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晴空从不曾觉得他家如此乾净过。
难得晚起的他,此刻正果然地站在禅堂里,纳看著与家中他处一样洁净的禅堂,仿佛在一夜之间遭到彻底打扫洗刷过一番,他愣愣地走至案前,案上已插妥两束雅净的鲜花,桌案上方遭灯火经年累月熏黑的陈年烟垢已被拭净,他伸出一指滑过案面,然后低首看著不沾半点灰尘的指尖。
他再转身走至刚被擦过、光洁得亮眼的长廊上,仰首眺望眼前的庭院,只见整个庭院都已打扫好,地上无片落叶,就连远处的园子里的花草也都已修剪整齐,扶疏的园木上还沾著水珠子。
他忍不住搔著发,「她生前是个女佣不成?」
但,不像啊,昨夜那个名唤晚照的女人,风情万种、仪态娇媚万千,任他怎么看、怎么想,她都应该是个富贵千金或是大户人家中所养的女子,眼下的这些,一点也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满头雾水始终在他的顶上徘徊不去,他习惯性地走到磨房,在两脚一踏进里头时,赫然发现他昨日买来还未处理过的黄豆,都已剥好了壳,并挑捡过杂质,就连那些他在昨夜制好今日出门要卖的豆腐,她也已经替他盛装好并摆在扁担旁。
多年来已过惯了劳碌繁忙的日子,却在一早起来突然变得无事一身轻,不太能适应这等改变的晴空微愕地张著嘴,站在磨房里再次发起呆。
他还记得,昨儿个夜里将她带回来后,她一夜无语,只是坐在廊上弹著琵琶,在他入睡前,他一直聆听著那凄恻哀伤、几欲令人落泪的曲子,只是为何一早醒来,他所熟悉的一切就突然变了样?在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晚照?」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还是找个人来问问好了。
「来了!」充满活力的轻快女声,迅速由远至近传来。
闻言,晴空猛然挑高一眉,有些怀疑地看向身后那个忙著跑来的女人。
「早!」在他面前站定后,晚照开开心心地漾出甜笑,「有什么事是要我做的吗?」
晴空发誓,这辈子他绝对不曾在一日之内发过这么多次呆,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令他很难克制这种下意识的举动。
他紧紧纠锁著眉心,不解地看著这名与昨夜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女人。此时的她,艳妆不再,蛾眉淡扫;华衣不再,一身简朴如村姑的素裳;瑰艳摄人心魄的媚笑不再,只剩开朗淳仆的模样。
他不禁想确定一下,「你是……晚照?」
「是啊。」晚照理所当然地应著,语气中没有半点迟疑。
她没说谎。
相当擅长拆穿他人底细的晴空,不得不承认,自她的声音、神情听来、看来,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因此在转瞬间,迷思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个昨夜一身红艳、打扮得宛如花魁的女人哪去了?而这个长了同一张脸,可打扮却活脱脱像个良家妇女的女人又是哪来的?
很有耐心站在他面前等他发呆完毕的晚照,在等了许久后,见他始终没有回神,于是她好声好气地问。
「你想用早膳了吗?」他大概是饿昏头了。
他一惊,「你连早饭都替我做好了?」她也未免勤快得太过头了点。
「做好了,就放在厅里,但我想可能已经凉了……」她有些担心地垂下眼睫,不一会又朝他挥挥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把它热一热!」
「等等,你先别忙。」晴空赶紧伸手拉住转身又要跑的她。
「好。」她乖乖站在他面前,一副谨遵圣意的模样。
由于脑中累积的问题实在太多,晴空想了想,只好先捡些简单的来问。
「你为何要帮我做这些?」他扬手指了指四下她辛勤的战果。
「我想尽点心意。」匀净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腼腆的笑颜。
晴空听得直摇首,「你是我的客人。」
「我只是不想白吃白住……」她愈说愈小声,期期艾艾地仰首看著他严肃的神情,「你……不高兴我这么做?」
看她一脸失望又害怕的模样,不想吓到她的晴空忙想解释。
「不,我并不是——」
「那我以后可以继续做了?」她当下面色一改,期待又兴奋地冲著他问。
马上换他呆住,「那个……」她这么喜欢来他家当女佣?
「不可以吗?」小媳妇戒慎恐惧的表情,再次委委屈屈地重现在她脸上。
瞧她这副模样,好像是他欺负了她似的。不想让她想太多的晴空,投降地朝她一叹。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他真的没有强迫这个客人当佣人。
「谢谢!」转眼间她又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我这就去替你洗衣裳!」
再次见到她的笑,他有些怔然。
他不明白,如此清纯可人的笑靥,为何他竟会看成昨夜那种倾国倾城的媚笑?而昨夜的情形,却与此刻完全颠倒?难不成他的眼睛真有些问题?
慢著,她方才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
还揉著眼的晴空,又再次慢她一步地回过神。
「洗衣裳?」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要洗他这个陌生男子的衣裳?
快步奔往水井处的双脚,在阵阵捣衣声中戛然而止,看著晚照拿著他的私人衣物辛勤洗衣,晴空满面尴尬,尤其她不只是将他昨日所穿的衣裳拿出来洗,她还将他家所有的陈年旧衣全都来个大清仓,在水井处堆成一座小山,挽高了两袖,一副准备好好整顿他这个单身汉的模样。
穿了多年,稍微泛黄的衣裳,她洗;因为工作的关系,沾了点豆渣旧渍的旧衫,她洗;他参禅时所穿的僧袍,她也洗;她还把他方才睡过的棉被被单、刚换下来的睡衣、抹布、巾帕,只要是布料的东西,统统都搬出来洗……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退回未满十岁,正被自家娘亲用另一种方式教训他生活习惯不洁的小男孩。
乾站在原地,又不好意思出声阻止过于热情的她,晴空备感无奈地在水井旁蹲下身子,安静地看著她以俐落老练的身手洗衣裳,在一下又一下的洗衣声中,他凝望起那张不施脂粉的容颜。
昨夜难道是他的错觉?
不,应当不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问题出在她的身上。
「怎么了?」遭他注视了好一会,感到不好意思的晚照,微绯著小脸问。
他随口应著,「没,没事。」
当审视般的目光再次流连在她身上时,晚照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你很意外我换了一副德行?」
岂只是德行而已?她简直彻头彻尾的换了一个人。
「昨晚你所见的晚照,与现下的我不同。」她微笑地解释,「不过,我们的确是同一人。」
「嗯。」他也是这么认为。
「你不好奇?」面对他坦然接受的模样,晚照大感意外。「不想问问我为何我会日夜不同?」
晴空缓缓将眼迎上她的眼眸,并从中隐约地看出了一些类似恐惧、害怕遭到排挤等等的心情,虽然她极力想要隐藏,可他还是见著了,为此,他忍不住敛眉沉思,心想著她这日夜不同的性子,恐怕曾让她吃过不少苦头。
「不想说就别勉强自己。」他起身拍拍她的头顶,一副大哥哥关怀的模样。「待会再洗,先进来一块用早饭吧。」
甩去了手上的水珠,晚照在放下衣袖时,不安地问著他的背影。
「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他转过身。
她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收留我。」
「没那回事。」晴空露出和善的笑意,「在你的心愿已了之前,你只管放心住在这就是。」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她随即张大水亮的眼眸,那模样好似他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惠般。
他耸著肩,「你若想离开我不会留你的。」
「我不想走!」频频摇首的晚照回答得又急快又响亮。
措手不及的晴空又遭她怔住。
「那……」低首看著那双看似恳求的眼眸,晴空讷讷地说了句:「那就住吧。」
「谢谢!」
春花般的笑靥,他有些难以招架,当晚照踩著轻快的步伐快步跑过他身旁时,那股自她身上传来的幽幽清香,再次飘过他的鼻梢,令他的心湖有些荡漾。
单身至今,很少、也不善与女人相处的晴空,一手掩著脸,受不了的低吐。
「真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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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寄住的食客,基本上,在人屋檐下就当看人的脸色,只是在后山小屋的存粮都被吃光了后,藏冬不得不放弃这个人间的旧规。前来觅食的他,头昏眼花地穿过后山一大片竹林,绕过园子里晴空所种的一堆稀奇古怪的花草树木,来到晴空的家门前时,不客气地拉大了嗓门。
「晴空,我肚子饿了!」
一抹身影在他的叫声方落,迅速自窗口边闪开,他眼尖地捕捉到那抹人影,耐心等了一会后,却不见有人来开门,亦没再听见屋里有任何声响。
藏冬抓抓发,「出去卖豆腐了吗?」明明方才就有看见人影啊。
回首看了一会才升上山头的日头,本想进屋等人的藏冬,还未踏上长廊,就发现包括旁边那座种了桃花、梅花的小园子,晴空竟连磨房、主屋、客院、禅堂全都一律关门上锁。
「还不开门?」藏冬说著说著就去推门,却在被门上的结界烫了一下后急忙收回手,「喂,这是什么意思?」
一张美丽的脸蛋出现在微启的窗边,藏冬愣愣地看著那张幽暗中他曾见过的容颜。
没想到……她还真的出现了……
「是你。」他不解地看著她丝毫无改的面容,屈指一算,赫然发现她竟不是转世为人,而是还魂返阳。
「你认得我?」原本只是想看他伤况的晚照,好奇地看著他两眼盯著她直瞧的模样。
「当然认得啦。」不想在这时同她叙旧,他两手直抚著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皮,「快点开门,饿死神你就不道德了。」
她的眼眸闪闪发亮,「你是神?」也不知晴空到底是什么人物,不但认识无酒,还结交了个神类的朋友。
「没见过?」藏冬一脸得意地抬高下巴。
她的眼神已经有点类似崇拜,「没见过,所以觉得新鲜得很。」
「你的性子还是可爱得一点都没变。」看著她的模样,藏冬还满怀念的,但他不能等的肚皮却在这时又饥鸣连天地提醒著他,「好了,没空与你闲聊,我知道你的手艺行得很,快去煮些好料的来填填我的肚子。」
晚照老老实实地向他摇首,「晴空出门前曾交代我,无论叩门者是谁,除了他外谁都不许开门。」
藏冬顿了一下,「他连我都防?」
她有些抱歉地掩著嘴,「可能你与他的交情不够好吧。」
「谁说我——」还想解释的藏冬,在身后出现了那股熟悉的佛界气息之后,马上急急向她吩咐,「把窗关上,快进屋去躲好!」
「为什么?」他怎么说变就变?
「快啦!」不能等的藏冬厉声催促著她。
「好凶的神……」无端端遭吼的晚照,可怜兮兮地关上窗退回屋子里。
确定她已躲好后,稍微放下心的藏冬,在某个合不来的旧识来到他身后时,坏坏地笑著退到一旁。
现形在院中的宿鸟,有些讶异藏冬竟会守在这儿,但令他更讶异的是,大概明白他来这想做什么的藏冬,不但没阻止他前进,反而还摆出一副成全他的模样。
虽觉得这里头有鬼,但宿鸟仍是不能不把握晴空出门这大好时机,当他快步上前正想踏上长廊之时,不经意瞥见藏冬那双充满兴味的眼眸,他还未解开其中意,就不慎碰上晴空所设的结界。
他吃痛地收回如遭火焚的掌心,冷冷往旁一瞪。
「看什么?」
「看戏呀。」藏冬刻意笑得大大咧咧。
不想任神取笑,宿鸟扬高一手亮出手中的佛珠,念念有词地朝眼前的结界一抵,在仍是无法破解晴空的术法之余,他的另一掌即浮出几朵金色的佛火,毫不客气地轰向屋宅。
眼看宿鸟是愈来愈使上了劲,样子像是非破坏晴空所设的结界不可,本来还能乖乖待在一旁的藏冬忍不住站出来阻止。
「光头的,你是想拆屋还是毁屋?」为了晚照,难不成宿鸟想跟晴空翻脸?
继续加重力道的宿鸟,顺道送了他一掌要他滚远点,「这回你别想又护著她!」
「不好意思,我这个神最讨厌头上一草不发的光头威胁我了,今日冲著你,里面那女人的事就是我的事!」闪过一掌后,藏冬火冒三丈地还给他两拳,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他正施法欲破结界的手臂。
「多管闲事!」宿鸟衣袖一翻,撇下里头的晚照先对付起他。
「你也同样鸡婆!」甚少出手的藏冬,被他的手下不留情惹出了火气。
「都住手,不然房子会垮的。」在一声又一声的轰隆巨响中,跑回窗边的晚照小声地朝他们喊著,深怕屋子会被他们给拆了。
「出来!」虽是忙得分身无暇,宿鸟仍不忘向她撂话。
藏冬瞪她一眼警告,「你给我躲一边去!」
愈看愈是心急,而他俩也愈打愈上火,晚照忍不住冲出屋子,站在门边拉大了嗓门。
「不要再打了,房子垮了我该怎么向晴空交代!」
「笨女人,都叫你躲著了你还——」藏冬才骂了一半,在宿鸟转移注意力想对她下手时,赶忙回神拦住他,「你别想!」
「闪开!」宿鸟以一掌格开他,可他还是缠人得不肯放。
被他俩晾在一旁,冷眼观战了半晌后,晚照无言地走回屋里,取来随身的琵琶再走回门口。
「我再说一次,住手。」她板著脸下达最后通牒。
他们的回答是直接将远处磨房的房顶打掀一大块。
修长的指尖随即划过琵琶的琴面,四弦骤响,以裂帛高亢之音划破天际,一神一佛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后,不以为然地想继续交手时,嘈嘈切切的弦声已绵绵奏起,令他俩身躯猛然一僵,错愕地瞪张著眼。
弹完一曲后,晚照气呼呼地鼓著脸颊,「叫你们住手,你们是听不懂吗?」
「这是什么妖法?」还未听完一曲就遭定立在原地的宿鸟,难掩心惊地看著她。
她有些没好气,「我不是妖。」
「你这是哪门子的鬼?你对我做了什么?」藏冬在两脚生根时,也忙不迭地想问个清楚。
「目前我算是人。」眼看藏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自由,晚照索性走至他的面前再为他奏上一曲。
「喂,你上哪去?」听完曲子浑身僵硬又动弹不得,藏冬在她转身就走时忙著留人。「快回来解开你的法术!」
「我没施法。」她朝他眨眨眼,走进屋里搬来一桶已洗净却未晒的衣裳。
眼神充满敌意的宿鸟,在她搬著木桶走至他面前时,脸色很臭、口气更冲地问。
「你想做什么?」
「晒衣。」她浅浅一笑,弯身取来一件衣裳,振了振衣后,抬起他硬直的手臂,熟练地将它披挂在上头。
宿鸟额间青筋直跳,「你把我们当晒衣竿?」
她相当满意,「这姿势刚好。」没办法,晴空家里能用的她全用了,能晒的地方也全都晒满了,可她似乎一次洗得太多,所以还剩下这些没处晒。
半日之后,因出门后心头总有份难以确定的不安感,故而提早收工返家的晴空,一进家门所见的景象,就是这千百年来极度不和的一佛一神,同时也是他的两位老友,正僵站在院中,两手、身上各披了数件衣裳充当晒衣竿的景况。
「两位。」放下扁担后,晴空走至他俩的面前,一脸兴味地问:「我是否错过了什么?」早知道他今儿个就不出门做生意了。
被罚站晒日晒了近半天的一神一佛恨恨地瞪著他。
晴空将两眼一降,各自审视了他们的胸口一会,而后一改先前温和的面色,神情冷冽地问:「你们是专程为晚照而来的?」
他俩登时噤声。
晴空环著胸再问:「是谁有本事把你们定在这?」
经他这么一问,备感可耻的一神一佛,更是紧闭著嘴不答腔。
「咦,你这么早就回来,豆腐都卖完了?」在厨房里刚做完糕点的晚照,才想出来看看是谁在同他们说话,就见原本跟她说可能会很晚回来的晴空提早抵家。
「这是你做的?」虽然这等猜测不太可能,但除了她外,在场他并未见到其他的第三者。
「他们想拆你房子,所以我只好叫他们都安静一点。」晚照走至他的身旁,有些抱歉地向他颔首。
晴空二话不说地转身各瞥瞪旧友们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嘲笑他们的不济。
「她有妖法!」宿鸟涨红了脸。
「那女人邪门得很!」藏冬也忙著证明不是自己本事不够。
听完了他们的说辞,同样也觉得可疑的晴空,再次低首询问晚照。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说的没错,以她的能耐,是绝不可能同时摆平神与佛。
她脸上写满了无辜,「我只是弹琵琶给他们听而已。」
「你弹什么曲子?」
「就昨晚在外头弹的那一种。」也不过就是镇魂曲而已呀。
晴空不禁皱著眉。怪了,就算真是镇魂曲,怎么昨晚他听过什么反应都没有,偏偏他们的反应却是不同?
不知不觉间腹里又累积了一箩筐的疑问,不想再探究下去的晴空,边摇首边往宿鸟的身上一指,「衣裳可乾了?」
「都晒了半天,应当是乾了。」她摸了摸衣裳,笑咪咪地收走他俩身上的衣裳,并向他们宣布,「好啦,辛苦你们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仿佛她的话语有什么魔力似的,当下恢复自由的一佛一神,在晴空眼明手快地将晚照扯开远离火线之后,又再次轰轰烈烈地开打。
在将晚照送回屋子里后,晴空先是瞧了瞧那两位皆没打算收手的老友,再随手取来搁在墙边的一根扁担,侧身用力朝天一掷。飞上天际的扁担,在云间消失踪影许久,突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竖立于交战方酣的两人之间,当扁担立地而碎之际,过猛的冲劲还硬生生地将他俩各逼退一步。
「大门就在那,不送。」晴空一点情面也不留地直接逐客。
「晴空!」宿鸟在他步上长廊时急忙在他身后大叫。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边分析著宿鸟声音里的急切意味,边将能洞悉意图的双眼往宿鸟的身上瞧,不过一会,他甚感意外地看著这个久未与他逢面的宿鸟。
「你对晚照有敌意,也可说是杀意。」晴空的冷眸直望进他的眼底,「在你决定对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前,别再来这。」
遭晴空凌厉的眼神慑住,宿鸟不甘地将嘴一撇,忿忿地转身遁向山门。
「那我呢?」对手就这样不见了,藏冬呆然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也不收留我了?」他是专程住在这里帮忙的啊,没想到晴空居然连他也给扫地出门。
「你也一样给我卷铺盖。」不胜其扰的晴空,扬手朝身后一指,「外头有只魔找你,去想个法子叫他别哭了。」这阵子他家未免也太过热闹了点。
他一脸纳闷,「魔?」
「告辞。」事不关己的晴空,在踏进屋里后,立即将身后的门一关。
遭人赶出来看个究竟的藏冬,疑惑地来到山门前,错愕地看著站在下方山阶上的申屠令。
「你怎有胆来这?」他不怕晴空这尊天敌了?
四处打探藏冬的消息,冒著生命危险特意前来此地的申屠令,在一见到他之后,脸上随即挂著两行老泪。
藏冬头痛地一手抚著额,实在是很受不了这只在听过燕吹笛的憾事后,就突然间多愁善感得离谱的贪魔。
「喂,年纪都一大把了,哭起来不嫌难看吗?」要哭也去哭给燕家小子看嘛,相信这么浓浓的父爱一定会打动那个铁石心肠的。
「呜呜……」吃了闭门羹的申屠令,心酸酸地以袖拭著泪,「臭小子他……他不肯认我……」
「真难得,你终于愿拉下脸皮去认儿子了?」撑了这么多年,这对父子中总算有人败阵,自动上门去认亲了。
被亲儿子毫不客气揍出家门后,申屠令更是掩不住满脸的伤悲,「我才刚找上门,他就一拳把我打出来……」
「他的打法是不是有点类似这样?」额间青筋直跳的藏冬,一手指向自己余「印」犹存的脸颊问。
他也很好奇,「咦,为什么你脸上也有跟我一样的拳印?」
被揍得很冤枉的藏冬,当下火气旺旺地握拳大吼。
「除了你家那只臭小子外还会是谁干的?」如今他会无家可归、浑身是伤,全都是那对师兄弟害的!
申屠令有些不满燕吹笛的一视同仁,「他干啥见一个揍一个?你又不是他老爹!」
「还不就轩辕小子同他翻脸?」衰到家的藏冬恨恨地挥著手,「每回一提到他那个师弟,他就没理智……」脸皮薄、禁不得人说、又听不进人劝,最重要的是,姓燕的每次都还没听到重点就打神!
「那正好,他能不能乘机换一个来爱?」一听到自家臭小子的对象反应是这般,申屠令两眼焕然一亮,抚著掌兴奋地问。
「不能换。」深知燕吹笛的性子死都不可能改,藏冬语气肯定地向他摇首。
申屠令退而求其次地拉著他的衣袖,「不然他也别挑跟他一样都是公的嘛。」
「你家香火断定啦!」愈来愈觉得他们父子俩都一样烦神,藏冬不耐烦地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
再次满心充满感伤的申屠令,吸了吸鼻子,准备再哭另一回合时,他忽地一顿,眼中进出邪恶的光芒。
藏冬以指戳戳他的脸颊,「你这只坏魔在打什么歪主意?」光看他这表情就可猜到,十之八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哼哼,就那个皇甫迟的宝贝徒弟是吗?」摩拳冷笑的申屠令,刚好想到了一条可以令燕吹笛彻底死心的好法子。
有先见之明的藏冬淡淡叮咛,「你要是动了轩辕岳,当心燕家小子会恨你一辈子喔。」
「要不然……」被看穿目的后,不气馁的申屠令期待地看著他,「你该不会刚好有那种可以让男人变女人的药吧?」
他挑高一眉,「轩辕小子会宰了你喔。」就算有也千万不能拿出来,想被固执的轩辕岳追杀一辈子吗?
「那……」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出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垂首丧气的申屠令,马上又换了一张脸,又是泫然欲泣地看著藏冬。
已经被这对父子攻击得有点崩溃,再加上晴空的事更是令他烦心得很,藏冬无可奈何地仰天叹了口气,决定先解决一个是一个。
「依我看,你就厚著脸皮再上门去多挨个几拳,乾脆去帮你家儿子炼丹吧。」打不过他,只好加入他了。
「连你也想成全他?」他还真指望他们申屠家绝后?
藏冬横瞥他一眼,「不然还能怎么办?」燕吹笛坚持不换人,轩辕岳坚持男儿本色,眼下除了燕吹笛想炼的那颗移心换志丹外,的确是没别的选择了。
「是……」申屠令听了,顿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是不能怎么办。」
「走吧,算我送魔送上山,我陪你一块去天问台。」藏冬拍拍他的肩要他重新振作后,推著他一块步下山阶。
「你想……这回臭小子会不会连你也一块揍出门?」被揍得很痛的申屠令,有点怀疑地看著脸上战迹也半斤八两的他。
藏冬想了想,感慨万千地重重一叹。
「应该会。」交友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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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有家室,且备感挫折的普通人间男人。
卖完豆腐刚返家就被赶去洗澡的晴空,在洗净了一日的汗水,穿上晚照替他准备好的衣裳后,心情复杂地瞧著身上这件看似簇新的衣裳。
晚照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法,才能将这件他穿了近十年的破衣补丁补成新的?她又是怎么把屋里所有都已褪色的旧衣,全都洗成像是新制成的?而深谙宫律、舞技超群的她,生前又是何方神圣?除了寻常的家事与料理三餐外,不但会制豆腐、更善制糕点的她是打哪习来的这一身本事?还有,她为什么比他这个天生的佛门中人更会诵经念佛,且还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而且好挫折……
踏出浴间顺手合上门,晴空才步出外头,就闻到了阵阵扑鼻的饭菜香,一想起晚照所烧的那一手好素菜,他饿扁的肚皮马上就诚心诚意地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唉,自她来了后,他连肚皮也开始变得没节操。
转世为人那么多回,人间之人,他遇过了太多,而这一世在山上待久了,形形色色的众生他也见识过不少,但他真没看过像晚照一样这么勤劳的女人,做惯家事与粗活的她,日日脸上总是挂著开朗的笑,乾乾净净的笑颜,不与繁花争艳,只是,每每到了晚上……
一双温暖滑腻的小手自他身后环上他的颈项,微启的朱唇凑至他的耳畔,在他的耳边轻呵著气。
「忙了一日,累吗?」
「嗯。」迅速中止自怜后,晴空强振起精神边应边拉开她的手。
「要不要我替你揉揉肩、捏捏腿?」她又缠上来,软绵绵的身子也顺势倚在他胸前。「我很擅长此道喔。」
妖艳无比的绝世美女又再次在天黑后出现,一如晚照先前所言,白日与夜里的她的确是同一人,只是她的性子在日落后说变就变,虽然她不过是换了件衣裳而已,可她给人的感觉却变得完全不同。
低首看著怀中艳光令人不敢直视的她,晴空很想叹息。
为何日落前日落后,她的心性和举止总是落差这么大?
「多谢,心领了。」想到走没两三步就定会被她给再次缠上,晴空直接放弃再挣扎,乾脆就这样带著她开始往厅里移动。
「在外头用过晚膳了吗?」晚照挽著他的手臂边走边问。
他无奈地再叹,「还没。」有过几回经验之后,他怎么敢?要是他在外头用了膳,等他回到家时,那一桌特地为他烧的饭菜谁要来帮他吃掉?
「走,我喂你吃。」她娇声轻笑,拖著他走入厅中。
他不解地扬高一眉。喂他吃?
当他被拖进厅里坐下,靠坐在他身侧的晚照,以筷夹著引人食指大动的素菜,殷勤地欲将它送进他的口中时,晴空这才发觉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他速速自她手中夺下碗筷,「我自个儿来就成了。」为什么每晚他都有种不小心进了青楼的错觉?
晚照不悦地睨他一眼,很受不了他每晚都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防备戒慎的模样。
「喂,你别老是这么紧张成不成?都说过我不会吃了你的,你干嘛还躲我躲得远远的?」她就连口气也与白日的大相迳庭。
「只要你收敛点就行……」无止无境的喟叹在晴空的心底蔓延。
晚照忍不住要抗议,「我再说一次,这是本性!」真是不公平,他能习惯白天的,为什么就不能对晚上的她也习惯一点?
他感慨万千地颔首,「我完全明白。」天为什么还不亮?
「喝不喝?」无视于他的冷脸,她又热情地把斟满了的酒杯凑至他的面前,「我知道你是喝酒的。」原本以为他是带发修行的和尚呢,没想到她在打扫禅堂时,却讶异地发现他竟在暗柜里藏了好几坛老酒。
他低首嗅了嗅酒香,「你酿的?」
「当然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晚照将酒杯塞进他手中,自己先乾为敬地仰首饮下一杯。
酒龄尚浅的新酒,入口的滋味不似老酒那般甘醇浓烈,却泛著一股清淡的甜味,感觉很像她白日给人的感觉,而微辣刺激的后劲,则像是她夜里给人的诱惑。晴空啜了几口,还未做出评语,就见她又两手捧来一套男人的衣裳。
「我有东西送你。」
「这是……现在的你做的?」他瞧了瞧,随后质疑的眼眸在艳光照人的她身上转了个两圈。
「有可能吗?」晚照微挑著黛眉,「这是白天的我做的。」她晚上才不会那么贤淑。
他也这么想。
「喜欢吗?」在他伸手接过后,她挨在他的身边问,
「谢谢,你不必如此的。」晴空的脸上泛著笑,轻抚著手中由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许多年没为自己添制新衣的他忍不住轻声向她致谢。
「聊表谢意罗。」见他开心,她也笑得春花灿烂,「要不要穿穿看?我来帮你。」
在她的半强迫下,如她所愿试衣后,晴空低首看著身上的衣裳不解地问。
「为什么这么合身?」无论是尺寸大小,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就算是量身订做也不可能如此刚好,何况他并未给她量过身。
她的眼中盛满讶异,「我也很意外……」她只是照他的旧衣去制,并依印象稍微改了点大小而已,谁知道……
自认过多的巧合已超出合理的界限后,晴空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忽视那些自她出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问题,不只是这件衣裳,她连他喜欢吃什么、他的喜好、习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才来这住不久的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
泛紫的珠子在她的衣袖中被烛光照映得闪烁,晴空拉来她的一手,拉高了她的衣袖后,眯眼细看著她始终藏在袖里的佛珠。
「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她轻摇螓首,眼神中带了点茫然,「我好像一直都戴在手上。」
「可让我看看吗?」他边问边伸手去取,岂料在碰到那串佛珠时,身子大大地颤动了一下。
强烈的共鸣声当下穿透他的耳际,一种宛如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在他的脑海开始肆虐,逼得他不得不赶紧放开它。
「晴空?」晚照担心地问,起身以绣帕拭著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没事……」他朝她摆摆手,在坐下调匀气息后,两眼直望她,「我一直很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很乐意回答。」晚照微扬著唇角,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又窝在他的胸前。
「是无酒让你还魂回人间的?」晴空不著痕迹地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已经摸清这个女人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而能靠著就会顺势抱住他的习性。
「是啊。」她果然在下一刻又抱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尖锐的话题突然插入其中,「你是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她怔了怔,随即背过身子靠回他的胸前。
「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按理说,死亡是鬼类最难忘怀,也永不磨灭的记忆才是。
「由生前到死后,我脑中有段记忆不见了。」晚照自顾自地靠在他的胸口玩著自己的手指,「在我重回人间前,我一直都待在鬼界。」
「鬼界的哪处?」晴空一步步地问向重心,「阴间吗?」
被问至心中痛处的晚照突然沉声不语,当下毫不恋栈地离开他的怀抱,走至一旁取来自己心爱的琵琶。
「我有事出去一会,夜半就回来。」也不管晴空如何作想,交代完了行踪,她就头也不回地步出厅外。
任由她来去的晴空,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她手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那是曾经属于他的东西,绝不会错。只是,那串他在佛界戴了几千年的佛珠,怎会落到她的手上?
晴空转眼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走至门扉前以指轻敲了数下。
「郁垒。」
「门神只剩我了。」夜里忙著当差的神荼很快地自门里探出头来,一脸遗憾地向他说明门神这一职正缺神。
「把他找过来,我有话要问他,麻烦你了。」这事找他没用,非得见多识广的郁垒才成。
「你当我是跑腿的?」神荼不满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晴空瞥他一眼,「怎么,不成?」
神荼气势骤减,「行,当然行……」谁敢惹这个会放火烧三界的佛呀?
在晴空的催促下,被充当跑腿工的神荼只好钻回门里替他找神,过了好阵子,等得相当不耐的晴空,在欲抬手敲门时,就见门里终于走出了个不情不愿被同僚拖来的郁垒。
「喂,咱俩不熟吧?」带著睡意方跨出门扉,郁垒首先就与交情不深的他撇清关系。
「是不熟。」
「何事找我?」郁垒毫不客气地摆了张大黑脸招呼他。
晴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在门上站了千年,也在人间待了千年,那么你一定知道人间的某些事。」
郁垒不耐地掏著耳,「想知道什么?」拐弯又抹角,有话直说有这么困难吗?
「我想向你问个人。」对于他,晴空也不想用迂回的方式。
他往外头一指,「方才走出去的那位?」
「她叫晚照。」
郁垒登时皱起了眉心,「晚照?」她不是死很久了吗?
「你知道她。」自他的表情里得到结论后,晴空笃定地直述。
「去问藏冬,这事我帮不上忙。」不想多管不该管的闲事,郁垒当下将麻烦一撇,转身就要踏回门中。
「慢著!」赶紧留神的晴空,一把捉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回来。「藏冬不肯告诉我,在她身上,我也看不出个来龙去脉。」
郁垒不赏脸,「与我无关。」
「若她是神之器,你要躲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你的原则是不管神界之事,但她只是个人,这你也好怕?」晴空索性以身挡在门扉前,两眼直瞪著这个曾在最紧要关头却跟藏冬一样都不出手帮忙的神。
他郑重地澄清,「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也不是原则的问题,这是捞过界的问题!」
晴空冷眼一凛,「我若兴致一好,说不定会将神之器再炼出来。」
「怎么,佛界的圣徒也会威胁?」怕他呀?反正他这门神又不搅和三界的事,就算神之器重出江湖又怎么样?
他的眼中仍旧写满了固执,「我不过想要个答案。」
被他烦得睡意全消,偏偏这尊佛在图执起来时又很难打发得掉,走神不成之余,郁垒有些没好气地问。
「那女人怎么会在你这?」
「她似乎是私逃回到人间并还魂,至于她为何会找上我,这就得问你了。」见他愿松口了,晴空忙不迭地把所知的告诉他。
郁垒听得满心好奇,「是谁助她一臂之力离开鬼界?」他没弄错的话,晚照应当是永远回不来人间的,到底是哪个敢得罪鬼后的家伙,大费周章的把她从那个鬼地方弄出来?
「无酒。」
「看样子,无酒是存心要她来坏你修行……」郁垒喃喃自语了一阵后,板著脸转身向他警告,「喂,你若想渡过最后一劫的话,就别让那女人留在你这。」
「她究竟是谁?」
郁垒只好再透露一点秘辛,「你知不知道,在你转世历劫的过程中,最初所遇上的劫难,亦是你最后的劫难?若非宿鸟,只怕你就连首劫都渡不过。」
「能不能再说得清楚点?」他还是不知已有好几世没来找过他的宿鸟,究竟与他的第一世有过什么纠葛,而宿鸟又为何对晚照充满敌意。
「我只能提示这么多了。」郁垒将两手往旁一摊,「毕竟这是你们佛界的事,与神界无关,我们神界可不能随意插手。」
「郁垒……」
「过得了晚照这关,你就能回佛界了。」在转身跨进门扉前,郁垒意味深长地向他叮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