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清风吹过长廊,廊下风铃轻摇,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
「难得清闲啊!」柯如茵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捧着咖啡,眼睛被热气熏得微瞇。「暑假快结束了,游客也少了。」
「不过来缘山居的客人还是一样多……」康伯恩低头吸了一口咖啡,表情很古怪。「喂,奶油太多了,我以为在喝鲜奶油。」
「智山老说我爱做成人口味,所以我今天就做个儿童口味的,好不好喝?」
「那妳拿给智山喝啊!」
「我这杯给你喝啦。」柯如茵交换两人的杯子,重新插好吸管。
康伯恩看到咖啡杯上的淡淡口红印,虽然他是用吸管,不必接触杯缘,然而……自从几个月前的「正面亲密接触」后,两人表面虽然相安无事,但如茵陪在他身边的时间变多了,他被阿哲瞪的次数也更多了。
现在两人又共用一个杯子,要是被德富夫妻看见,那误会可大了。
柯如茵看他僵着不动,笑着说:「不然,我去打一杯香蕉水蜜桃苹果蜂蜜汁。」
「我什么都不喝,行吗?」他哀求着,光听那些名称,他就甜得发腻。
「不行。」
为今之计,就是尽快吸完眼前的咖啡,然后……「如茵,赶快拿去洗。」
「急什么……」柯如茵突然看到她的口红印,连忙拿起杯子。
「我去前面当门神,仲恩他们大概快回来了。」他飞也似地倒退溜开。
柯如茵望着他的背影,捏住吸管,不自觉地在空杯子里搅了搅。
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仔细地用菜瓜布抹去口红印,也将吸管洗净,放在篮子里晾干。
她又拎了小板凳到大门口,坐到他身边,望着天空棉絮般的白云。
「真好,佩瑜姐姐怀孕了,我们缘山居又要热闹了。」
「真的很好,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康伯恩既欣喜又感慨。「虽然佩瑜她父母反对,但年轻人快乐就好,幸福的婚姻不是别人替他们决定的。」
「所以,自己选择自己所爱的,就是真正的幸福,不会遗憾。」
「如茵,妳怎么变得文绉绉的?真不像妳。」他好笑地看着她。
「唉!」她站起来,张开双臂,仰望晴空。「实在是风景太美丽了,不给它感性一下,扯点心得感想,枉费我从小在这儿长大。」
他心念一动,「如茵,妳不想出去工作吗?」
「我的志愿就是留在缘山居煮菜、泡咖啡、卖香草产品、跟客人哈拉、打杂、刷马桶、布置房间,从来没改变过,出去干嘛?」
「出去看看世面,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增长见闻。」
「我看的世面够多了。」她坐回板凳,以双手撑住下巴。「打从高中起的每个寒暑假,我不是出国游学,就是自助旅行,更不用说平常待在家里帮忙,有时去外面餐厅打工,还有饭店、游乐区的实习经验,我觉得我的人生很丰富了啊!」
「小小年纪不简单喔,可是妳不觉得山上有点无聊吗?」
「不会啊,游客那么多,什么人都有,跟爸妈还有大家在一起也很好玩。」
「可都是熟人,或是路过的,妳都没机会跟男生交往……」
「臭大康!」先骂了再说。「你拐弯抹角的,就是要骗我下山找情郎?」
他赶紧带入正题,「至少,妳也注意一下阿哲,他对妳有意思……」
「哎呀!」柯如茵跳了起来,跑到路边去眺望来车。「小康怎么还没回来?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是男的还是女的,好期待喔!」
「才一、两个月看不出来的,大概要四、五个月,超音波才能照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柯如茵敲了自己脑袋一记,笑说:「对喔,你也是爸爸啊!你看小康开心成那样,你刚知道自己要当爸爸时,也很兴奋吗?」
「是啊,好像赚到了整个世界,高兴得……」他硬生生地停住了。
高兴得把老婆抱起来,转了好几圈,然后一起倒在床上……
往事历历在目,一眨眼,晓虹都要升四年级了,而「老婆」这个名词,早已在他生命里缺席多年了。
过去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难以追忆,也不愿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懂得向前看,不再回头望……或许是,仍有一点点遗憾吧。
微风流动,吹散天上的浮云,原本成团棉絮状的云,现已被拉成一丝丝轻柔的卷云,彷佛是在为他梳开纠结的情绪。他将视线移回地面,如茵蹲在花圃前,拿着一根棍子翻掘泥土。
她好安静。即使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但他总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再只是一只吱吱喳喳、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了,偶尔,她也会像现在,如一株静默不动的熏衣草,静静地陪他看云。
这种感觉很舒服、很宁静,时光彷佛停止,彼此心思默默交流……
「哇!回来了!」小麻雀复活了,跳到路边摆起双手指挥交通。
厢型车驶进停车场停妥,两个小孩跳了下来,康晓虹飞奔到老爸面前,开心地说:「爸爸,婶婶带我们去买书、买鞋子,我穿给你看。」
柯智山也挤过来展示,「大康叔叔,小康婶婶买柯南漫画给我耶!」
康伯恩笑说:「你们两个,婶婶去做产检,你们也跟着去当跟屁虫啊?」
沈佩瑜走了过来,温柔地笑说:「大哥,趁着开学前,想说有空带他们出去走走。」
柯如茵迫不及待地问:「佩瑜姐姐怎样?什么时候生?」
「已经看到心跳了。」康仲恩锁好车门,手上虽提了好几个袋子,却仍不忘握紧心爱妻子的手掌,愉快地说:「预产期跟晓虹的生日同一天。」
「哇!这么巧!」康伯恩和柯如茵异口同声的说。
康晓虹更是掩不住兴奋得意的神色。「以后我就有弟弟或妹妹了,我要学如茵,当个好姊姊,帮小贝比喂奶,教他说话,学走路。」
柯智山吓得忙摇头,「康晓虹,妳不要跟我姊姊学啦!小康婶婶,那妳的小贝比会跟我一样,命运凄惨喔!」
大家都笑了,柯如茵当然补了老弟一拳。「你小时候老是尿在我身上,到底是谁凄惨啊?」
康伯恩尽情大笑,这种家人相聚的感觉真好,他和如茵一家早就是家人了。
他不自觉地望向她,一如每个喜怒哀乐的时刻,他急于向她说出心中的感觉。
柯如茵也望了过来,笑靥灿烂,好像在告诉他,她知道他欢喜的心情。
真有默契!他心底浮起莫名的悸动……
「有客人来了!」柯智山指着一部慢慢转进停车场的车子。
柯如茵赶忙过去,再度扮演起交通警察的角色,让车子顺利地停进位子。
车门打开,前座先出来一个约莫和柯智山一样大的男生,然后后座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生,接着爸爸也从驾驶座出来了。
「欢迎光临缘山居!请问有订房吗?」柯如茵中气十足地大喊。
「喔?好像有。」爸爸打开行李箱,不太确定地看着从后座走出来的妈妈。
「请问贵姓?我马上帮你们办check in。」
「姓陈,订四人房。」那位妈妈弯腰拿出两大袋行李,接着还继续往里头拿。
康仲恩见状立刻过去,「我帮妳提……」
一看到那位妈妈的脸时,他蓦地楞住,平时惯用的迎宾词语完全说不出来。
那位爸爸已经提起行李,喊着他的大儿子,「家声,去帮妈妈拿东西。」
「叫弟弟拿。」大男生转过脸。
「弟弟那么小,他怎么拿得动!」爸爸语气有些不快,转头见到康仲恩已经在帮忙,立刻鞠了个躬,带着抱歉的脸色说:「先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康仲恩默默地提起行李,那位妈妈低下头,双手颤抖地关上行李箱。
小男生从车子里蹦出来后,便立即被大门前的小水池吸引,趁着大人没空理他,小身子趴在砖栏上,笑嘻嘻地想看池子里面的金鱼。
康晓虹跑到他身后,伸出双手搭住他的肩头,护住那个小身子,轻声哄道:「弟弟,小心,不能爬爬,危险喔!」
康伯恩也一直注视女儿体贴的动作,他笑着说:「晓虹,带弟弟进去吧。」
「晓虹?!」微弱的惊呼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康伯恩全身一震,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扯紧似,他抬起头,震惊地望向那位妈妈。
燕玲?!
他无法移开视线,是的,是燕玲没错,她一点都没变,长发依然扎成一束马尾,眉毛依然修得细细的,也依然是秀丽、带点孩子气的微圆脸蛋。
没变吗?时光荏苒,曾经明亮的大眼似乎黯淡了些,眼皮也似乎下垂了了些……
那么,自己又变了多少?
王燕玲完全无法移动脚步,视线也胶着在康伯恩的身上。
她甚至无法眨动眼睛,只能慢慢移到他的轮椅、他的双手、他的双脚,泪水无声地涌上她的眼眶。
小男生跑到她身边,撒娇地拉着她的手臂,「妈妈,我要看绵羊秀。」
「爸爸?」康晓虹注意到老爸的奇怪神情,不解地望向那位妈妈。
王燕玲身体一颤,手上的行李袋掉了下来,转而注视那张粉嫩可爱的小脸蛋,泪水随之滚滚掉落。
「爸爸!」康晓虹挤到老爸怀里,有些惶恐,不明白这个阿姨怎么突然哭了。
康伯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短暂的一两秒内迅速稳定心情。
「好久不见。」他语气尽量平静。
「是好久……」王燕玲抓紧小儿子的手,目光仍放在晓虹身上。
王燕玲的丈夫一直站在大门前等她,见她神色失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回到她身边,忧心地问:「燕玲,妳怎么了?哪边不舒服?」
「晓虹……」王燕玲没有理会丈夫,她轻轻地、颤抖地喊出女儿的名字。
康晓虹从老爸怀里站直身子,从她所看、所听,小小心灵已然了解一切。
每回要填妈妈的名字时,她会写上陌生的王燕玲三个字,但她不怨没有妈妈,也不羡慕别人有妈妈,因为爸爸、叔叔、婶婶、智山爸爸、智山妈妈,还有如茵都很疼她,反正妈妈不要她,不要爸爸,她也不想要有一个妈妈。
「我没有妈妈!」康晓虹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后,便转身跑掉。
「康晓虹,妳去哪里?」柯智山捡起地上的购物纸袋,跟在后面跑。「妳不要妳的新皮鞋了?」
「妈妈,那个姐姐好奇怪喔!」小朋友吃着手指头。
是王燕玲?!柯如茵站在一边,完全是一个局外人,无法参与其中。
她知道王燕玲,那是大康从来不愿提及的过去,所以她总有个错觉,就是王燕玲这个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但如今,她出现了,带着她自己的孩子、丈夫--一个属于她的家庭。
柯如茵望着强自镇定的大康,她知道他最会「强颜欢笑」了。
她心头突感酸楚,百般不愿让他独自去解这个结,她不要当局外人啊!
气氛沉闷,无声,无人走动,连风也静止不动。
只有那个叫家声的大男生不耐烦地踢着石头,大声嚷着:「你们在干什么?再不去看绵羊秀就来不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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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虫声唧唧,小砖房来了意料中的访客。
陈正吉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王燕玲低头坐在他身边,双手试图抱住不太安份的小家浩。
沈佩瑜拿了一本彩色绘图的立体故事书给小家浩,他好奇地接过去,爬到床上,睁着大眼,拉拉扯扯地研究房子怎么会站起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陈正吉连声道歉。「我不太会说话,可是有些事,呃,这个……」他望向康晓虹,晓虹则是躲到叔叔和婶婶的中间。
「陈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康伯恩微笑回应。
陈正吉还是有些紧张。「我想,先让康先生知道,我大儿子家声是我前妻生的孩子,我也是离婚……」他觉得有些不妥,露出不自在的笑容,又说:「后来,我跟燕玲结婚,生下家浩。」
「所以家浩是晓虹的亲弟弟。」康伯恩望着恰然自乐的小家浩。「怎么家声没有一起过来玩?」
「他一路捡了一些树叶,正在房间作笔记。」王燕玲说。
「喔?他喜欢植物?」康伯恩语气热烈地说:「我们花园里有很多香草植物,陈先生,你们明天可以一起过来看看,他也可以摘些叶子回去。」
「啊……谢谢。」陈正吉不知所措地看王燕玲。「那我……燕玲一直很想念晓虹,早知道康先生你住在这里,我就带燕玲过来了。」
「歹势,没跟你们联络,我这样子不方便出门,欢迎你们随时来清境玩,以后有机会的话,也可以让晓虹去基隆看她妈妈。」
陈正吉诚恳地说:「晓虹如果到我们家,我一定会好好招待她的。」
王燕玲也期盼地说:「家里有哥哥、弟弟,晓虹可以跟他们一起玩。」
康晓虹紧抿小嘴,将脸埋进沈佩瑜的怀里。
那明显的肢体语言让王燕玲神色黯然,她身体微倾向前,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立刻放弃,只是无言地望着晓虹。
陈正吉支支吾吾地,试图表达一点诚意。「我不知道康先生的身体这样,燕玲也不知道,她很难过,没想到你们分开后,你会出这么严重的车祸,还因此失去联络。」
康仲恩和沈佩瑜面面相觑,因为,时间顺序颠倒了。
谁知康伯恩也顺口说:「是啊,还好先离婚,不然就拖累她了。」
「这个缘分嘛……」陈正吉词穷了,只好再找话题。「呃,康先生,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说可以娶一个外籍新娘来照顾你……」
「正吉,你在说什么?」王燕玲脸色苍白,想阻止他再说下去。
「我没有其它意思啦,我是说……」陈正吉搓搓手掌,脸皮胀红,「我有一个残障朋友娶了越南新娘,很乖,不会因为他的脚不好就不要他。啊,我是开海产店的,不是作仲介的啦……」
康伯恩坦然笑说:「谢谢关心,我也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呢。」
康仲恩却是握紧拳头,忍不住说道:「可是就有人不要我哥……」
沈佩瑜按住他的手背,以眼神示意,轻轻摇了摇头。
陈正吉还是反应不过来,「那要慢慢找,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正吉!」王燕玲始终低垂着头,她从床上抱起小家浩,「你先带家浩回房间,我想跟晓虹讲话。」
「好、好,妳们很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康先生,我先走了。」
「记得明天早上过来花园喔!」康伯恩再度邀约。
陈正吉牵着小儿子,满头大汗地推开纱门,又回头鞠躬道别。
才走出一步,突然发现门边有个黑影,吓得他差点惊叫。
「嘘嘘!」柯如茵将食指比在嘴巴上,小声地说:「是我啦,今天晚餐好吃吗?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回到缘山居了。」
「喔,好吃。」陈正吉抹抹汗水、拍拍心口便离去。
柯如茵又躲回门边阴影里,明知道偷听人家讲话是不道德的,可她一颗心悬在大康身上,双脚就不听使唤地走过来了。
怎知后面又跟来一只小鬼,还在扯她的牛仔裤管。
「嘘,智山蹲好,别出声。」
她再度蹲了下来,心情也跟着跌落,明明是出了车祸王燕玲才跟大康离婚的,为什么大康要帮她说话?难道,他还爱着她吗?
「为什么?哥,你没有必要替她说谎!」屋内的康仲恩也有同样的疑问,他当着王燕玲的面,毫无保留地表达出他的愤怒。
「仲恩,佩瑜,你们先上楼。」康伯恩淡淡地说:「晓虹留下来。」
「不要!」康晓虹抢在叔叔、婶婶前面,咚咚咚地跑上楼梯。
「晓虹!」王燕玲泫然欲泣,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
客厅只剩下两个人,时光彷佛回到两人分开的那一夜,陷入了无言的沉寂。
康伯恩仰起头,将眼里酸酸涩涩的东西逼回去,就由他先开口吧。
「看得出来,妳先生是个老实人,他对妳很好。」
「他讲话有点憨直,请你不要放在心上。」王燕玲愈说声音愈弱,蓦然放声哭道:「对不起,我跟他说,我们个性不合才离婚的,后来找不到你,所以……」
「妳跟他说的,就是事实。」
「伯恩!」她痴痴地望着他,泪流不止。
「妳过得好,那就好。让晓虹认识妈妈,这也好。」他尽量挤出笑容。
「那你呢?好不好?」她又为自己问的蠢问题而流泪。
「我当然很好了,山上的新鲜空气对身体好,复健的成果也很好,仲恩最近结婚了,我更高兴。」
「他们……交往这么久才结婚?」
「那又是一段故事了,以后叫晓虹讲给妳听。」
「我可以和晓虹联络?」
「妳是她妈妈,当然可以了,妳先生也赞成啊,他真的很关心妳。」
「他是一个好人。」王燕玲抹去泪水,「他以前的太太倒会卷款跑掉了,他一个人撑下来,慢慢还掉债务。」她露出很淡的笑容,「他不英俊、也不会讲话,可是,我好像在他身上找到某种特质,那是我所没有的,可以补偿我的缺憾。」
康伯恩静静聆听,脸上保持笑容。
「家声比晓虹大三个月,见到没有妈妈的他,让我想到了晓虹,我一直尽力照顾他,虽然他跟我不是很亲,但我尽量努力……」她抬起头来,含泪凝视着他,「过去我学不会的,现在慢慢学会了。」
他也凝视着她,在她逐渐展现光采的眼眸里,看到了从没见过的成熟。
「燕玲,看到妳幸福,我很开心。」他由衷地说。
「谢谢。」
千言万语,岂能以谢谢两个字来表达?或许,「后悔」更足以说明她的心情吧。
她记得分别的那夜,她吞了安眠药又割腕,幸亏伤口浅,没造成什么大碍,但却足足昏睡了一个星期,知道他车祸受伤,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她发狂地想跑去医院找人,但父母和哥哥们拉住她,告诉他债权人就等在病房,去了麻烦就大了;还说康家兄弟正准备跑路,不赶快跟他离婚的话,恐怕连她和娘家都会遭殃。
她害怕、无助、惶恐、忧愁、焦虑,哭泣……最后选择躲在家里,让哥哥全权处理离婚的事。
过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大悟,他们骗了她。
也是过了很久,她才走出忧郁症。她到台中找他,却发现自己只会靠他引领方向,根本找不到他曾经带她去过的阿姨家,更遑论问出他的住处了。
她站在马路边放声大哭,想他、想晓虹,哭到声嘶力竭。
她甚至不知道他伤势之重,她一直以为他的「无能」只是下半身瘫痪,没想到竟是全身瘫痪!当她听到缘山居的老板娘在说他的伤势时,她整个人都呆掉了。
这些事情,没必要告诉他了。是年轻无知也好、是软弱无能也罢,父母兄长以为是疼她、护她,却让她永远失去一个学习爱与成长的机会。
不是命运摆弄,而是她不懂得掌握命运,但现在,她懂了。
「我想跟晓虹说话,好吗?」
「那我叫晓虹。」康伯恩也从沉思中醒来。「晓虹,晓虹,下来见妈妈!」
楼上有些声音,但却不像平常一听到叫声,晓虹就会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晓虹,爸爸在叫妳哪,快下来!」康伯恩又喊。
「大哥!」沈佩瑜走下楼梯,又回头看看楼上,「晓虹她……有点别扭。」
王燕玲不安地望向康伯恩,他点头说:「妳上去看看她吧。」
她走上阶梯两步,蓦然停下脚步,因为她听到小女孩的哭声。
「啊,大嫂,我先上去看看。」沈佩瑜歉然地说:「晓虹可能不太适应,我跟她说一下,她会理解的。」
王燕玲握住楼梯扶手,抿了抿唇,望向二楼楼梯口。
「晓虹,我是妈妈……」她声音已哽咽,「妈妈不是不要妳,妈妈一直很想妳,可是……」
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离开孩子的是她、没有尽到母亲责任的也是她,她连「妈妈」两个字都说得很心虚,又怎能期望孩子一下子就接受她?
「晓虹,我写信给妳,好不好?」
没有回应。
「我临时见到妳,没准备什么礼物,这里一个红包给妳买文具。」
还是没有回应。沈佩瑜再度下楼,「大嫂,对不起……」
「没关系,需要一些时间吧。」王燕玲将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她,勉强笑道:「请转交给晓虹。」
「大嫂,妳放心,我了解妳的心情,今晚我会好好劝劝晓虹的。」
「多谢妳,我回去了。」
王燕玲走下楼梯,来到康伯恩面前,彼此眼神接触,却是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她面露微笑地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亦微笑回道:「妳也是。」
她一步步走出小砖房,身体好像轻飘飘的,踏不着实地。
直到她碰上矮篱,这才如梦初醒,拾眼望向星空,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
「抱歉,没吓到妳吧?」柯如茵出现在她身边,轻轻扶住她。「我是缘山居的那个小妹,妳还好吗?」
「谢谢。请问,怎么回去?」她神智清楚些了。
「我带妳回去。」
「待会儿我想喝点热的东西,方便吗?」
「没问题,我调一杯熏衣草奶茶给妳喝,妳会睡得舒服些。」
星星一闪一闪的,夜风吹过山谷,轻轻地、柔柔地,抚平了所有混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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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阳光为百花披上一层柔和金衣,冠羽画眉高唱悠扬的「吐米啾--」,花园里出现大小三个人影。
陈家声蹲在花圃边,摘下一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
「就跟吃薄荷糖一样嘛,原来它长这个样子啊!」他又采下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塑胶夹里。
康伯恩移动轮椅向前,继续笑着解说:「那边是鼠尾草,如茵拿来做熏鲑鱼,风味很特别,你也可以叫你爸爸试试这道菜。」
「你是爸爸的情敌,我才不听你的话。」
「情敌?!」康伯恩失声大笑,「你人小鬼大喔,智山,你们有得拼了。」
「哼!」柯智山站在轮椅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要跟陈家声拼。
昨晚他熬夜画出人物关系图,赫然发现陈家声和康晓虹没有血缘关系,他又跑去问半夜不睡觉的姊姊,姊姊竟然没敲他,还给他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吓死了!所以他一早便过来紧迫盯人,他绝不能让陈家声接近康晓虹。
「陈家声,以后康晓虹去你家玩,我也要去!」
「你来就来,但不准你动我的昆虫标本。」
「不稀奇,我的标本比你还多,随便在花园一抓都是虫!」
「智山,家声,你们要当好朋友喔。」康伯恩觉得很好笑,虽是两个同年纪的小男孩,却是一个超龄老成、一个稚气天真。
「哥哥,我们要出发了!」小家浩跑过来,兴奋地扑上家声的身子。
「知道了。」陈家声回头,一把推开小家浩的肩头。
「小心!」康伯恩吓了一跳,以为家声不喜欢让家浩靠近,但再定睛一看,家声已经稳稳地扶住弟弟了。
「好大一只螳螂啊!」陈家声拍了拍那个小肩头,抱怨道:「笨小孩,待会儿就钻到你脖子下面吃你的肉。」
「呜?」小家浩哭丧着脸,求救似地望向康伯恩。
「哥哥抓螳螂给你玩。」陈家声不理他,趴到地上找螳螂。
找呀找,沿着熏衣草花圃边缘爬过去,终于在迷迭香的缝隙里,看到躲在罗勒叶子下面的笨大螳螂了。
「抓到了!咦?」在扑到螳螂的同时,他看到一双白白的小腿。
康晓虹低头看他,不自在地拉拉小裙襬,立刻跑掉。
她跑到轮椅边,小家浩正在老爸身上乱爬,
沈佩瑜陪她一起过来,轻抚她的头发,柔声地说:「晓虹,是妳弟弟耶。」
「家浩,叫姊姊。」康伯恩笑说。
「姊姊!」小家浩呵呵笑。
「给你!」康晓虹递出一个粉彩小纸袋。
「什么东西?」小家浩不懂得拿,倒是陈家声想拿。
「你不能拿啦!又不是给你的。」柯智山忙挡在前面。
陈正吉和王燕玲也一起来到花园,小家浩立刻向他们胞过去,「妈妈,虫虫!」
直肠子的爸爸马上习惯性地质问:「家声,你又欺负弟弟了?」
陈家声不说话,只是低头玩着螳螂的翅膀。
康伯恩忙帮他说话,「家声很乖,他会照顾弟弟……」
「我才懒得照顾那个小笨蛋!」陈家声毫不领情。
康伯恩好笑地说:「小小年纪就会装酷,这个孩子有前途。」他望向王燕玲,「他是个好孩子,我小时候只会拿毛毛虫吓仲恩,还不会帮弟弟赶虫哩。」
王燕玲会意,点了点头,望向家声,心有所感地揉揉小家浩的头。
陈正吉又在流汗了。「家浩,谁给你东西?有没有说谢谢?」
「是晓虹给的。」沈佩瑜代答,「她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用色纸折了青蛙、老虎、房子、纸鹤、皮球等好多好多东西,说是要给弟弟的,然后又做了一个纸盒,把它们统统放在里面,那个漂亮的纸袋也是她做的。」
康伯恩不忘自夸一下,「晓虹的美劳成绩可是班上最好的喔!」
「晓虹,谢谢妳。」王燕玲眼眶微湿地打开纸袋,「啊,这里还有……」
「那是要给他画图的。」康晓虹低头踢踢鞋子。
柯智山好奇地探过头,大吃一惊,「康晓虹,那是妳昨天刚买的彩色笔,妳挑了好久才买到的耶!」
康晓虹仍在踢鞋子。「柯智山,你的就先借我用嘛!」
「给妳!」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螳螂。
康晓虹注视着那对不断挣扎的前脚,嘟起嘴巴,「你抓住牠,牠不能动,很可怜耶!」
「啊?」陈家声看看轮椅上的康伯恩,又看看手指上的螳螂,立刻放开。
沈佩瑜轻按晓虹的肩膀,「晓虹,还记得要做什么事吗?」
她抬起头,再度得到婶婶鼓励的目光,她又低下头,走到王燕玲面前。
她将小手伸进背心裙口袋里,慢慢抽出红包袋的一角,捱了老半天,终于嗫嚅地说:「谢谢。」尾音都还没说完,人就拔腿跑掉了。
「谢谢……」王燕玲含泪望着她奔跑的小背影。
「悲情的芭乐乡土剧!」陈家声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还要去花莲吗?」
「啊,对了!」陈正吉这才记起正事,忙鞠个躬道:「我们还要去合欢山、太鲁阁,要早点出发,康先生,打扰了,有闲来坐喔!」
「欢迎搁再来,我就不送了,一路顺风!」
沈佩瑜送他们离去,柯智山则跑去找康晓虹,偌大的花园里,只剩下康伯恩。
早晨的风有些凉,过了暑假,游客减少,秋天也近了。
他感到有些疲倦,但又不想回屋子,于是就坐在阳光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的山。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熏衣草香,不是来自花圃,而是从后面传过来的香气。
「又是妳!」他头也不回。
「你怎么知道是我?」柯如茵跳到他前面,惊奇地说:「我轻功很好的耶,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声音!」
「心电感应啦!」他不想道破,毕竟他很喜欢闻熏衣草的味道。
「你终于练出超能力来了?」她笑。
「是啊。我还知道妳昨天鬼鬼祟崇地躲在房子外面,到底想偷什么东西?快快从实招来!」
是偷听啊!柯如茵脸蛋一热,「我……我只是,嗯,想过来看电视。」
「都听到了?」
「唔。」承认吧。
她直接坐到花圃边的砖头上,双手支着下巴,「勇敢」地和大康面对面。
看她那副「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康伯恩笑叹道:「反正妳不来问我,也会去问佩瑜,让妳听到也好。」
「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了。」
「你不好,你的眼睛都变成熊猫了,昨天晚上没睡好喔?」
「妳还不是一样!」
话一出口,康伯恩蓦地发现,如茵在为他担心?!
但他随即转念,她何必为他担心呢?她只是一个小女生,一个和他聊天打屁的好朋友,她过来听八卦,加上晚上熬夜看小说,如此罢了。
果然,柯如茵马上说:「都是智山那小子害的啦,半夜跑来问我陈家声能不能和晓虹结婚,我说可以,他就在那哇哇叫,差点吵醒我爸妈。」
「智山大概很想当我女婿,妳叫他要加油。」
「才不要呢!如果你当智山的岳父,那不就大我一辈,以前喊你叔叔是无知,现在可不能再让你得逞了。」
「喂,妳怎能拆散甜蜜幸福的小情侣,会天打雷劈的。」
「记得当时年纪小,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人会变、心也会变……」
风儿略微吹乱柯如茵的发,云朵围拢着山脉,她看见大康眼里的暗影。
「啊!晓虹熬夜折纸青蛙给弟弟,她心里应该是接纳妈妈了。」她笑说。
「嗯,她很懂事。」康伯恩一脸欣慰。
「那是大人做得好,你顾全大局,面面俱到,让每个人都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大康,你真的很伟大,你能做到这样,我崇拜你。」
「算了,我当智山呕吐的对象很久了,别再拜我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跟他说笑,「我想问,你自己的心情呢?」
「我心情很好啊。」康伯恩笑着摇摇头,「妳呀,囝仔不要管大人的事。」
「你还撑?」
「不撑,怎么活得下去?」他立刻后悔道出心声,连忙想岔开话题,「我也是撑着坐在轮椅上,不然就歪歪地不成人样。」
「昨天那么大的事情,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本来就没感觉了,不信妳捏捏看,看我痛不痛?」
「又在强颜欢笑了!」她轻叹一口气,望着那随风摆动的熏衣草。
「这是我人生的座右铭,笑一笑,没烦恼,不然妳要我哭?」
「想哭就哭啊,还怕羞?」
「我不能随便哭的,要不到时脸上都是眼泪、鼻涕,我还在努力弯手过来擦时,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鼻涕也早就风干了。」他说着还故意发出吸鼻涕的声音。
「恶心!」柯如茵笑着揉揉鼻子。「你没事就好,有事,也别闷在心里,刚才看你闷闷的看风景,害我……咳……哈,风景漂亮、心情也好了。」
是担心他吧!康伯恩终于印证了他先前否定的猜想。
小女生缠着他问个不停,试图不着痕迹,却又斧凿太深,一步步挖掘,直达他的心底深处,碰触那个他也说不清楚的烦闷感觉。
她什么时候已经长大到足以扮演关心别人的角色了?还是他一直没发觉,她陪伴在他身边,不只分享了他生活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承担了他种种隐晦的情绪?
奇异的依赖感油然而生,他急切地以眼神攫住她的身影。
「大康,我推你回去看电脑。」她站起身。
「等一下。」他望着那张明亮的笑脸,「其实……我……不太好。」
「你说,我听,」她又坐了下来,凝望着他。
三两朵云飘过,清风迎面拂来,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两人身上,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
「嗯……唉……那个……」他嗯啊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话头,「看到她幸福,我觉得很好,那是她应得的,她一向让人宠爱……」
怎么说不下去了?为何声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继续说:「呵,我现在这个样子,没钱、没手、又没脚,只剩一只嘴,怎能给她幸福……」
糟了,连眼泪也出来了,他心惊地望着溅湿衣服的泪痕。
柯如茵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也泛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康伯恩又强笑说:「哈,风沙好大,扎眼呢……继续说吧,那时候她有重度的产后忧郁症,唉,其实不能怪她啦,仲恩对她误会可大了,是我成天在外面趴趴走,没空顾到她,那时正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泪水成串落下,他的声音终于完全哽住了。
「你很想她?」她轻轻地问。
「不敢想……」他微微地摇摇头,喉头动了动。「是有想过等晓虹大一点时,叫她去找妈妈,幸好现在遇上了,可以避免将来和小家浩发生姊弟恋的危机。」
柯如茵心口一阵揪疼,他明明都在哭了却还能说笑?「你有这个想法,但却从来没说过,也没有跟小康解释清楚,自己藏着这个结,难怪闷了。」
「是根本讲不出来啊……」
「讲了就会哭,是吧?」她凝视他再度滑下的泪水。
「我真没用。」他手指颤动,微微抬起手臂,又露出笑容,「从手指到眼睛的距离三十公分,预定抵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一分钟……」
「我帮你擦比较快啦。」她也露出微笑,屈身向前,直接以她的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如茵……」那如阳光般温暖的接触,剎那间化开他心底的陈年冰湖。
曾经被他刻意封起的燕玲,早已寻到另一道阳光,她不再停留在他的心中,他也可以彻底放开,给予最诚挚的祝福,让她奔向属于她的天空。
是有遗憾,但走出遗憾后,生命会更加轻盈、更加明亮。
「还哭呀?」如茵笑着不断为他抹泪。
「不准妳跟别人说。」
「要是你哭得太大声,让人家听到了,我可不负责喔。」
「呜呜……」
「唉!傻大康……」她终于淌下强忍的泪水。
这么大个人,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害她好心酸,也想跟着哇哇大哭了。
怎样也拭不尽他的泪水,她索性站起身子,轻轻搂住他的肩头,让他靠上她的身体,就拿衣服当毛巾,直接擦掉他的眼泪跟鼻涕吧。
此刻,无庸多言,她低下头,轻柔地摩挲他的头发,陪他一起流泪。
缘山居的长廊上,纱门被推了开来,两个人端着咖啡和三明治,正准备到花园吃他们每天的「阳光早餐」。
「咦?那不是如茵和伯恩吗?」柯德富瞪大眼睛。
「哎呀,快躲起来!」林春秀忙将他推了回去。
柯德富赶紧「躲」回屋内,愣了一下后,「不对呀,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那个……是我老花眼了吗?他们好像抱在一块?」
「你本来就老花眼了。」林春秀拉他到餐厅,笑着说:「喝你的咖啡。」
「不行,我要出去看个明白,伯恩绝对不是那种人……」
林春秀拉住老公,「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坐下。」
柯德富乖乖坐下,但仍紧张地说:「还是如茵太主动了?可是伯恩不是普通人啊!」
「难道他是外星人?」林春秀轻啜一口咖啡,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笑容像阳光一样亮了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的女儿有心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