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德二十三年。春。
叶玄真受封为忠义将军,赐金一千,官宅一座。
虽然说,天下始终不曾太平,但是朝廷里有秦轩和叶玄真这两个人,真的就如魏寒所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两人,一文一武,一智一勇,一内一外,更难得的是,两人意气相投,彼此间从无你我之分。
李家的人对秦轩早就不满,一直想方法对付他,没想到来了一个叶玄真,他武艺极高,又认识不少江湖人士,与秦轩根本就是形影不离,李家根本就没有机会下手,不但如此,反而让自己的计划屡次被两人破坏,多年来积揽的势力,也一点点被他们所削。
很多当年对李家不满又苦无办法的人。如今正好脱离李家的控制,齐齐与秦轩交好。而旧日里被李尘寰无故贬职或判罪的臣子,也被秦轩一一找回,给予官职。 ”
李家想要像当年一样无所顾忌,欺瞒主上,已是不可能的了。
民德二十四年,秋,北印在边境再次进犯南安。
叶玄真带领五万大军进行抵抗,历时两年。再次大败北印。她甚至带著侍从芦儿,直捣黄龙。北印的国君害怕南安的军队,只得暂时避难。一时间,叶玄真成了南安百姓心中的一个神话。
民德二十六年,秋,在北印的皇宫,秦轩以秦王之尊与北印签下永不相争的文书。
民德二十六年,冬,叶玄真被封为护国元帅,统领十万大军,至此和李家的军力相当。而秦轩则再度加封,人称“御亲秦王”。
北印虽平,但秦轩知道平安的时局并不会长久,因为他猜得出西边的莫云迟早会举兵进犯。所以,在那年秋天他就和叶玄真开始下一步计划的部署。当然,还有李家,他们也蠢蠢欲动。太子书的妻子魏芙在那年冬天因病过世,自此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他遇见李尘寰养子的女儿——方情,一时间惊为天人。而後迷恋不已。一年後。娶她为妻,封为太子妃。
民德二十九年的春天,莫云军来势汹汹,攻入南安西境。
战火再一次被燃起。
叶玄真披挂上阵,点兵西行。
临行前,秦轩和她相约在她的旧居清风馆,饮酒饯别。
“浅离,你为何要叫浅离?这离字总是透著伤感,诉说著无尽的别离後的苦楚。”饮过酒後,叶玄真脸上泛著微微的红晕,宛若窗外飘飞的桃花,“当年进入朝廷,本是为了保护你,要在你身边陪著你,没想到这七年来,我们却是聚少离多,不常相守。”
秦轩看著她的眼光若有所思,“姨父说,人世间没有完美的事情,最大的悲哀也不是常常别离,而是相聚却不能心魂相系。若能以别离之苦·换来相聚时彼此的珍惜,一切也就值得。”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俏丽的容颜也亮了起来。“那麽我们呢?我们是否也能彼此相惜?”
他反手而握。“我以为,玄真早就懂得我的心。那一夜,你骑著战马飞来云淄救我,我就已经明白,我们彼此相系,这一生恐怕都不愿分离了。”
不错,那一夜,因为他的受难,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一夜,也因为他见到她如此模样依然不嫌弃,而知道他的心意。可是,毕竟分离太多,她总害怕他会成为第二个轩亦。别离,并非好事呀!
半晌,叶玄真叹声道:“不错,原来是我苛求了。如今浅离平安无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我还有何抱怨的呢?”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身下临著无数的桃花,“不过,虽是如此,我却依旧不能——”
秦轩觉得她站在那里像是要凝成了一座雕像。心裹不免痛心,若不是因为他,她的生活会更加自由,更加好些。想到这层,他也不禁站了起来。
“玄真,你可信我?”
她闻言先是一愣,然後反说:“我何时怀疑过你?”
“此刻也是?”他再问。
她舒开眉头,莞尔一笑,答道:“信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果然,玄真果然还是那样护他,此时此刻真希望就这样随著玄真一起走了,然後天涯海角自由自在,只可惜不行。他觉得心中发痛发酸,可偏偏还要强做笑颜。
“玄真,会有那麽一天的,我们会永远相守,再不分离。”这样的承诺明明只是镜花水月,可她却笑得更加明朗。
“好,我等著这一天。扁扁一叶舟,江中独垂钓,两岸花纷飞。烂浸三月桃。
我记得你的心事,那也正是我的心事。”叶玄真接过芦儿递来的披风,佩上宝剑赤霜。“浅离。外头风大,你才病愈。不宜吹风,今日你就不用送行了。我走了。”
见她大步一跨,秦轩问!“何时能回?”
“浅离放心,陛下把你托付给我,而你把卫国的重担交给我,我绝对不会负你所托的。不出三年,我必然回转。”
她大步流星,飞快地下楼,又飞快地策马而去,如风一般。
秦轩喘著气,靠在窗边,轻轻喟叹,“但愿我真能不负你。”
“秦公子,你怎麽不披件衣服?你这样要是被我家公子知道,还不骂死我!”
芦儿才上楼,一看见他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就是不痛快。
“芦儿?”他一看见是他,也是吃了—惊。“你怎麽在这里?你不是随著玄真出征了吗?”
“本来是这样的。”芦儿不开心地把拿来的怀炉递给他後才说:“可是我家公子怕你一个人在这裹不安全,一定要把我留下来。我好说歹说的,她就是不让我跟著。”
“玄真他——”
芦儿一口截断他的话,“秦公子也不用过分担心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本事通天,没有人可以比得过她的。要是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她,就好好地保护自己,不要老是为了所谓的朝廷,而不顾自己的安危,这样就算是为了我家公子了。”
秦轩无言以对,只剩下一番苦笑了。
“对了,这是刚才清明带过来要我交给你的。”那厚厚的一叠,分明就是各式各样的文书。
他接过,心里更觉得一阵凄苦,不由自主地想起远方的玄真策马而战时的激烈。只可惜,他身上肩负著太多使命,根本就不能相随。
他让芦儿燃起灯,靠在桌边,看了起来。
“秦公子,您真的喜欢我家公子?”在边上伺候的芦儿突然这麽问。
他放下笔,为他的问题觉得困扰,“喜欢还有假的吗?”
“当然不是。我是说,公子是个男儿,而你也是男儿呀。男子和男子在一起,岂不是很奇怪?”
秦轩却笑了。
“我以为芦儿是个豁达的人,却不想也一样拘泥於世俗。男子与男子就不能彼此喜欢吗?我喜欢玄真的人品,仰慕他的才情,更欣赏他待人真诚的性子,彼此喜欢讲究的是缘分,是彼此的相知,怎会因为身分或是性别而有所顾及呢。今天,他若是个女子,我会爱他,他若是个男子,我也一样如此爱他如初。”
“为样不奇怪吗?你们是不能成亲的呀!”芦儿试探地问。
“喜欢也未必要成亲呀。他是女子,我必娶他为妻。他如今是个男子,我将一生视他为我的伴侣。我想,玄真也是如此设想的吧!”
芦儿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公子为何会如此看重秦公子了。不是他的惊世才学,不是他的清艳无双,更不为他的大忠大义,只因为他们是如此相近的个性,一样的洒脱,一样的不在乎世俗眼光。同为男子算什麽,只要相爱就可以满不在乎的。
公子没有错看他。
“秦公子,你心地那麽好,又那麽聪明,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芦儿高兴地说。他真想一下子就揭穿主子的身分,不过又怕她怪罪,只好忍著。但是,一想到未来,两人相处的情景,他就情不自禁为他们感到高兴起来。
两人会好的,他们一定可以跨过彼此的心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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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德三十年。
那年的初秋,南安特别寒冷,魏寒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而那年就更加的差了。他常常有一种感觉,自己将不久於人世。对他而言,除了国家大事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秦轩了。
秦轩那年也有三十岁了。却从没有向他提过成亲的事。魏寒觉得他没有成亲,恐怕是难以忘记那个当年嫁给书儿的表妹芙儿。只可惜,芙儿早在四年前病逝,就算没有病逝,也是书儿的妻子,他与她自然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
这些年,魏寒也常常帮他留意一些朝中大臣家中是否有适婚的女儿,只可惜这孩子根本就不在意。除了朝廷的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让他分心。
那一天,秦轩来到後殿,向魏寒汇报朝廷的近况。说完了之後,魏寒突然递了一张黄卷给他瞧。
秦轩略带怀疑地接过,不打开就问:“那是什麽?”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魏寒温和地说。
他一看,才知道那是一纸婚书,对象是北印芯芑公主。
“这是北印国的求婚书呀,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两国联姻,自然有‘利於两国的永远修好。我们南安有很多优秀的青年,我想一定不会让芯芑公主失望的。”秦轩就事论事地说。
魏寒不满意他的敷衍,沉声道:“这个我也明白,我要你说的是,你觉得这个公主如何,是否可以当你的妻子?”
秦轩觉得头痛。这些年他当然知道姨父一直在操心他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和玄真的事情,不是担心什麽,而是总觉得国家未定,谈私情未免过早,没想到今日……
“陛下,公主很好,但是陛下还是为她另选合适的夫婿吧!”他婉言拒绝。
“这是为何?既然好,为何不能成为夫妻?实话告诉离儿吧,据北印的来使说,他们公主对你极有好感,有意相许,现在只求离儿可以点头答应。”魏寒皱著眉头说。
他莞尔一笑,“陛下就不要操心我了,当年我就说过,国家未定,我是绝对不会考虑个人问题的。”
“离儿说什麽傻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常理·离儿就不要再诸多藉口了。还是离儿——”魏寒突然止口,心中起了疑窦,“难道离儿还在想著……想著芙儿?”
秦轩哑然,他知道姨父是误会了。
“离儿,当年的事你也应该释怀了,毕竟死者己去,来者可追,莫要如此耽误了自己。”
他敛起笑容,正色道:“姨父,离儿当然不会如此。对於芙儿,离儿从来只有兄妹之情的。姨父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心爱的人,带到姨父跟前来的。”
“离儿心中可有了人选?”魏寒心喜地问。
他再次微笑,笑容中倒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反而添了一些羞涩。
看他这个模样,魏寒也就明白了。
“真好。”魏寒慢慢地倒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看著天空,“这样姨父,也放心了,只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再不快点,我真怕等不及了。”
秦轩只觉得一阵不祥,“陛下,不要这麽说。姨父您会千秋万代,永远不离开的。姨父,还记得吗,那年桃花节,您、书儿还有我……”正要询问,却看见魏寒已经不知在何时睡著了,清瘦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淡淡的忧愁。
秦轩轻轻替他把摊在一边的奏章收了起来,然後才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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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寒虽然还是病重,但是为北印公主选婿却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於是,那年秋天,南安开始热热闹闹地为这个年轻骄傲的女孩挑选丈夫。
北印驸马最後的人选不是威武的将军。不是那些高官子弟,是个年轻俊秀的探花郎。看过他的人都说,这个探花郎像极了一个人,分明就是秦轩年轻时的模样,同样的美丽,同样的温柔,同样的谦和,也是同样的智慧。
知道内情的人都在悄俏议论,这位公主果然也是一个痴情人。
婚事订在传统的佳节——中秋。
那天,整个京城都被喜庆的气氛感染,每家每户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是掩不去的笑容。
秦轩和一些同僚也因此放下许多的心事,难得地醉了一回。
回到家中时,已是夜半。芦儿为他沏了醒酒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著茶,一边看著天。圆圆的明月悬挂在半空,如此皎洁而清丽。
这样寂静的夜,他的心控制不住的寂寞。他是如此地想念著远方的玄真。
“这时候,你会想著谁?”
怎麽?醉了吗?为何会听见玄真的声音?他疑惑地摇摇头,似乎想要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怎麽?放下一切,匆匆忙忙赶了几个晚上来到你这里,你却连一句话也没有吗?”背後的嗔怪声更加清晰了。
他终於看清楚,面前站著的不是幻影,分明就是一身战衣的叶玄真。
“玄真,你来了。”所有的激动,皆化为淡淡的笑容。
“嗯。”那一端,她也是极淡地回答。
“我刚刚让芦儿准备了陈年的桃花茶!不如玄真也来一杯吧,”
“好。”
叶玄真的笑容此刻更加真切了。”路的风尘,满脸的忧心,可不知怎地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不安居然完全平复了。很安静,这样的感觉永远只有在她与他相守那时,才会有。
接过他递来的茶,她不喝,只是看著而已。
“浅离知道我会来?”
“我?当然不知。我臾是一个书生,又不是算命的。只是自从在玄真离开我之後·我总会想著,想著天下何时能够安宁!想著国家何时能够繁盛,想著陛下的江山何时能够尽握在他的手中……”
她早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怎会说出一些好听的话来?
“只是这样?”但心里却又希望他说些什麽。
“当然还有。想著那时,玄真就可以回来,我们桃花树下,恣意山川。”
她一下子就像个孩子一般高兴起来,“没想到浅离也会说这样的话。”
芦儿在一边插嘴道:“每个人都是会变的,就像我怎麽也想不到满不在乎的公子,居然也会有一天因为害怕秦公子娶了北印公主而星夜赶路,回到这里。”
芦儿逗趣的表情再加上他的动作,让叶玄真满脸通红。
而秦轩也忙不迭地解释,“我并没答应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会。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藉口回来,回来看看你。”她本是魔女,少有羞涩,可是听著他的激动,听著他的著慌,她仍旧要感动,仍旧要脸红。
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却觉得不用说了,因为彼此的心意早就相通。最後。所有的相思都化为一句,“知我者。玄真也。”
顿然,她泪盈於睫。
秦轩指著天上的明月道:“玄真,今生我是不会娶妻的。”他的视线定定的望住她,“玄真,今生我定然不会负你。”
还有什麽比这样的誓言更加真诚的呢?
“纵使——”
“纵使我早就失去了自由,纵使前尘尚未可知,纵使你我皆为男儿。”
还有什麽比这样的言语更加动听的呢?
“玄真,你可信我?”他再一次这样问她。
她长叹一声说:“你这样的人,我如何不信?”
叶玄真是未得奉诏,私自离开边境的,所以不能久待。第二天,天未明,她就离开了京城。
临行前,芦儿想要跟著她,可她依旧不同意。
她说:“好好照顾秦少爷,他身子弱,千万不要让他太累了,必要时动一点脑筋、动一点武力也未尝不可。”
芦儿巴著马头,不肯松手。“跟著他这样的书生,真是没意思,整天就会跟那些蝌蚪字打交道。
叶玄真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头,“不许这麽说他,他呀,是个真英雄。”
“我知道,我知道。”芦儿只得放开了手。
“记得,有什麽事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芦儿点头答应。
“记得,我不在的时候,秦少爷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芦儿再次点头。
看著旧主就要离去,芦儿突然好奇地问了—句,“公子,您那麽喜欢秦少爷,何不乾脆告诉他实情,那样他肯定会更加高兴的。”
在马背上的叶玄真一愣,眼神有些黯淡,但也有一些期待,
昨夜,似乎有梦,梦到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也梦到了许多现在的事情,过去中有哥哥,有轩亦,还有那个相争的魔幻世界。
哥哥还是原来的样子,红色的眼睛,长长的红色的头发,如同火焰一样的激情,他温和地抱著拥有黑色眼睛的自己,说:“真呀,只要你开心,哥哥无论做什麽都会开心的。”
轩亦也是原来的样子,长长的头发用蓝色的丝带系著,耳边坠著蓝色的流风环,乾净而温雅,美丽而不染烟尘,智慧而夺目。
他也极为温和地说:“我的孩子,你要快乐,一定要快乐,这样我才能够快乐呀!”
现在中则是她,则是浅离,
那一片美丽的桃花林里,她和他是那样自由自在。秦轩一身白衣,温和地浅笑。而她是一身女子装扮,不是过去魔族人的妖艳,也不是如今男子装扮的洒脱,是娇娆万分的女儿样的俏丽无双,
醒来时,突然觉得,也许她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叶玄真对芦儿说:“也许,一定,会有那麽一天的。”
纵马而去,扬起一地烟尘,远远的那一身红衣,彷佛天边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