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好歹有稻草可御寒;寒气逼人的水牢,只有从大海引进的冰水伺候。
区可佟被强迫进入见方大的水窟里,冷死人的水堪堪淹到她的下巴。
“老……丈。”
“我啊,年纪一把了,吃人家的饭,听人家的吩咐,小姑娘,你就听天由命吧!”牢头将她双手铐在由墙面垂下的铁铐里,无能为力地表示。
她不想死啊!连情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一命呜呼,没道理嘛!
牢头看任务完成,施施然地关上铁门,走了。
“什么听天由命,我……咕噜。”水位上升的速度超过她的想像,一时半刻便没至她的嘴巴的高度。
无法可想的区可佟开始在水中跳跃,能多挣得一时就多一丝活命的机会,即使因为这样让硬冷的铁铐磨破手腕上的皮肤,以致鲜血淋漓,她还是不肯认输。
尽管她不懈地努力着,身子却益发沉重,无情的水淹过她失去感觉的耳朵、眼睛。终至……没顶……
从清澈的水中直可看见区可佟飘扬四散的一头乌丝,她脸色苍白,眼睑紧闭,了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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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的街道飘起新雪,时缓时遽,冷然入骨。
街瓦房檐,深沟横渠,积雪盈尺,平时热闹的街市如今却是空无一人。
“谁教你跟来?”戚宁远一头被霜雪染点得成了白发白眉,长袍鼓得像被风吹饱的帆,纵行跳跃问,移动如电光。
“我讨厌走屋顶,咱们打个商量,换条路走吧?”和戚宁远保持半步距离的戈尔真出口抱怨。好好的街弄巷道不走,爬什么屋脊,还有这瓦片滑不溜丢的,叹!自找罪受嘛!
大海捞针够他呕的,一个老大不掉的跟屁虫更令人受不了。戚宁远瞪着和他御风同行,又不停抱怨的戈尔真,气在心头。
“那,是那间大宅第!”大雪覆盖了一切,戈尔真却口气坚定地指着远远的一栋豪宅。
戚宁远转过身子顿住疾箭一般的身影,迫视戈尔真。
“你——最好给我把话说明白。”他知道区可佟在哪里?为何不早说?
戈尔真没想到戚宁远忽地打住,急忙跟着煞住自己的身形。
“哦!‘白’呀,你看大地不全是一片雪白?”他表情皮皮的,看不出戚宁远怒上心间的奔腾火焰,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
“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
“谁?”要装蒜就要装到底,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好,算你狠,我记下你了。”戚宁远阴恻恻地狠声道。“我现在会容忍你胡闹,是我有急事要办,你最好开始祈求娃娃脸平安无事,否则你会知道招惹我的下场。”
那个怎么捉弄他都不会生气的珍珠龙戚宁远,竟会指者鼻子骂他!这头睡狮醒了。戈尔真笑得相当难看,他赶紧安抚道:“别发火嘛。”不过,他干么要站在这里背黑锅,出馊主意的人是大家耶。
“哼!”戚宁远歪着一边的眉,要笑不笑。“发火?这只是警告……”他不是爱计较的人,但是谁敢愚弄他,他也会一报还一报,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好——“你的脸好恐怖,像要吃人一样!”戈尔真愤慨地指控。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你陪葬的。”地动天惊地咆哮完毕后,戚宁远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老三……”戈尔真这回被吓得厉害,忘了追人,傻不楞登地站在原地,结巴地呢哺着。
好……好有魄力的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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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是这里?”似曾相识的门扉,松柏参天的积雪长廊。金鸡伫足在青琉璃瓦的飞墙上……戚宁远不由得疑惑不已。
远远,有筝声传来,如泣如诉,有人扣弦而歌: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锰舟,载不动许多愁!”
筝声隐隐,曲曲折折,一曲未了,戚宁远已然来到长亭。
袅袅檀香中,只见花姑捻指慢弹,抬起精雕细琢的芙蓉面孔。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含香体素欲倾城,她莲步移向戚宁远。
“戚郎,好久不见。”
“别再这么叫我。”戚宁远没有久别见故人的喜悦,完全面无表情。
他往后飘飘退了一大步。呛人鼻肺的香气使他觉得难受,便又再退一大步。
“我偏要!我是你名正言顺未过门的妻子,为什么不可以?”她紧紧捕捉戚宁远久违的容貌,将他拿来和记忆中的模样相互比较。
“花姑,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想再看见这个女子,一字字饱含着忍耐。尘封的记忆因为看见眼前的人,如狂沙翻倒般地涌上。
天下父母老是百玩不厌那套指腹为婚的把戏,他的婚事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被决定了,任性的长辈完全不管晚辈们的意愿。
在他的心里,他是愤慨不平的。
而女人呢,在无法挣脱、也无意挣脱的框框里,认分地以为自己可以爱上从未谋面的男子,进而跟他共度一生。
花姑的确是他年幼时指腹为婚的妻子,但那只是老人家一厢情愿决定的,作不得数。
他跟花姑最难堪的情形并不仅止于此,戚家与花家既有结为秦晋之好的共识,便有钱庄银楼生意上的往来,关系理应更加密切;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业的结合没能满足花家日渐膨胀的欲望。在一次例行的采购旅途中,戚父与一笔价值连城的金饰品和采购金钱一齐失去音讯,几个月后,传来货船被海盗洗劫一空,船上人员无一幸存的坏消息。戚母经此打击,伤心过度,没几天也撒手人寰,留下年仅十八岁的他。
等不到尸骨寒透,狼子野心的花父就一步步蚕食鲸吞他戚家的事业。戚宁远纵使天资聪颖,内忧外患下也有支肘难以擎天的烦恼,在家业即将拱人的同时,石桑桑出现了。
擅于截长补短、长袖善舞的石桑桑弥补了戚宁远的不足,在极短的时间内,戚家钱庄从亏空状态回复到兴盛,两人并肩作战打击得花家节节败退,终至在珠宝业中销声匿迹。戚宁远在大患已除的情况下,看淡一切,将所有的财产给了石桑桑,飘然远去。
多年后,随着他流浪的足迹、执意地明察暗访,一桩预谋杀人案水落石出了。戚父的死,果然是花家策动的阴谋。他们勾结海盗流寇,杀人越货,将货船凿洞沉入海底,还以为神鬼不知。但,法网恢恢,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旧案重见光明,戚父沉冤得以昭雪,身败名裂的恶人被绳之以法,立刻问斩于午门。
“你好无情,我痴痴等了你许多年才盼得这一面,你忍心如此伤我?”她悲切切地低诉,如水温婉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不过,那是别人,从来不会是戚宁远!他吃过大多苦头,一个人怎可能一而再往曾经跳过的陷阱里跳?花姑也真太自信于自己的魅力了。
“我不想重提旧事,那一点意义都没有。把娃娃脸还给我。”
“戚郎,当年的事全是我爹一个人干的,我什么都不知情,你不能迁怒于我啊!”她的心是贪婪的,当初稍带青涩的男子如今蜕变成充满男子气概的汉子了——她想要他。以前的她或者毫无胜算,现在的她可截然不同,只要是她想要的男人,没有人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从来不听谁说话,自以为是的毛病至今不改。
她只是个陌生人,以前是,如今依然是。
“谁说没有,你说的字字句句我听得真切,这屋子就住我一介软弱女子,哪有你要的人?”她绞着香帕,含冤莫白的神情楚楚可怜。
“花姑,这些年,你的作为瞒得过旁人,你以为我也一无所知吗?”礼貌性的拜访过去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聪明过人,不会听不懂我的话。”他做事向来对事不对人,如果非要扯破脸才能把话说清楚,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人家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久别重逢,不要净说些无关痛痒的事,我让下人准备美酒佳肴,咱们好生聚聚。”
“你早知道我要来了?”她自以为藏得好好的狐狸尾巴这下子露出来了。唉!
花姑俏生生的脸一阵红白。
这深不可测的男人二两下居然看透她的苦心安排,果然不简单。
“果然瞒不过你——‘八荒飞龙’中的珍珠龙,士别三日,果真让人刮目相看。”曾有一份怨怼,曾有一份怅惘,还有一份不甘愿,她总是时刻注意着戚宁远的举动。她清楚地了解他这些年来漂泊的行踪。如今会有这场重逢的戏也是她一手安排的,设陷、掳人,花了她多少心血,却也一步步照着她的梦想渐趋完美。
然而,唯一的败笔竟是长相甜蜜得令人憎恨的姑娘。
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到手!
她倒想看看戚宁远念兹在兹、非见不可的那个娃娃脸,是不是还听得见、看得见,哈哈哈……
“真可惜!我以为我们可重来一遍的。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我是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但是,谁不要填饱肚子,我被你整垮的家可不止一张嘴得吃饭,我不挣饭吃,你以为谁会来帮我?”花姑孤傲地仰高了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个落魄家族只会使人人避如蛇蝎:什么雪中送炭、什么远亲不如近邻、那些谎话是必须建构在有钱的前题上,否则比个屁还不值!
“我不会为我的行为道歉的。”找理由怨怼别人和安慰自己是人性的通病,戚宁远大了解了。
“哈哈哈!你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我不骗你……哈哈哈……”她毫不掩饰地狂笑,什么温柔可人全都消失了,在连串的挫折后,她露出愤世嫉俗的偏执面目。
戚宁远看她疯态毕现的模样,原来在心头就蠢蠢欲动的不安浮上饱受煎熬的脸。爱恨一线间,现在的花姑教人毛骨悚然,看似疯狂的她最好不要做出令人遗憾的事才好。
他想拂袖而去,花姑却不让他如愿,拽住他的衣摆,莺声燕语化成不成调的呢喃:“来不及了……别去,不骗你,真的迟了……笨嘛你……还陪我说这么多话……为什么你要这么温柔?害我忘不了你——为什么?”不成句的呓语引出了她矛盾的眼泪,哭泣的脸纯真地像个孩子。
戚宁远长叹。“老五,她就交给你了。”
多情自苦,让人为难。
戈尔真从庭园中最高的树上一跃而下。没有尖酸刻薄,也不见第二种表情。
戚宁远连一眼都没有再多看她,以刻不容缓的速度狂奔而去。
风声里还隐约传来花姑断续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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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自信和把握在见到区可佟惨不忍睹的模样后,戚宁远的心瞬息瓦解成一堆碎片了。
他狂吼地毁掉禁锢她的铁链,轻轻抱起她。他举步维艰,扑然跪倒在地。
“娃娃脸……我来了,张开眼看着我。乖,快!”
轻柔无比地拭去她脸庞的水珠,他用宽大的掌心替区可佟整理凌乱的青丝。
“娃娃脸,别……睡了,醒过来。”
她柔软的身子浑身冰冷,比冰块还冰。
“别吓我——”他不顾一切封住她泛紫的唇,用尽全力地吹气,只盼她有一丝丝反应。
然而,不管他多么地拼命,区可佟的脸仍旧毫无血色,原来人见人爱的瓜子脸雾白地像张透明薄纱。
他的温暖没办法唤回她吗?
戚宁远心如刀割,不敢置信地去探她的鼻息。
那修长的手指在她鼻端停留许久,长到几乎令他绝望。久久,他搂住她凉透的身子,头紧埋在她怀中,无助地发起抖来。
他破碎的低语夹杂着天崩地裂的心碎懊悔。“我什么都……来不及对你……说,你竟敢……撇下我走了,天理何在!你太卑鄙了,随便偷走我的心……根本不打算还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呀你,可恨!可恨的你!”
双膝着地的他仰天狂啸,啸声连连,一时撼得屋瓦剧动。
他的悲恸将戈尔真引了进来。
“你——”
一着眼,区可佟的样子和戚宁远心死的惨淡,震慑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瞬间,他立刻扑前,翻出区可佟乏力垂地的手腕切脉观眼,原是狂野的脸逐渐凝重沉默下来。
假使他没有来就好了,他不禁这么想;然后缓缓将区可佟的手放回她的衣兜。
“老三。”他吞咽口中酸涩的苦水,却有口难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戚宁远睁大了因为痛心疾首而发红的眼,狠瞪着戈尔真,捆捆惶惶地道:“你可以救活她的,对不对?”
看着挚友痛彻心扉的眼,戈尔真闭上眼,撇开了头。
事情,怎地变成这个样……唉!
“怎么回事?”群龙蜂拥而至。说要袖手旁观的人其实好奇心比谁都来得强,尤其中间有个爱凑热闹的蓝非公子,他们怎肯错过这出好戏。
他们可是来报喜的。钱昭一行人在他们的部署下全被衙役抓走了,就连花姑也难逃制裁。
八荒飞龙形式上是解散了没错,但打抱不平、铲好除恶却转换成另一种模式存在。
不打着官家旗帜招摇反而更好办事,群龙们反倒潇洒自由许多。
戈尔真摇头,率先走开了。
“阴阳怪气的家伙。”蓝非忍不住嘀咕。
独孤吹云示意要蓝非住嘴。任谁看见戚宁远的样子,就能一目了然,知道事出有变。
“咦——蓝非用纸扇掩住嘴,精灵俊逸的笑脸也消失不见了。
莫非……不会吧!
“老三,送她回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独孤吹云弯下腰对着失了神魄的戚宁远低语。
他语意真挚诚恳,还带着老大的威严,恩威并用。
“大……哥。”他眼神散涣,几近哽咽。
独孤吹云强忍哀凄,一手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戚宁远。失去所爱的痛苦他尝过,心中百转千回,相对无言。
戚宁远走了两步,像无依的孩子,转回头向独孤吹云寻求保证。“她只是睡着了……一下子就会醒来对不对?”
独孤吹云硬着心肠。“不要自欺欺人,老三。”
戚宁远如遭雷极,站直的身躯倏忽伛偻下来,脸庞瞬间变得苍老,空洞的眼是一片不知明的木然……
他失去她了——
是天老爷罚他不知珍惜,所以让他心动,然后就收回了对他的恩赐。
他活该受这折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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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海棠逸想追出去,又割舍不下独孤吹云。
“不放心就跟上去。”独孤吹云的眼一迳是深思的。
“可是你——”
“目前,就算我想离开也走不了。”他苦笑。
一下天山,俗事便源源不绝地来,他的清静岁月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
“知道了。”海棠逸一逸而去。
“非。”独孤吹云低唤伏在他身旁的蓝非。“你负责将外头那名女子送交衙门帮办,看她该得多少罪,绝不宽贷!”
“遵令!”当下的蓝非一本正经。
看着一室空荡的地牢,独孤吹云默默步出其中。
遗憾有一次也就够了,他不允许同样的伤痛重复出现在他的兄弟手足间。
一定有什么可以挽回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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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宁远将区可佟带回船上,整个人便终日痴望着江心发怔。不论是谁同他说话,他全置若罔闻。
“大哥,小妹给你熬了鲜鱼粥,你多少吃一点好吗?”石桑桑着薄袍,外加添棉短褂,端着犹冒烟丝的热粥,眼巴巴地送到船尾来。
一个人不吃不睡究竟能撑得了多久?
戚宁远在风雪飘摇的外头只穿着前一天匆忙搭上的无袖袄子,长辫凌乱,什么都感觉不到。
初初了解男女之情,一旦心动,获得的回报竟是伤心欲绝,实在是嘲讽啊!
“大哥……”看他眼神鸷猛,脸色苍白,她柔软的心涨满怜惜和痛楚。
求求你,看我一眼,当你为别人自苦的时候可曾想到守候在你身边的我?石桑桑眼底燃烧着一片炽热的深情,只可叹神魂已远的戚宁远依旧如雕像一般,听不到她无奈的位诉和心语。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石桑桑跟舱后退,脸色惨黯地回到船舱底。她放下端盘,笔直来到区可佟跟前。
她双眼轻合,头发衣裳全部焕然一新,安详可掬的神态就像睡着了一般。
“我恨你!我还来不及向你宣战,你就逃之天天了。”石桑桑抖着嗓音,声音里全都是压抑。“你逃也罢了,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卑劣地一并带走别人的心,这是不道德的……你教我怎么赢得过死人,呜呜……我怎么可以输得这么可悲……”
她的低咽飘散在寂寥的船舱中,水声凄凄,烟岚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