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涵早知道这场诉讼会很困难,却没料到当它真正开始时,肩上的压力会如此之沉。
公司内部摆明了不给她任何支持,她不能运用公司的资源,在上头刻意打压下,也难以动用相关的人脉网络;不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冻,上头不再派案子给她,即使客户指名要她,他们也以各种理由推托。
她只有这个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这家事务所最后一个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几个合伙人在开会时总是给她白眼,有意无意讽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备受冷落后,主动与她划清界限;就算在与双城的律师代表谈判时,总是饱尝侮辱--她仍高高抬着下颔,竖起一身防备的刺,不肯轻易低头。
交涉了将近一个月,双城的律师终于趾高气扬地表示,为了致以道义上的同情,他们愿意给付张家慰问金。
「我们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会大众对这件事有所误解,影响双城集团的声誉。」
他们是怕她利用媒体,挑起大众舆论的同情。莫语涵很清楚对方的想法,而她也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并没天真到以为这件案子上庭后,她能有多大胜算,只能期待双城在不愿引起环保团体的瞩目下,私下赔偿了事。
只是没想到,双城提出的慰问金,竟连她心中预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说什么?五十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这个数字,妳没听错。」双城律师傲慢地强调。
「就这么点钱,你们就想打发那两个孩子?还有张先生呢,他也是为了替你们修补桥梁才铅中毒的!」她愤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职业灾害。张先生并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他索偿的对象应该是他的雇主。」
「可恶!」她眼眶发红,恨得咬牙切齿,「你们别想我会接受这么一点点赔偿金!」
「决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妳。」双城律师嘲讽地道,「不论妳个人怎么想,妳都有责任告知妳的委托人我们的提议,我也奉劝妳最好劝他接受。妳应该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舆论误解,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件事。坦白说,就算上庭,我们也绝对有胜诉的把握。」他态度强硬。
她闻言,气得浑身发颤,几乎忍不住当场甩他一巴掌的冲动。但她还是硬生生忍下来了,强自挺起背脊,高傲地离去。
可这高傲的铠甲,在面对刻意赶来台北探问协调结果的张成时,很快地裂开几道不忍卒睹的缝--
「五、五十万?」和她刚听到这数字的反应一样,张成脸色倏地刷白。
「没错。」她闭了闭眸,「你可以考虑是否接受。」
「妳、妳要我考虑?」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责任告知你……」
「我绝下接受!」张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视她的脸孔满是悲愤质疑,「妳忘了妳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妳告诉我,我们可以告;妳说,他们会选择私下和解:妳说,妳应该可以争取到几百万的赔偿……结果现在呢?五十万!我呸!」他冷啐-声,「他们把我当成要饭的吗?」
「张伯,你冷静点,关于赔偿金额的部分,我们可以再……」
「不要说了!」张成没给她解释的机会,锐声截断她,直直瞪视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应该相信妳这个女人!妳哪有可能认真为我们争取?妳跟那些人都是一样的!」他指着她,厉声控诉,「当初温泉说妳是最适当的人选,我就一直怀疑,妳这个为虎作伥的女人怎么可能帮我?事实证明我当初想得没错,我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
他激愤的控诉令莫语涵冻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这一瞬凝结。
她的委托人说他上当了,说他不该相信她,不该相信她这个为虎作伥的女人。
她是个坏女人。
不论她如何有心帮他,不论她花了多少心血在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只想着名声利益的坏女人,跟双城的律师是一丘之貉,是同一类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请高明。」她木然声称,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划过自己胸扉。
「妳、妳明知道我没这个钱!」听她如此建议,张成更恨了,「你们这些大律师,就懂得欺负我们这些穷人!」
「那么,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我。」她机械化地说。转身走至茶几前,提起咖啡壶想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着壶把的手却不停颤抖,不论她怎么吸气、怎么绷紧全身肌肉,那双手还是不停颤抖。
她愣愣地瞪着溅出大量液体的咖啡壶,愣愣瞪着几滴滚热的液体烫上自己的手,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居然……连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妳要我相信妳?!妳要我怎么相信妳?妳说啊!」张成依旧激动地在她身后大吼大叫,「妳不要装没听见,别想这样子就打发我!我警告妳,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说着,他黝黑的双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试图扳过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声,手中的咖啡壶意外落了地,敲出几声清脆声响。
温泉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惊愕地望着因自己闯下的祸而手足无措的张成,以及怔然伫立原地的莫语涵。
「张伯,你做了什么?」他连忙上前,拉下张咸扯住莫语涵的双手。
「阿泉,你听我说,是她太过分!」张成颤着嗓音告状,「她说双城提出五十万的和解金,还要我接受这个价钱。」
「是真的吗?」温泉望向莫语涵。后者容色苍白,水眸烟雾蒙眬,双唇发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走向她,「是真的吗?语涵。」柔声又问了一次。
她咬唇不语。半晌,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没错吧?你说这女人过不过分?」张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没心帮我们好好争取嘛!一开始就只是在要我们而已,亏我们还这么信任她!根本就是上当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来了,还弄翻咖啡壶?」温泉问。眸光回到张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让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苍沉的嗓音却蕴着一股难言的冷意。
张成一窒,「这女人……是欠骂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为这件事牺牲了多少,凭什么骂她?你知不知道,她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没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连周末假日都没休息?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这个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挤?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骂她没有尽力?你告诉我,凭什么!」话说到后来,温泉已抑不住满腔激动,扬声怒吼。
张成惊怔当场。这是他第一回见温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个性一向好,又开朗又热心,全镇的人都喜欢他这么温和有礼的年轻人,如今却对着他这个长辈瞋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责备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难受……不要再继续折磨她了。」温泉眼眶发红。
张成一震。难道真的是他误会那个女人了吗?
犹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语的莫语涵,又看了看已逐渐恢复冷静的温泉,不觉歉意地垂下头。
「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张伯,身体不好,又有一家子要养,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可是请你别把怨气发在语涵身上好吗?」温泉放柔了语气,「她这么尽心尽力,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闻言,张成咬了咬牙,老眼蓦地含泪,「『拍雪』。」仓皇地以台语道歉后,他迅速转身离去。
温泉立刻转向莫语涵,「妳没事吧?那些咖啡没烫到妳吧?」他焦急地问,执起她的手仔细观看,在认出细白的手心上几个淡淡红点时,心脏一揪。「为什么烫伤了也不说?不痛吗?」
她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着他。
「我去借点药来擦。」他说,旋身正欲离去时,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
她不语,只是摇摇头,凝住他的眼眸,一点一点,慢慢地泛红。
她看来,像快哭了。
他一阵心疼,「语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哑声吐出这么一句,凄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样,像小女孩扯住意欲弃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帮妳拿药。」他软声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摇着头,「在这里陪我,在这里……陪我。」
哽咽的求恳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这里陪妳。」牵起她的手,拉她到沙发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给妳?」
「不用。」她还是摇头。
他悄然叹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难过吗?我知道刚刚张伯的话一定很刺伤妳,妳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红着鼻尖,「他怪我没有尽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声安慰,「妳别怪他,我会再好好跟他解释的。」
「为什么……我怎么做都没有人相信我?」她双手紧紧揪住他衣襟,「为什么他们总要那么想我?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介意,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
「可是妳介意,妳在乎。」他哑着嗓音,从她楚楚的神态看出多年来强装的漠然正在崩溃。
「我只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坏心,我对人不好--」
「不,妳不是。妳只是以为自己是,妳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声反驳,一一拉松她过于紧绷的手指,然后将它们全数包入他厚实的掌心。「妳其实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气。
「不是安慰,是真心话。」他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入自己胸怀。「我知道妳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了解。我知道那个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么样,也知道长大后的妳是怎么样。妳可能变了很多,妳可能讲话更苛刻了,可是妳这里--」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没变。一点也没有。」
他温柔地望她,温柔地说。那样比阳光还灿暖、直直透人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温柔,令她想哭。
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样的温柔,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相较于他,她什么也没为他做,什么也没。
就连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恨着他。
她怪他、骂他,还狠狠地刺伤他!
他怎能还这样对她好?怎能还继续喜欢她?怎能还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
这段时间,要不是他向学校申请留职停薪,留在台北陪她面对一切压力,她真不知能否撑下去……
「这里真的不痛吗?」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怜惜地抚摸着,「还是妳的心,比这些痛得太多了?」说着,他低下头,对着那些烫伤的红痕吹气。
泪水,终于在这一刻突破了堤防,疯狂流泄,她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这许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借着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记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这样不顾一切地哭过,可今日却想放纵自己窝在他怀里哭泣。
她知道他会了解,他会明白,他会安慰她,会替她抚平这令人忧伤的一切……他会懂她。
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惊疑不定的声嗓,蓦地在办公室门口扬起--
「语涵?」
来人是于成凯,他脸色苍白,俊唇微张,显是对眼前这一幕惊愕非常。
正拥抱着的两人连忙分开,莫语涵急急展袖拭去颊畔泪痕,温泉则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于成凯走近两人,「妳怎么哭了?这位是谁?」锐利的眸在转向温泉时,悄悄燃起敌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语涵吸了吸气,强迫自己镇静地响应。
「朋友?」于成凯怀疑地扬起眉,阴晴难测的眸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妳该不会就是因为他,才迟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吧?」他尖锐地质问。
莫语涵只是咬唇不语。
「妳说话啊!」他不禁拉高声调。
「不,先生,你误会了。」见气氛僵凝,温泉主动插口,「我和语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谁?」于成凯皱拢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温,温泉。」他伸出手,「我跟语涵是在高中时认识的。」
「是同学吗?」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时,认识的一个乡下朋友而已。」温泉和煦地解释,「我们之间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是吗?」于成凯十信半疑,挑衅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确认对方一派温文和雅后,才不情愿地伸出手与他一握。「我是于成凯。」
「于先生,你好。」温泉微微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语涵为什么哭了?」于成凯追问他。
温泉正欲解释,莫语涵却抢先一步开口--
「我没事,成凯。」
「可是妳哭了。」于成凯疑惑地望向她。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有点不顺而已。」她站起身,拢了拢微微凌乱的发,「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刚出差回来,想找妳吃个饭。」
「对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们很久没见了!」她毫不考虑的拒绝刺伤了于成凯,不觉大喊。
「你回去吧。」她别过头。
「语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问清楚不可!」于成凯火大了,俊拔的身躯逼临她。
「你想问什么?」她扬起苍白的容颜,毫不示弱。
「妳到底答不答应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语气颇有强逼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气,明眸圆睁,「我不答应!怎样?」
「妳……」
「请你冷静点,于先生。」见气氛忽然转为剑拔弩张,温泉再度插入两人之间。「妳也是,语涵。」湛眸微微责备地瞥了莫语涵一眼。
「你别管!这不干你的事。」
温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哑声应道,却没就此退开,反而将于成凯拉到一旁,坚定地直视他。
于成凯一窒,「你想怎样?」
温泉深深望他,良久,「你爱语涵吧?」突如其来一句。
「这……关你什么事?」
「如果真的爱她,真的想娶她,就该想办法多了解她。」一声叹息。「她个性很倔,总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学着去听她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好吗?」
「你--」
「不要只约她吃饭看电影,只送她鲜花礼物,你真正该做的,是多听听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吗?」坚毅的眸持住于成凯。
他张口结舌,一动也不能动。
「我言尽于此。」说罢,温泉回转眸,好深好长地看了同样呆立一旁的莫语涵一眼。「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谈谈。」他温声叮嘱她,轻轻拍了拍她发颤的肩。
她不觉伸手拉住他,「温泉,等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串悦耳的铃声蓦地扬起。
「是我的手机。」温泉说。
「哦。」她怔怔看着他,仍是紧紧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犹如迷路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等我接一下电话。」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喂……是张伯啊,有什么事吗?」倾听对方说话,不数秒,容色忽地一变,「什么?你说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问。
「是张伯。」他低声解释,「他说他刚刚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买的,是捡来的。」
「捡来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你快问他,是从哪里捡来的?」
「好象是山里。」
「哪座山?在哪里?那里怎么会有油漆?有很多吗?」她激动地追问,接着,彷佛等不及他传话,索性一把抢过手机。「张伯,我是莫语涵,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足足与张伯交谈了将近五分钟后,她才结束了通话。苍白的容颜在转向温泉时,唇角竟微微扬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么回事?」
「张伯说,他是在花莲山区捡到的,那天,他接了个临时工,看到路边有一些废弃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几罐回家,想将家里重新粉刷一下--」
温泉迷惑地望着她逐渐点亮光彩的眸,「真是这样,我们不是更没理由控告双城了吗?」
「你忘了吗?双城的油漆工厂在还没迁到大陆以前,就是在花莲生产的。」
「这意思是--」
「那终油漆罐,可能就是来自双城工厂的废弃物。」她解释,明眸闪过锐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双城迁厂时留下的,不论有意或者无意,都表示他们明显违反了有关事业废弃物处理的相关法令。
何况留下的,还是强烈污染环境甚至是以夺人性命的化学毒物。
「这下双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证据的话,我不但要他们付张家赔偿金,还要检察官提起刑事告诉,控告他们危害公共环境!等着瞧吧,这一次我绝对要告他们到底!」她傲气地强调。
温泉望着她微笑。这才像她。这样强悍泼辣又骄傲自信的模样,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莲一趟!现在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顾一旁莫名惊愕的于成凯。「你会陪我去吧?会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锐气地命令。
也许旁人听了会觉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温泉却只觉胸口难以言喻地揪紧,因为他听出了隐含在她命令口气下,那排山倒海的仓皇与恐慌。
「好,我去。」他温柔地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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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她所料,双城的油漆工厂在闭厂与迁厂时,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杂草后的工厂,杂乱不堪的厂房内除了废弃的生产设备外,角落里一罐罐油漆也是东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几罐,许是在搬运的过程不小心滚落路边,才会被张成给拾到。
这些含铅油漆是何时生产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双城在迁厂时,竟如此草草善后。
看着录像带里的搜证画面,以及一张张清晰可辨的相片,双城的态度软化了,一口气将赔偿金额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调解的方式掩饰这次严重疏失。
可这一回,不但莫语涵不愿接受,张成也表示绝对要控告他们到底--
「我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
于是,莫语涵与检方合作办案,将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体闻风而来,双城不但声誉受损,正在进行的几个开发案也只能暂时搁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绿园镇的开发案。
两个月后,审判结果出炉,法官判决工厂的负责人人狱服刑,除易科钜额罚金外,并应赔偿直接受害的张家父子两千万。
他们胜利了。
退庭后,张成当着众人的面拥抱莫语涵,含泪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对着她笑。
莫语涵也回他们一抹粲然的笑,一颗心轻盈地飞扬。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觉整个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疗中心忘掉扰人的一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活力充沛,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马上接下另一个案子了。
这感觉,太奇妙了。
她流转眸光,寻找温泉的身影,迫切地想与他分享这激昂的情绪。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留在台北陪着她,在她家附近租了个小房间,陪她东奔西跑,一起为这件案子奋斗,他一直在她身边。
「温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询问张成。
张成闻言,脸色一黯。
她蓦地有种不祥预感,「他人呢?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有跟我说,他会先走。」张成搓着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为什么要先走?他要去哪里?」
「回台东。」
「他回去了?干嘛那么急?连声再见也不说?」她喃喃低语,酸涩的滋味在胸臆间漫开。
「他……就是不想跟妳说再见。」张成叹了一口气,「阿泉说他最怕这种场面了。」
什么意思?因为他害怕说再见,所以索性连再见也不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这样做?怎能就这样拋下她?
她气极,倏地提起公文包,踩着高跟鞋就旋风般地卷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体便立刻团团把她包围,镁光灯不停地闪,记者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访问她。
「对不起,请让一让。」她不耐地展臂排开汹涌而至的人群,纵目四顾。
他不见了,真的走得无影无踪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苍茫的夜色朝她当头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记者激动地追着她,问题此起彼落,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没有他在身边,再多的喝采与掌声,也只是空虚。
忽地,一只小手拉住她裤管,扯了扯。
她垂下头,茫然地望着正仰头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给妳。」
「什么?」
「这个。」小女孩举高手,递给她一封信。
浅蓝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齐整的字迹。
她瞪着,墨睫慢慢地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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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涵:
别骂我,我知道妳现在一定很生气。
妳一定在想,怎么会有这么胆小懦弱的男人,连当面说声再见也不敢?
妳一定瞧不起我。
请原谅我。
跟人道别一向不是我的专长,我从小就最怕曲终人散后的无尽荒凉。我喜欢热闹,喜欢与人谈天说地,却不知道当聚会结束后,该怎么潇洒地说再见。
尤其定,对一个明知再见机会渺茫的人说再见。
原谅我,说不出口。
原谅我,就这样离去。
原谅我,当年任性地断了与妳的音讯,现在,又不和妳商量,便决定从妳面前消失。
?我想,我们还定不要再见了。
相见不如不见。请妳原谅这么怯懦的我。
因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着看妳嫁给别的男人、能笑着给妳祝福。
坦白说,十七岁那年,我之所以会绝望得想去自杀,除了因为心中的棒球梦幻灭了,也是因为妳。
我再也没机会得到妳了。
妳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与我相守终生,不可能甘愿下嫁给我。
我知道。
记得妳曾在酒吧里问我的话吗?妳问我,难道甘心一辈子蛰伏在乡下,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老师?
那时候,我就明白自己果然没想错。
妳不会喜欢我。
可我还是想让妳知道,语涵,妳其实并不太懂我。
我其实很喜欢当老师,很喜欢我带的那些学生。
虽然这辈子我是再也不可能站上棒球的舞台了,虽然我曾经为此怨过恨过,但那些怨恨,都已随风而逝,如今的我,乐于成为一个乡下学校的老师。
我不觉得不甘心,也不会遗憾。我爱绿园,爱这美丽的小镇纯朴可爱的人情与风光;我爱绿园,正如妳离不开台北一样。妳懂吗?
不知道该送妳什么,所以我在妳办公室柜子里,留下一坛酒。
那坛酒,是莫爷爷为妳酿的,那年妳离开绿园后,我看着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亲自酿制的。
他是爱妳的。虽然他曾经那样排拒过妳们母女俩,但他的确定爱着妳们的。
那是他亲自为妳酿的女儿红,他要我在妳结婚时替他送给妳。
所以,我把这坛酒留给妳。酒里,一点一滴都是莫爷爷对妳的祝福,也是我对妳的祝福。
祝妳幸福。
只要妳幸福,我相信莫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而我,也能了无遗憾。
只要妳幸福。
终曲
日轮,慢慢沉落山头,霞光夕影,瞬间围拢整座小镇。
老旧的月台,驶进一列长长的列车,车门开启,零零落落走下几个归乡的游子,温泉亦是其中之一。
他扬起头,望着天际逐渐苍茫的暮色,心口,也如同黄昏一样迷蒙惆怅。
「阿泉,你回来了啊。老张的官司怎样了?赢了吗?对方有没有赔钱?」剪票口,一个一辈子都在台铁工作的老人问他。
他微笑,点了点头。
「太好了!这下老张可吐了一口怨气了。」老人呵呵笑,「他们一家老小生活也能好过些了。」
「是啊。」他漫应,朝老人挥挥手后,径自踏出火车站。
一见他回来,镇上老老少少全围上来了,追着他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也问了帮张成争取这一切的莫语涵。
「这个女人还真不错,本来我还以为她比双城那些势利鬼好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心地这么好。」一个大婶说道。
「对啊,那时候我们看你跟她在一起,以为你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了,都为你担心呢。」另一个大婶接口。
「幸好是我们误会了,原来她是个好女人。」
「是啊,确实不错。」
镇民一阵赞叹。
温泉闻言,却只是黯然垂首。
「好啦,知道你舍不得她啦。这有什么?将她娶回来不就得了?以后你们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
他涩涩苦笑。
「好了好了,阿泉刚回来,一定累了。」见他神色不对劲,一向热心的旅馆老板娘替他排开众人,「大家别烦他,让他回家休息吧。」
温泉感激地看她一眼。
「对了,阿泉,采云现在正住在我们旅馆呢。」老板娘忽说道,「她等你好几天了……」话语方落,孙采云清隽的声嗓已然扬起--
「泉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奔向他,拉着他的手又叫又跳,高兴得不得了。
「听说妳在这里等我好几天了?」他问。
「是啊。」她用力点头。
「找我什么事?」
「来看你啊。」她灿烂地笑,不由分说地挽起他臂膀,「你一定很累了。来,我陪你走回家,顺便帮你煮晚餐。我现在烹饪手艺不错了,连我妈妈都称赞我呢,你一定要尝尝--」
一路上,她叽叽咕咕又说又笑,温泉却只分了一半心听,另一半,无边漫游,不知所之。
他想着莫语涵,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瞠目薄怒时依然动他心弦的模样,想着她看到他留下的信时,肯定气得惨白的一张脸。
她一定很气他。十七岁那年,他懦弱得不敢回信给她,现在,他又不道再见便在她眼前消失。
他是个懦夫。他知道。
他不敢面对她披上白纱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绝对无法微笑以对。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用微笑面对许多事,可唯独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另一个男人怀里,他做不到。真的无法做到啊!
「……泉哥哥,你怎么了?」惊愕的嗓音拂过他耳畔,「你脸色好难看,眼睛好红,你……哭了吗?」
他神智一凛。他哭了吗?真没用啊!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时,眼角忽地瞥见一道窈窕倩影,正伫立于他家门前。
「语涵?」他不敢相信地低喊,「妳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竟然先他一步来到他家门前?不是作梦吧?
看出他的震惊,莫语涵浅浅一笑,盈盈走向他,「这世上有一种交通工具,叫飞机。」她半开玩笑地说。
原来她是坐飞机来的。温泉莞尔,暗骂自己笨,湛眸望向她满蕴笑意的容颜时,嘴角也不禁微微一牵。可只一会儿,浅淡的笑痕便敛去,空余神伤。
「妳怎么来了?」他哑声问她。
「我有话跟你说。」响应他的嗓音同样沙哑。
他心一扯,正想说什么时,身旁的孙采云抢先一步开口--
「妳来做什么?妳不知道泉哥哥刚回到镇里很累吗?干嘛还来烦他?」她语气尖锐,敌意明显。
莫语涵却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我有话跟温泉说。」
「妳想跟他说什么?」
「那不关妳的事。」淡漠一句堵回孙采云不识相的追问。
她倒抽口气,年轻的心灵直觉感应到了危机,从莫语涵冷静坚定的眼神里,她敏感地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于是决定先发制人。
「我……我告诉妳,我喜欢泉哥哥,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他了。」她高声强调。
「那又怎样?」莫语涵仍是漠然。
她狼狈地一窒,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我喜欢他!自从他救了我,我就决定这一辈子跟定他了!」
「他救妳?」
「对!妳一定不知道吧?当年泉哥哥就是为了救我,才会被车子撞到的。」孙采云胜利地喊。
原来如此。莫语涵微微颔首。「所以妳是为了报恩,才喜欢上他的?」
「才……才不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是最棒的、最温柔的!」
「所以呢?」莫语涵柔声问。
孙采云又是一窒,「所以……所以妳不许跟我抢!我不会允许的!」她锐声下战帖。
莫语涵从容接下。「我知道了。」
「妳的意思是--妳不会跟我抢?」孙采云瞪她,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轻易解决。
「我的意思是,妳的主张我明白了。」莫语涵轻扯唇角,似笑非笑。
「那妳……怎么说?」
「妳想听我的主张吗?」
「妳说啊!」
「我的主张是,妳个人的意愿跟我没关系。妳喜欢温泉也好,不希望有人跟妳抢他也好,这些都跟我没关系。」
「什么意思?」孙采云不懂。
「我不在乎妳怎么想。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明眸一转,落定一旁对这一幕哭笑不得的温泉。「你怎么说?你也喜欢这位小姐吗?」
他苦笑,「妳明知道我的心意,语涵。」
「我要你说出来。」她霸道地道。
他叹息,无奈转向孙采云,「对不起,采云,我很抱歉以前一直没注意到妳的心意,可是我--」
「泉哥哥!」察觉他要说什么,孙采云惊愕地拉高嗓音。
「……我把妳当妹妹。」他低声道,明白这句话将严重刺伤这个年轻女孩。
她果然刷白了脸,「可我不要当你妹妹啊!我喜欢你,我一直就想嫁给你啊!」
「对不起。」他只能道歉。
「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她震惊地后退,震惊地瞪着他,「你、你、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
温泉闭了闭眸,「……对,我喜欢她。」岂止是喜欢而已。他爱她,已无可自拔。
「你……你这个笨蛋!我讨厌你!」孙采云愤然跺脚,掩面哭着离去。
他怅然凝望她背影,好中晌,才转过头。「妳到底来做什么?语涵。」沙哑的嗓音里,掩不去浓浓疲惫,望着她的眸,还淡淡泛红。
那苦涩的红震动了莫语涵,她凝睇他,明眸敛去了面对孙采云时的锐气,漫开迷蒙水雾,「你……你猜不到吗?我来骂你的。」
「骂我?」
她深吸一口气,「我看了你的信了。」
「然后呢?」
「我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是的,他早猜到了。他闭了闭眸。
她咬着唇,明灭不定的眸像对即将出口的话举棋不定,直过了好半晌,才终于狠狠一咬牙,「我想,你应该还记得自己信里说什么吧?」
他默默点头。
「你说我没那么了解你。对吧?」她直视他。
他黯然敛眸。
「你……你说我不了解你,那你就完全懂我吗?你知道我虽然习惯都市的生活,却也很喜欢乡间的景色吗?我是喜欢跳舞、看电影、混夜店,可也喜欢烤肉、钓鱼、上山露营啊;我习惯城市的霓虹,难道就不能也喜欢看星星吗?」她一气说道,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高亢。
他惘然望她。
「……而你呢?」她以指尖用力点他胸膛,「难道你能否认这几个月来,台北的生活一点都没有吸引你的地方吗?你没对我们常去的那家德国餐厅赞不绝口吗?你不是爱极了台北的日本料理吗?你到PUB里,难道不也照样喝酒,跟我玩得那么疯吗?」
她停下来喘气,瞪视他的明眸水火交融--不甘的火与伤感的水,重重扯痛他心弦。
「……不错,我是离不开台北,你也离不开台东,可难道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吗?就没有一个折衷的方法能让我们在一起吗?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最后一句吶喊,几近歇斯底里。
「语涵,妳--」他愣然望着她激动的模样,忽地喉间酸酸一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自己真的那么了解我吗?」哀伤的泪眼婆娑,「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早就爱上你了!爱上你很久了--」她忽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哭着埋落螓首,「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他无法呼吸,全身像凝了霜,冻立原地。
她爱上他了?她是……那么说的吗?
他不敢放纵自己相信。「可是,语涵,那个于成凯……」
「我早就明白拒绝他的求婚了,那天你不也听到了吗?」她瞪他。「我喜欢的人明明是你啊!我、我……」哽咽难语,「我在知道自己爱着你后,就马上与他断绝关系了--我很坏,对不对?我承认自己很过分。」
为什么她总要这么说自己?他心口更疼了,不觉展臂拥紧她。
「都怪你啦!你凭什么说我不会喜欢上你?凭什么那么笃定?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只是以为自己了解。讨厌!讨厌!」她边哭边怨。
而他在一阵阵酸楚横漫胸臆后,终于恍然大悟。
这一连串质问、一连串痛骂,其实都只是想表明她想与他相守一生的心愿。
千言万语,原来只有这么一句呵!
「对不起,语涵。」他颤着手,轻轻推开她,低头看她梨花带泪的容颜。她哭得多伤心啊!而让她如此伤心的人竟是他--「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了妳的心。」
「你是该认错,你这个笨蛋!」粉拳擂击他胸膛。
他没有反抗,由着她搥打,柔声认错,「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她停下打他的动作,又气愤又伤感地瞪他,「干嘛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干嘛总是让着我?你讨厌!」如此不折不扣的温柔,害她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
他没说话,只是深情款款地凝定她,握住她的手温柔包覆。
因为他爱她,所以才对她百般容让。
因为爱她,所以不忍伤她的心。
因为爱她,他可以不顾伤了自己,只要她幸福。
因为爱她,满腔温柔情意,他无法诉诸于口,只能痴痴地望着她。
她却懂了,颤颤垂敛羽睫,玫瑰般娇艳的容颜,分不清究竟是霞光还是被他一片浓浓深情染红的。
她由他牵着她的手,沿着溪畔散步,静静享受落日夕照的宁馨平和。
晚风,轻轻拂乱了她耳畔云鬓,她扬手正想收拢时,他修长的手指却抢先了一步。
他温柔地替她收拢发络,温柔地凝睇她。
她全身发热,好不容易稍稍静定的气息再度慌乱急促。「温泉,你说我们--」嗓音沙哑,「能一辈子在一起吗?」
「一定可以。」他语气坚定。
她身子一震,好半晌,甜甜扬起樱唇,回凝他的清澄眸底,是全然的深情与信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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