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是我唯一的路,
虽然前方满是荆棘,
虽然四周笼罩著黑喑,
只要有你的声音引导著我,
终会找到回家的路。
明月从来没有家的感觉,应该说,她对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可是,她却喜欢待在海瑞身边,轻轻地摸过书架上一本又一本的精装书,书房是最有海瑞味道的地方。
她趴在书桌上浏览房间,什么也不想的发著呆。
海瑞出差去,最少要三天才会回来。
好无聊!她的手指摸著桌上的纸镇,那是缩小版的大头石雕,圆圆的大头、蒜头鼻、厚嘴唇……海瑞说过,这个人像的五官特征和亚洲人相似,是西元前两千年「奥美克文明」的显著代表。
她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带她参观房子时,她曾被另外一尊放在楼梯上的石雕绊倒过,幸好海瑞及时回身拉住她。
她很清楚的记得当时的画面和感觉,海瑞带茧的大手和她小巧的手掌完全不同,就连肤色也呈现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可是,那双带点粗糙纹路的手掌却可以让她感觉到无限的温暖。
随手把石雕握在手上,心里想的还是海瑞。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大头雕像,因为除了纸镇,书柜上也摆了另外一尊。
突然,明月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下意识的紧握手中的石雕,脑子乱轰轰的浑沌一片。
远远的,若有似无的传来嗡嗡嗡的低鸣,她还没分辨出声音的真伪,整个房子就开始左右摇晃。先是小小的一、两下,接下来力道越来越大,头上的电灯剧烈地摇晃,让灯光闪烁不定。
「喀——喀喀——」所有的家具都因为摇晃发出声响。
「啪!」书架上的书开始往下掉,窗外也传来人群尖叫的声音。
猛然的一个力道,「嚓!」电灯爆闪了一下,马上熄灭。
黑暗中,有东西不断砸下来,而天地疯狂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歇。突来的状况让明月无法思考,连尖叫都叫不出来,只是下意识的缩到书桌下面,双手抱膝地把自己紧紧抱住。
先是左右摇晃,接下来是上下跳动,整个房子就像著了魔似的扭曲著。
明月的耳朵灌进很多声音,人类拔高的尖叫声、重物摔到地上,以及玻璃破掉的声音……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原来屋外的路灯早就熄灭了。
处在恐惧的状态中,时间是不具任何意义的。
她无法思考、无法应变,只知道把自己抱紧,连摇晃是什么时候停止的都不知道。她背靠著坚硬的书桌木板,脚无法伸直的局限住。
十岁后,她一直被严苛的训练著——遇事要冷静不慌乱,活命为上!她学得很好,始终是教练的得意高徒。可是现在,人力难与天地抗衡,她从来没遇过这么猛烈的地震,就像世界正在毁灭,而她正被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绝望无助、恐惧害怕,所有人类拥有的强烈情感全数涌上,瞬间灌进心里。
这种情形,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几乎遗忘的过去中也曾经过过……当时,她单独在暗夜的荒野中不停、不停、不停地哭喊求救。
不管年纪如何增长,人类遇到突发事件时,下意识的应变行为还是一模一样的呵!
她喃喃的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明月不怕,忍耐一下,再忍一下就好……」小小的空间沉闷无风,汗水很快就沾湿了后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张开眼,还是闭上眼的,因为四周是完全浓稠的黑暗。
恍惚中,耳边似乎又听见细小的嗡嗡虫鸣,鼻端似乎又闻到野腥的青草味。
存在的记忆里,有个女人曾告诉过她:「明月,害怕的时候,你就大声的唱歌给自己听……」
于是,她抖著唇,用力抱住自己,开始破碎不成调的哼著,「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正口,口儿对正箫,箫中吹出是新调,小宝宝,一天一天学会了,小宝宝,一天一天学会了……」
☆☆☆
海瑞心急如焚的猛踩油门,往家的方向狂飙。
从收音机听到消息,一个小时前发生的是规模六级的地震,整个「坎比城」受到影响,目前是电力中断的情况,尖锐的警笛和救呼车的声音忙碌的在街头穿梭。
「明月!」海瑞放声呼叫,「你在哪里?」他握著手电筒找人,所有的家具都移了位,雕像、摆饰摔破在地上,甚至连窗户的玻璃也全部破掉,碎片洒了一地,真是满目疮痍。
她来得及应变保护自己吗?会不会正受伤的躺在哪个角落流血?
心慌的感觉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到空气,胸膛紧得像要爆炸了,他这个多年不曾上过教堂的人,竟然开始向上帝祷告,祈求祂能让明月好好的没事,否则,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娇巧的容颜,是他此刻最急切想见到的啊!
自从听到比利带来的消息后,一路上,他拼命打电话,直到上飞机前都还是联络不上明月。偏偏事情就这么巧,「坎比城」从来不曾发生规模这么大的地震,却选在明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发生。
他挪开楼梯的障碍物往二楼找去……
「小宝宝,一天一天学会了,小宝宝,一天一天学会了……学会了……」
轻轻浅浅,细细弱弱的声音飘荡在凝滞的空间中,飘忽得仿佛不带人气。
「明月!」海瑞心一紧,赶忙循著声音找,用力推开书房的门。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
费力的推开半倒的书架,踢开一堆又一堆的书,他从不曾像这一刻般这么厌恶自己那堆积如山的书,因为它们延阻了他接近明月的前路。
他把手电简放在地上,靠著声音的引导蹲到书桌前,只见明月用双手捂著耳朵,把额头靠在膝盖藏起脸,蜷缩成团的塞在桌下的小空间里,就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
「明月!」海瑞醇厚的嗓音柔柔的喊著她的名字,带著安抚的意味,伸手拉开捂住耳朵的手。
明月被动的抬起头,眼睛看著海瑞,却疑惑的皱眉思考:眼前的影像是真?还是出自想像?
海瑞抓著她的肩膀摇晃,想唤回她的注意力,强迫自己压下奔腾的心情,竭尽所能的让声音平稳的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男人焦急的放大脸孔近在眼前,「海……瑞……」她蠕动双唇困难的发出声立曰。
她的回应,让海瑞紧绷了数小时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把她纤小的身子揽进胸怀,揉上心窝,藉此安定今晚沸腾了一整夜的心。
脸埋在她的发丝里深深嗅闻著,体温相濡的热度,让他空荡荡的心慢慢填满充实。
「怎么回来了?你的课怎么办?」她非常惊讶,他应该明晚才会回来的啊!
海瑞深吸了口气说:「课随时可以上,可是杜明月只有一个。」他把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以致说话的声音闷闷沉沉的。
海瑞在说什么?明月脑袋昏昏的无法思考。
「过去六个小时,让我终于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在片刻不停地赶回来的途中,他无法理智冷静的思考,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担心恐慌的情绪让他备受煎熬。
明月的脸颊压贴著他不说话,静听他有力稳定的心跳声。
「我好担心自己会不会慢了一步?」海瑞双手颤抖的捧起她的脸,严肃的扭皱著五官说:「整个晚上,心里一直听见你喊我的声音……」
低头把唇慢慢往明月贴靠,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声,宛如呢喃似的倾诉,「我很怕你有危险,怕回来看不到你,我不得不投降承认,我、真的、很怕、失去你……」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用力清晰,最后的尾音就消失在两人交锁的唇边。
她惊讶的瞪著眼,直到焦距模糊,一股由体内深处涌上的狂野兴奋,让她自然的闭上眼,仰头接受海瑞的吻。小手握紧他衬衫的衣料,寻找依靠的力量,生涩却勇敢的回应著他。
他的唇滚烫柔软,激烈的传递著压抑许久的浓烈情感,狂猛得就像要吞噬她似的。
两人陷在奔腾的情感中,紧攀著彼此,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来才略微分开。
他的唇轻碰著她,慵懒坦白的招认,「我不想再逃避我心中早就清楚的事实!我确实非常的在乎你,在乎一个小我十三岁的小女人,在乎到什么事都顾不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悦的情绪一波波涌上,方才还惊魂未定的心,此时却像受到鼓舞般轻快的跳跃著。「我好高兴你这么说,我一直一直以为不可能……」明月注意到他的颈部脉搏和她一样跳动快速,这表示他和她同等的投入。
藉著手电筒所发出的微弱光线,海瑞注意到她的唇瓣在他的肆虐下,染上水气有些肿胀,而她还是信赖的攀附在他的胸怀中。
他怜惜的以指尖温柔的摩挲,「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你这么粗鲁。」他对自己的失去控制感到生气。
懊恼不已的在她的额头印上亲吻,力道轻得就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你又娇小、又细致,似乎我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让你粉碎,我必须很小心的控制力道。」海瑞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产生过这么大的保护欲望。
明月嘟起嘴反驳,「我没有你以为的脆弱。」过去,她总以自己荏弱的外表而自豪,现在她却很痛恨,因为她让海瑞有这种印象。
两指压上她微翘的唇,他爱宠的说:「你老爱嘟嘴抗议。」弯起唇角感叹的说:「可是,我又好喜欢看你娇嗔的可爱神情。」胸怀激荡著柔情,粗壮的手臂把人卷进胸口,重重的搂抱著,柔软如棉的娇躯嵌合著他阳刚的线条。
警车上的警示灯发出红色光芒,不断闪过没有玻璃阻隔的窗户,警察也很尽职的透过车上的扩音器呼吁大家尽量到空旷处躲避。
海瑞努力把理智敲进脑海,「走,我们先到院子去。」他帮明月把黏在两颊旁的发丝塞到耳后,再小心的护著她走到屋外。
最后,两人决定依偎地并坐在后院的双人椅上。
空气中弥漫著恐慌的气氛,幸好这一带的房子建得颇牢固,并没有发生房屋倒塌的意外。主震过后又陆续有几波小余震,但情况完全不同。明月安心的窝在海瑞的怀里,偷懒的赖著他,让他以宽阔的肩背撑起她的重量。
春末夏初的季节,气候舒爽,点点星光映照著亲密相拥的两人。
明月的双手圈抱著海瑞,轻轻的笑著。
「为什么偷笑?」他好奇的看她露出调皮狡猞的神情。
「没有,我只是突然有一个怪想法:我觉得,这场地震成全了我的期盼。」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看起来天真稚气。
她挣脱他的环抱坐直,认真的发问,「我现在的幸福是真的吧?会不会明天太阳出来后,才发现原来是我在作梦?我既不漂亮、身材不好、脑袋又笨,不像你,什么都懂。」
「傻话,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他吻著她的额角,柔情满满的涨满胸口,把她锁回原位,以下巴的胡子摩挲著她的头顶,有些感叹的说:「我一直很努力的抗拒你的吸引力。我老你好多岁,简直像在诱拐未成年少女,就像现在,我就有罪恶感,好像自己在欺凌幼童似的。」
「老古板,年龄的距离很重要吗?」明月挣开掌握,振振有辞的说:「现在你三十五岁,我二十二岁,听起来好像差很多。等到你七十五岁,我已经六十二岁,听起来就差不多年纪,两个人都是老家伙了。」
海瑞有趣的笑了。她是个很奇特的女孩,有时候稚气得很,有时候又成熟得不得了,想法苍老,和她年幼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
她改坐到他腿上,额头抵著他的头,和他眼对眼,神情固执的要求认同,「我从来没爱过人,不知道爱上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我现在就很肯定的知道,我喜欢你……不、我爱你!」染著盈盈水光的眼,娇柔妩媚的诉说著深情。
明月炽热无伪的真情就像狂风,搅翻著他所有的理智顾虑。
她是个勇敢的小女人,全心付出,然后要求对等的回应,他好爱这样的她!
他温柔的触碰她柔嫩的脸颊,「别这样看我,我不想变成大野狼把你扑倒在地上。」体内的渴望正不断攀升,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抗。
海瑞总是这样,不是把她当孩子,就是把她当成易碎品。
她决定要彻底抽换海瑞错误的印象,玉臂勾上他的颈项施力拉低,大胆的凑上唇,模仿他刚刚的动作,以舌舔画著他宽厚性感的唇线,身体紧密的揉贴著他。
欲望的火苗节节窜烧,海瑞圈抱著她,嘴探索的吻过脸颊、耳垂,顺著颈部优雅的线条,吮吻著她如雪的胸前玉肌,兴奋的轻颤顺沿而下。
他的胡子轻摩过肌肤,让怕痒的明月哼气闪躲,「嗯……好痒……」身体不住的在他身上蠕动磨蹭。
「要命!」海瑞狼狈的诅咒著,突然推开明月,气息急促的抵著她,躯体坚硬如石的紧绷著,隔著衣料,他坚硬的隆起正抵著她。
「你在玩火。」他耸眉警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想把你压倒,粗蛮的占有你的念头,所以,千万别勾引我,我已经老得没办法让你这样折腾了……」要忍下对她的欲望,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明月羞窘的僵住,她看得出来海瑞正在忍耐,表情痛苦,她果然不敢再妄动。
过了好一会儿,海瑞才困窘的开口,「过了青春期以后,我就不曾像现在这样失去自制力。」
「你的前妻呢?她也不行吗?」
「为什么会提到她?」他疑惑的问。
「嫉妒。我非常嫉妒她!」小脸凝著认真的计较表情。
「傻瓜!」为了他而嫉妒著死去的女人,多么傻?
为了让明月坐得舒服点,他呵疼的把她抱到两腿前,从身后圈住她的腰自动当起靠枕。「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家和洁美家是世交,我们一起长大。年纪轻的时候,觉得结婚是件很浪漫的事,所以,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可是婚后,我决定加入考古队伍到南美洲。」
明月感觉到,他的声音透著淡淡的苦涩。「她没跟你去吗?」
「丛林艰苦的生活并不适合洁美,所以她自己待在家,可能是因为寂寞吧!她染上嗑药的坏习惯,最后死于药物过量。」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快十年,但每次想起,他还是很难释怀。
明月敏锐的察觉到隐藏在轻描淡写的话语下的愧疚,她仰起头命令著,「不准自责,那不是你的错,嗑药是她自己的选择。」
海瑞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的拥紧她。
夜风凉凉的吹著。
「我羡慕她。」明月突然没头没脑的开口。她抓起海瑞带著粗茧的手掌贴放在自己的脸上,「我羡慕她能够永远让你记在心里。我觉得,可以被男人永远记住,是女人最幸福的事。如果注定两人无法白头到老,我会希望自己留给他最美好的面貌。」
「又说傻话了。」明月语气中的消沉阴暗让人不安,所以,他改变话题问:「刚刚你一直重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很好听。」
怀里的人儿似乎被刺中般的缩了一下。
沉默了好一会儿,明月才幽幽的回答,「中国民谣『紫竹调』,姊姊教我的。」
「你有兄弟姊妹?」他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曾经有,后来就没有了。因为他们先不要我,所以我也不要他们。」她耸耸肩,故作不在意的说:「我的家乡是个很偏远的小村子,有一年遇上歹徒来村里洗劫,为了逃命,他们把我单独留在野外任我自生自灭。
「那时我还傻傻的相信,他们只是暂时离开,等情况好一点就会回来找我。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
她握紧拳头像发誓般的宣布,「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最无心寡情的动物,薄情而善忘。在遇上你之前,我早就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大手化作绳索困住她,不舍得她语气中的怨怼,在她的发枪印上一吻,海瑞温和的劝解道:「别这么想。也许他们也遇上难题,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会没回来找你。」
她不回话,只沉默的思考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海瑞,你是个好人。」明月的手轻抚著他的脸颊,梦呓般的说:「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忘记我?」
「胡思乱想。」他敲敲她的脑袋。
「我好怕,好怕你会忘记我。」她突然激动的双手抓紧圈守在腰部的手臂,坚持的要求,「海瑞,有一天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不管你有多讨厌我,都请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好不好?我怕被你遗忘。」
明月语气中的急切让海瑞联想到:溺水的人巴住浮木时,会死命的抓住!
「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这么特殊的女孩。」他以肯定的语气回覆,再抱紧她。
他终于知道去Rose商场那次,她为什么会说:我好高兴,你没有丢下我自己回去……原来她曾经尝过被抛弃的滋味。
辛酸的柔情,让他喉咙紧缩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以手仔细紧密的圈护住她。
海瑞在心中发誓,他会竭尽所能的保护明月,不再让她孤单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