,她每天忙着上课,忙着练歌,忙着联络和计划一些事——她是帮吴育智的忙,吴育智显然是那群年轻人的领袖。虽然她忙得团团转,连和康柏相聚的时间也减少了,她却觉得生活充实而有意义。

  这些日子来,她不再注意别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朴素,以免在那群年轻人中显得特别。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电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个舞会都没有参加。她用很多时间留在学校,吃学校里的大锅饭,和吴育智他们坐在学校门口的茶馆里聊天——当然,他们聊的离不开歌咏团的事。她似乎已变了一个人似的!

  考试终于到了,歌咏团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决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结束后就预备出发。小曼也收拾了心绪,下了课就预备回家看书,好久没有这么早离开学校了,她觉得很是不惯!

  在校门处取了脚踏车,扣紧了深蓝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里的浅蓝色毛围巾,突然看见对面街沿站着一个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离她好远的一个人,康柏,他不在家里等,站在这儿喝西北风

  “你怎么了”小曼强抑心中那抹好特别的情绪,她走近他,看见他阴沉的脸色。

  “等你!”他说。神色怪怪的,连笑容都没有。

  “怎么不在家里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别的情绪,是他们这些日子太疏远了吗

  “你每天都回去那么晚,看你几眼我就得赶回部队!”他用手指轻揉冻红了的鼻尖。“站在这儿——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阵轻颤,一圈圈的涟漪扩大了。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爱情,她心中燃烧的是另一堆炽热的火焰——康柏的几句话,引回了她的爱,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间,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吗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视着她,没有笑容,没有任何表情,却有着不曾出现过的严肃和认真。

  康柏终于严肃和认真,他还说——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乱又迷糊,又有丝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头,不敢正视他,她怕感情就此泛滥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轻抚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动作,他想掩饰什么吗“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别!”小曼停下脚步。

  “是吗”他闷闷地接过她的脚踏车。“我——觉得好无聊,对什么都没兴致!”

  “怎么了”她关切地仰望他,他脸上有些压抑的神情,压抑什么呢“没出任务”

  “有!警戒,出任务,投弹轰炸,返防,太机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红。

  “别忘了我们在战争中!”她提醒。

  “战争中也该有生活,”他推着她的车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气,有活生生感觉的生活!”

  小曼皱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康柏如此,这叫作不平衡吗,因为她的疏远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学校里真的忙!”她说。

  “和那个叫吴育智的流亡学生”他看她一眼。

  “吴育智!”小曼一怔。他怎么知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许是时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学生,很动人的!”

  “不许胡说,康柏,”小曼正色说,“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和他们在一起,绝不是为时髦,动人!”

  康柏摇摇头,笑了。

  “看我说了些什么”他再摇头,用手拥住小曼的肩。“我只是来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无意识地摇头,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离得远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参加歌咏团并不是放弃爱情,她是爱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声音,轻轻地依偎着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好吗”她说。

  “没有误会,”他拥紧她一些。他心中是有着不平衡——但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说明  “小曼,陪我走走,随便去哪里走走,好不好”

  他是显得那般苦闷,这使她吃惊。苦闷,为漫长的战争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开了还不曾温习的课本,她不能任康柏这样。”告诉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来,“除非在做梦的时候,我很少想起母亲!”

  “把她接到成都来吧!”她说。他虽不承认,她却认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学生一样。“接来又怎样”他忧郁地。他简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开朗活泼呢,他的洒脱风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的人,谁照顾她,不如留在老家还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

  “康柏,你——畏惧了”她轻声问。

  “不,”他肯定地摇头。漂亮的脸上一片令人心颤的肃穆。“我并不怕死亡,只怕活着的人跟死的一样!”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这样!”他说。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么!”她说。

  “我——”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红晕。“很难解释,或者有一天你会懂!”

  “现在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动情地。但——终是讲不出口,怎么讲呢对小曼!

  “康柏,我发觉你内心有很多隐藏着的东西!”她说。

  “是吧!”他不置可否。“隐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了解!”

  “你真是这样复杂”她娇俏地问。

  “谁知道呢”他不再说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远的转弯处就是金安慈的家,他们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个潘明珠!”

  康柏摇头。

  “她并没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谈她,小曼——”康柏把话题拉回来。“有没有任何可能——令你放弃学业”

  “放弃学业”小曼心念电转,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装着不懂。

  “是!有可能吗”他认真地追问。

  “有吧!”她想一想,聪明地说,“像战火逼近成都,学校被迫停课时!”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战争的原因”他说。

  “那——不会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书对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说,“譬如有一件比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投笔从戎‘她半开玩笑。

  他轻轻叹一口气,不再追问。他不笨,他知道再追问下去怕也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叹气”她问。

  “说不出原因,”他无可奈何地,“小曼,我近来觉得空虚,对什么事都没有信心和把握!”

  “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惊讶。

  “不知道,”他闷闷地,“我好像觉得——我没有将来!”

  “什么话!”小曼心中一凛。

  她记得之翔说过,许多飞行员出意外之前都有预兆似的,有的预先安排了后事,有的情绪低落,怕上飞机,有的甚至把妻儿都交托队友——康柏这么说,难道——难道也是什么预兆

  “小曼,其实我什么都不怕,”他突然轻松地笑了,轻松得好突然。“只怕失去你!”

  “不许说这种话!”她心中有阴影,连羞涩都淡了!

  “真话,”他放开她的肩,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小曼,你答应过我,当有一天我认真严肃地提出要求时,你会点头,对吗”

  “哎——等那一天再说!”她的脸红了。她不习惯太直截了当的言语。

  “我对明天已不存希望,为什么不肯在今天给我一些信心”他凝视她。

  “但是信心并不来自口头的答应!”她含蓄地。

  “小曼,请别折磨我,”他又叹息,“我知道你的心已经点头,为什么不肯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她垂下头。

  他的手掌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用了生命去握住她。她感觉得到,她真的完全感觉得到,她似乎已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的心,看见他的真诚,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真诚,并立刻相信了。她的感情开始澎湃,开始不受控制,她怕就要泛滥了——

  “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激动地,“你呢我要你告诉我,你呢”

  小曼呆住了,站在马路上,他就那么直率地说了那三个字,那三个他们一直在感觉、在摸索、在寻觅的字,他竟说了,真真实实地对着她说了,哦!那真是有魔术力量的三个字,当它们轻轻地传进了小曼耳里,却震撼了她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撞击着她固执的意念,只是那三个字,她的矛盾、伪装和淡漠全被打败了,管束的太严的感情破堤而出,四面八方地向他涌去,涌去

  “我——”她喘息着,那秀丽的脸上透出羞涩的红晕,她看来那般柔媚,那般娇俏。“我——”

  “小曼——”他把她拉到胸前,他竟是如此的激动,眸中的火焰在燃烧,胸膛的浪涛在起伏,握住她的手在颤抖,天!他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吗“说,你说——”

  “我爱!”她吸一口气,突然说了,说得勇敢又坚定,说得毫不犹豫。

  “天!小曼!”他大叫一声,拦腰抱起她用力地转了一圈。“小曼,你要发誓,你说真话!”

  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激动,他的行动那么猖狂,那么大胆,他甚至还穿着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他——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马路上吗四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他们,惊讶的,羡慕的,诧异的,不能置信的——他不理,也不管,抱着小曼再转一圈。

  “我的爱不需要发誓!”她轻轻地说,她似乎也不在意路人的驻足而观,爱情,光明正大的,当你得到了,拥有了,怕什么被人知道“这一辈子我只说一次,只对一个人说一次,你——该明白!”

  “小曼!”他感动地放下她,怔怔地凝视着,傻傻地微笑着。“你真好!你真好!我——”

  “别说了,”她大方地指指四周路人,娇俏淡了,柔媚淡了,眼中的情愫却又浓又坚固。“他们在看我们呢!”

  “我要说,一定要说,”康柏不在意地,“我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小曼——我说过许多次爱,我得到许多次爱,属于你的,是我惟一付出的真诚!”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看得见!”

  “小曼——”

  “康柏,”她右手交给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主动的一次,就在马路上。“我给你我全部的信任!”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好一阵子,才肃穆地捧到唇边,轻轻地却郑重地吻一下。他从前也许不是个爱情专一的男孩子,但此时此地,对小曼,他是绝对真诚的!

  “我们走!”他握住她的手推着脚踏车,大步向前。“让我们一直向前走!”

  “前面——不是回家的路!”她提醒。

  “但是,前面的路通向我们的将来!”他愉快地。

  刚才的沉郁、阴沉全都消失了,或者,这只是暂时的消失,然而,面对着爱情,目口使是暂时的快乐,也是快乐,不是吗何况,在时光的空间,真爱的一刹那,哪怕短暂也是永恒!

  “你——找到将来了”她为他这句话而兴奋。因为她的爱情,他的信心和希望都回来了,是吧

  “我的将来在你的允诺里!”他的口才又恢复了。

  “我允诺你了什么”她故意地。

  “永恒,不是吗”他在她耳边说。

  她嫣然一笑,允诺了永恒,多美好的一句话!就凭这一句话,也足令人有勇气走完一生的道路了!

  前一阵子她还担心过,还觉得心中有着威胁,是她傻,是她庸人自扰,是她太不信任康柏,是她——哎!她俩的世界里,哪会有威胁、有阴影呢那该是精神、感情的合而为一!

  永恒!她甜甜地看他一眼,再转头,发觉已远离了金安慈的家,真是不知不觉就走了好远的路,远得连金安慈、潘明珠、刘情都抛得再也看不见!

  他们终于互相表白,互相得到了对方,在马路上!

  期终考终于结束了,成绩的好坏,分数的高低,再也不是小曼斤斤计较的了。

  她和吴育智、陈小秋他们约好明天集合出发的时间,他们的第一站是重庆,他们计划连唱一星期,回成都休息几天,再开始第二次的远征!

  想着明天就将展开新生活,小曼把脚踏车骑得飞快,一心想快些赶回家预备,何况,今天晚上康柏他们有个舞会,是一个队友订婚,借了小曼的花厅,她还得赶回去帮忙呢!

  她预备在舞会的时候告诉康柏明天随歌咏队出发,康柏一定会高兴她做这件有意义的工作,只是,小别七天,倒是挺难受的!

  就快到益德里的家时,她才猛然记起,上学时小真托她带点“兔儿肉”夹“锅盔”的,若是不买,小真必然失望。她把脚踏车掉转头,反正时间还早,绕路去给小真服务一次吧!

  买了一大包,挂在车把上预备回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站在街沿上四下张望,像在等人似的。不正是金安慈的同学,川大的人小美人刘情吗

  “嗨!刘情!”小曼骑车过去。“等人吗”

  乍见小曼,刘情像吃了一惊,眼珠的溜溜地一转,甜腻的笑容立刻浮上来,未语先笑,风情万种,小曼虽是女孩子,也觉得目眩神移。

  “云小曼啊!”刘情亲热地抓住小曼的手。“好久不见了,放学吗”

  她根本不回答小曼的话,自顾自地说。

  “刚考完,”小曼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你呢”

  “也考完了,”刘情眼光直飘。“听说你们组织了一个歌咏团,你负责的,是不是”

  “是歌咏团,不是我负责,”小曼摇头。“明天去重庆,会在附近的县市巡回演出!”

  “真好玩啊!”刘情仍在两头张望。“我也喜欢表演,只是没有机会!”

  小曼想说不是表演,但——刘情这样的女孩怕不会明白她的感觉吧!不说也罢。

  “我要回去了,我二姐等着吃兔儿肉!”小曼说,“看见金安慈替我问候!”

  “好!好!”刘情心不在焉地,“哦!潘明珠也在金家,中大放假早,她来了三天了!”

  “是吗”小曼摇摇头,不置可否地,“再见了!”

  “再见!”刘情一直在张望。这个女孩子,她张望什么呢心神不定得使小曼想笑。

  骑上脚踏车,迎面来了一部中型吉普,小曼认得出,这不是康柏队上的车吗每次休假随时送飞行员进城的,康柏和之翔也时时坐这车——还没想完,车停在她面前不远处,第一个跳下来的竟是康柏!

  康柏,他不是早该在云公馆帮忙布置的吗

  他一下车就两头望,一眼看见小曼十分意外,他扔开了队友迎上来。

  “小曼,怎么在这儿”他问。

  “替小真买兔肉锅盔,”小曼微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呢”

  “刚下警戒!”康柏向路的一头望一眼,不由分说拉小曼下车。“我骑车带你回去!”

  小曼跳下车,面对着刘情刚才站的地方,刘情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她的朋友带走了她。刘情那么浓郁风情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呢照小曼的想法,该是个成熟的中年人!

  “我刚才碰到刘情!”小曼坐在车后随口说。

  “刘情!谁”康柏问。

  “健忘!就是金安慈的同学,到过你们基地的川大小美人刘倩,怎么忘了”小曼笑。

  “哦!她!”康柏恍然,“我觉得她完全不像学生!”

  “我也有这感觉,她好像——好成熟,”小曼说,“她说潘明珠来了成都!”

  “那个骄傲的火鸡!”康柏摇头。

  “火鸡,不是孔雀”小曼被逗笑了。

  “她是孔雀,那么,云小曼是什么”康柏打趣。

  “别拿我跟她比!”小曼抗议。

  云公馆到了,他们放好脚踏车,把兔儿肉交给丫头送去小真房里,就直奔花厅帮忙。谁知道花厅早就布置好了,之翔和小怡指挥佣人做的!

  “白赶来了!”康柏说,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哪儿会白来”小怡笑,“小曼明天就去重庆,你们还不好好聚聚!”

  “去重庆‘康柏不信地,”为什么“

  小曼皱皱眉,一时怕也说不清。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她领先上楼。

  回到小曼的厢房里,丫头天香立刻送上茶水。

  “要不要点心,小姐!”天香体贴地。

  “不用了,”小曼想也不想。“你去大小姐那儿帮忙吧!今天晚上开舞会,那边忙!”

  “好!我立刻去!”天香求之不得。云公馆各房的丫头也都迷跳舞,就算偷偷地躲在一边看看都好。  “但愿今天晚上没有警报!”

  天香带上房门,兴高采烈地去了花厅。

  小曼和康柏对坐在那圆型的酸枝木桌前。康柏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不说话,也没有特别表情。

  “本来打算舞会时告诉你的,”小曼笑得好飘忽,那引人魅力也在飘忽间。“我参加了歌咏团,我们只为激励士气,唤醒人心而演唱。”

  康柏仍是不响,仍是目不睛地盯着她,怎么了,他——不高兴

  “你不是说很喜欢我能为国家出一点力量”她解释,“我又不能拿枪打仗,这个工作最适合我”

  康柏是那样不声不晌地凝视着她。

  “何况——我们只去一星期!”小曼只好再说,“所有的经费也是爸爸支持的!”

  康柏眼睛闪一闪,一抹好奇怪、好特别的光芒闪过去,他抿抿唇,依然不出声。

  “康柏,你不是生气吧”小曼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手上面。

  “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嘛!”

  康柏的手掌一翻,突然捉住了她放在他的手上的手,并顺势把她从圆桌的一边拉到怀里。

  “小曼——”他用另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你——”她吃了一惊,他——要做什么距离近了,她才看清他眼中的特殊光芒是炽热的,燃烧着的火焰,火焰,他——

  “小曼!”他颤抖地唤着,干燥、发烫的嘴唇突然吻住了她的,把她的惊叫、抗拒全都压了回去。

  他的双手环在她腰际,紧紧地用力,更用力,收紧更收紧,他似乎——要把小曼吞噬了似的。他吻得那么重,那么热,那么烈,那么——充满了渴望,他喘息,他颤抖,他激动,他紧张,他像一把拉满了弦的弓,他像一个点燃了火的炮弹,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剑,他像一枝上了膛的手枪,他——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支配,所控制,他再也不是自己——

  “放开我——”小曼的脸色由红转白,刚挣开了他,说了三个字,他的吻又压过来,他吻得那么长,那么久,吻得小曼几乎窒息,他——仍不放手。他的紧张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眼中的火焰变成一种可怕的欲念,他似乎不再是康柏,而是——只被欲念所控制的野兽!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他的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小曼从震惊到害怕然后是愤怒,康柏怎么竟是如此轻薄之徒难道一直以来,他表现的全是假面具小曼的愤怒到了顶点,她的爱是光明正大、千干净净的,岂容他沾上污点

  怒火变成了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力量,她竟然能抽出一只手,够了,一只手就足够了,她狠狠地,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挥出一巴掌!

  “啪”的一声,喘息,挣扎,都停止了,康柏呆了一呆,整个人像淋了一盆大雨般的清醒,火焰、欲念全消,野兽的形象失去踪影。他看见在他怀中的小曼铁青的脸,怒火炽烈的眸子,紧闭的唇,散乱的头发,揉皱了的衣服——他猛然放手,一连退开两步,呆怔地僵在那儿——

  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小曼为什么那般愤怒——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在听小曼诉说明天的行程,有意义的歌咏团吗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的

  “你——出去!”小曼压低了嗓子。她的声音因怒火而变得极不稳定。“出去!”

  “小曼——”康柏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实在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发生的!

  “别叫我,”小曼又冷又硬地,“从今以后我不再见你,你——无耻!”

  “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康柏胡乱地解释,“我自己也不明白,小曼,我——”

  “下流,无耻!”小曼余怒未消。“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不——小曼,”他慌了。“我可以发誓,我不知道——哎!小曼,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狂吗我——”

  “不许说爱,”小曼睁大眼睛。“你使这个字蒙羞!”

  “不——”康柏颓然坐下。叫他怎么说呢他实在无意侵犯她,刚才的一刻——根本不是康柏,他——哎!怎么说呢这是他一直压抑、一直无法平衡的一件事,那冲动、那天然的需要常常苦恼他,他——怎么说

  “出去,我不要再见你!”小曼转开脸。

  也难怪她,她是保守的,严谨的,含蓄的,她怎能忍受他那几乎是兽性的另一面,是康柏吗是吗康柏该完全了解她,康柏该知道,那样的惊涛骇浪会吓走了她!天!刚才的一刻是——地狱之火吗

  “原谅我,我绝非有意侵犯你,我发誓,”康柏用了所有的真诚。“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根本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小曼,相信我,那不是我!”

  小曼望着他,是吗刚才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想着那忘形的吻,那干燥、发烫的唇,那颤抖,那欲念——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庆幸自己在紧张时有理智,否则——怎样不堪设想的后果他——真是不自知的

  “我一直不敢说,我心中——常有火种,常有欲念,我尽一切努力压抑着。那是——很痛苦的,”他说。那真诚足以令人相信。“我并不想这样,也许——我下贱些,无耻些,也许我——哎!小曼,我真无意侵犯你!”

  小曼摇摇头,渐渐平静下来,他也没有做出太离谱的事,他吻她,拥抱她——她自信,许多恋爱中的男女都这样,只是——康柏太突然,太狂野,她受不了!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行为!”她缓和些了。

  “我保证以后——不会!”他再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火种仍在心头,压抑、自我控制是他惟一所能做的——但——火种会熄吗

  “你知道,你那样令我害怕!”她说。

  “我知道,是我不该,我——”他垂下头,好半天,才说,“也许我听你说就要走,也许——哎!小曼,我保证以后绝不侵犯你,你原谅我!”小曼看着他,脸色怪异的苍白,神情怪异的疲乏,毫无生气——难道,欲念拿走了他的精神可怕的欲念,压抑——行吗

  “你——是不是病态”她问。

  “不——不是,”他肯定地,“可能太多的枯燥、机械化工作,也可能太紧张,内心又有对死的恐惧,压积得太多而形成这样,我知道不是病!”

  “很——可怕!”她的脸也恢复了颜色。

  “我知道!”康柏摇摇头。“所以许多队友同学虽然明知可能没有明天、没有将来也要结婚,也许就为——平衡!”

  “平衡!”她皱眉。

  “心理和生理上的!”他正色说,“像之翔,我相信他不会有我这样——痛苦的压抑!”

  她凝望着他,痛苦的压抑是他,或是其他所有人她无法知道,也不想再研究,那惊心动魄的一阵子,的确吓坏了她,男人都有这么可怕的一刻

  “小曼,我们——结婚,好吗”他令人意外得不能再意外地说。

  结婚,小曼呆了,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下,结婚,可能吗她的学业,她将开始有的工作,还有——令她心悸的刚才那一刻

  “不!不能!”她急切地冲口而出,“不能!”

  他也呆住了,他为自己想出结婚的要求而呆怔,他并没有想结婚的,他只是——就这么说了。他怎能要求结婚若他没有明天呢他不想令小曼痛苦,若他有将来呢他还不曾爬得更高呢!

  “小曼——算了!”他摇摇头。“等你从重庆回来再谈,我——走了!”

  他转身就走,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问。她是爱他的,但——不是刚才那样可怕、带欲念的爱。

  “不知道!”他不回头。他心中十分懊恼,说不出所以然的懊恼。

  “忘掉刚才吧!”她轻轻说,“或者——你去帮姐夫忙!”

  他考虑一阵,犹豫半晌。

  “不!我回基地!”他硬硬地说,赌气地,大步走了。

  他——怎么了到底是谁的错,他不是才请求原谅吗

  小曼迷惑了!男孩子——竟是这般难了解的

  他会再回来吗,舞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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