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雪还在下。
寝宫内,两人的感情却在升温当中。
他们并卧在榻上,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闭上眼皮,宛如交颈鸳鸯,享受着眼前这宁静温馨的一刻。
「对不起。」皓月忽然开口。
琅邪嗅着一撮垂落在雪白肩头上的乌黑青丝,「为什么要跟朕道歉?」
「因为霙妃的事是我误会你了。」当时她气愤的指责他的无情,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牺牲,现在想一想,他是有苦说不出。
他撇了撇弧度优美的嘴角,「那件事朕已经忘了。」那女人居然敢给他戴绿帽子,没立刻将她处斩算是开恩了。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霙妃会……」猛地打住话语,想到一个可能性。
「妳猜得没错。」琅邪冷哼。「以为怀了个野种就要朕认帐,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皓月侧过娇躯瞅着他,「可是孩子也是无辜的。」
「朕可没要她打胎,已经算是仁慈了,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才寻短见,与朕无关。」他悻悻然的说。
她轻喟一声,「为什么这么傻呢?」
「那是她自己造成的结果,怨不得朕。好了,别净谈这些会让朕不开心的事,说个故事给朕听一听。」
「你不是最讨厌听我说故事的吗?」皓月失笑的问。
琅邪扬高嘴角,打趣的说:「谁教朕今儿个心情好,所以愿意洗耳恭听。」
「那我是不是要说谢王上恩典?」还没说完,她已经先笑翻了,这些古人的用词总是会让她发笑。
他朗笑数声,「哈哈……爱妃不用客气。」
笑了一阵,皓月偏着螓首,认真的搜寻装在脑袋里的故事,既然他有兴趣听,可要好好的利用,自然要讲个有用的,足够让他自我反省的故事才行。
皓月娇瞋一眼,「不管我说什么故事,你都不会生气?」
「朕会学着当个有肚量的君王。」他笑谑的说。
她笑意晏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君无戏言。」
清艳的笑靥忽然敛去一半。
「在想什么?」琅邪非常好奇她的小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跟其它女子如此的截然不同。
「我从来不知道君无戏言这句话居然这么沉重。」皓月语重心长的轻喃。「就因为你是君王,一旦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所以更要格外谨慎。」
琅邪低笑一声,「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了,妳再不说故事,那朕只好另外找别的事来做了。」说着就要付诸行动。
小脸登时又羞又恼,「我想到一个故事了。」
琅邪笑不可抑,佯装遗憾状。
「朕就先听妳说完,若是不好听,那朕可要好好处罚妳了。」他暗示的笑说。
她红着脸瞪他。
「还不说?」琅邪继续逗她。
皓月这才清了清喉咙,表情一整,顿时严肃起来。
「在某个地方有位孝顺的媳妇,侍奉婆婆十分恭敬谨慎,婆婆非常感动,可是又想媳妇为了奉养她,每天勤劳工作,真的太辛苦了,她老了,何必为了爱惜晚年,拖累了年轻人,于是那天夜里便悬梁自尽了。
「没想到婆婆的女儿一状告到衙门,说是媳妇杀了她娘,官衙便拘捕了媳妇,还严刑逼她认罪,孝顺的媳妇不堪刑求的痛苦,被迫承认诬陷的罪名。当时的狱官便对郡守说:『这位媳妇奉养婆婆十多年,孝名远播,必然不会杀了自己的婆婆。』无奈郡守就是不听,狱官据理力争无用,便失望的离开了。」
听到这里,琅邪的表情也变得凝肃沉敛。
她没有停下来,一口气把故事整个说完。
「……那位孝顺的媳妇死后,城中忽然发生干旱,三年不雨,后来新任的郡守到职,先前的狱官便出面说:『那名孝妇不该死,前任郡守冤枉好人,将她杀了,灾祸就是从此引起。』郡守立刻亲自到坟上祭奠,并在坟墓旁设立表碑,此时天空马上下起大雨,那年便五谷大丰收。」
琅邪沉声斥责,「若曌国有那样昏庸的郡守,朕非要他的脑袋不可!」不过转念又想,氐宿城的例子已经证明他确实可能任用到那样的昏官,那么百姓们不是有冤无处申了吗?
「虽然那位婆婆也太胡涂了,原本想帮媳妇的忙,到最后反而害了她,不过最可恶的应该是那名想要屈打成招的郡守,若不是新上任的郡守明察秋毫,化解了冤气,否则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了。」
她说得愤慨。「我们姑且相信每个官员都是真心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可是万一真的有人被冤枉了,又无法查明真相,日子久了便会形成民怨,到时百姓们心里会怎么想?他们不会怪罪那些官员,而会把矛头指向高坐在龙椅上的曌国君王。」
感受到她略带怨气的目光,琅邪竟有些心虚了,活像那孝妇是他害死的。
「朕订立严刑峻法,也是为了让曌国的百姓过得安定。」
她不假辞色的反问他。「如果百姓有的是被冤枉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错,就该自认倒霉,白白的枉送性命吗?」
「朕相信……」
皓月俏颜一板,翻身坐起,「你敢保证真的没有百姓因而冤死?」要不是怕害了那些人,她真想一一数落给他听。
「妳这是在强辞夺理。」琅邪老羞成怒的挥开纱帐,掀被下床,「子婴!子婴!」大喊着内侍总管进来伺候。
候在外头的子婴快步进门。「王上。」
「朕要准备早朝了。」
子婴旋即又问:「那么王上要在这儿用膳吗?」
「不必了。」琅邪嘴硬的说。
他愣了一下,「是。」连忙上前伺候,帮拉不下脸的主子着好衣装,心想这种状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准是皓月姑娘又说了什么惹王上不悦,不过隔了两天,王上还不是又自个儿送上门来。
坐在纱幔后头的皓月不由得叹了口气,还说要当个有肚量的君王,才说他两句就翻脸了,看来想改变他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不过即便是再刺耳的话,只要是对的,她还是要说,直到他听进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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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站了一排的大臣,以丞相为首,心思各异。
「王上,这万万行不得,请王上三思。」
若是郡守的权力因此削弱了,那他安插在各城的心腹不就手脚施展不开,对他有弊无利。
琅邪冷眼睇着丞相,心里不是不清楚他在盘算什么,朝中的文武百官被他笼络的不知有几个,真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甚至直逼他这个君王,对他更不能不防。
「爱卿的意思就是任由郡守继续独揽大权、作威作福,仗恃着天高皇帝远,朕看不到也管不着,百姓也只有屈服的份了?」
那天早上和皓月不欢而散,心里虽然气恼,不过琅邪也知道她说的没错,他无法保证真的没有冤案,没有百姓受了冤屈而被处死,无论是福是祸,端看郡守如何审判,也考验着郡守的智慧,如果他真的任用的是个昏庸无能的官员,那么百姓的冤屈自然得由他来受了。
他想了一夜,终于做出这样的裁决。
「王上多虑了。」丞相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有御史中丞监督各城的郡守,绝对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琅邪在心中冷笑。「爱卿忘了几个月前才被朕下令处斩的氐宿城郡守了吗?听说他还是爱卿的学生,却是干尽了亏空公帑、中饱私囊的丑事,看来一向公正无私的爱卿也难免有护短徇私之嫌。」
丞相连忙惶恐的下跪请罪。「微臣知错!」
「爱卿可是朕最得力的臣子,朕怎么会怪罪于你呢?」琅邪一脸似笑非笑,「何况郡守本身公务过于繁忙,难免有疏漏之处,朕决定再增设两名郡尉从旁辅佐,要是真有大事,也好多个商量的对象,免得百姓对朕有诸多怨言。各位爱卿,你们说朕考虑的有没有道理?」
其它的大臣不敢说个不字。
「王上英明!」
琅邪森冷的笑睇着跪在跟前的丞相,「爱卿的意思呢?」对付这只老狐狸得步步为营,恩威并施。
「微臣自然遵旨了。」他咬着牙,暗恼在心。「不过每座城增设两名郡尉,总共多了十四人,对目前的国库将是一笔很大的花费,也许明年王上应该下旨加重赋税。」老百姓反弹的声浪越大,对他就越有利,如此一来,不怕他们不起义造反。
紫色袍袖略微抬高,制止丞相的建议。
「朕不打算加重赋税。」琅邪亲眼看过老百姓的生活,就算逼死他们,也缴不出银子来。
丞相表情微变,「王上。」
「朕打算重整军队,将原本二十万大军缩编为十五万,兵贵在精不在量,要那裁撤下来的五万人回自己的家乡去,好好的过活,至于其它细节,朕改日会召太尉进宫商量。」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丞相等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几个无法再从中获得利益,有连带关系的大臣顿时灰头土脸,心里无不在想,早知道会有今天,之前应该多捞一些才对。
「王上,曌国向来军力凌驾其它三国之上,若是一下子裁撤五万人,恐怕会让其它国家的君王看笑话。」丞相故意用激将法。「还请王上三思。」
其它大臣同时下跪请命。
「请王上三思!」
哼!这些人终于露出马脚了。
琅邪噙着一抹冷笑,「各位爱卿难道宁可要朕加重赋税,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更苦,也不赞成朕的旨意?」
跟前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各个面面相觑。
砰!
一掌拍在桌案上,吓得他们伏得低低的,额头都贴在地面了。
「微臣不敢!」
「王上开恩!」
过了半个时辰,丞相和几名大臣这才鱼贯的退出御书房,每张脸都像是打了场败仗,又恨又恼。
「丞相,你说说看王上今天是怎么了?」眼看白花花的银子都飞了,大臣瞬间老了几岁。「怎么会突然下了这样的旨意?」
其它大臣也附和。「一点都不像平常的王上会说的话。」
「好像换个人似地。」
面露沉思的丞相跟着其它同僚步下阶梯,「各位大人,依本丞相来看,王上必定是听了那个女人的枕边细语。打从她出现,王上先是要册封她为妃,现在居然要立她为后,难保将来她这后宫不会干政,我们得多多提防才行。」
「若是这样就糟了。」
「你们可知道外头的百姓都称她为天女?依本官来看,应该叫妖女才对。」
「呵呵……没错、没错。」
「本官看她就跟普通女子没两样。」
丞相假意聆听大臣们的抱怨,心里则想着计划要加速进行,得尽快除去皓月,不然等她当上王后就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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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汁快速的在桌案上蔓延开来。
皓月连忙站起身,才发现袖口也沾到墨了。「我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太对劲。
宫女们见状,赶忙上前收拾干净。「这儿让奴婢来就好。」
「姑娘先跟奴婢进去换衣服。」
她心神不宁的跟着宫女走进内室更衣,每天这个时间琅邪都会来到璎珞宫,今天却晚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
勉强拉回思绪,「什么事?」
「姑娘是不是在想王上?」宫女揶揄的问。
皓月瞋她一眼,「我才没有。」
「姑娘不要嘴硬了,今天王上到现在还没出现,姑娘才会这样坐立不安。」说着便吃吃的笑了。
「我才不是在想他。」皓月一脸羞窘,故意扯开话题。「今天外头雪还下得很大吗?」虽然下雪对她而言很新鲜,不过再这样下下去,就只能整天待在屋里,哪里也去不得。
宫女跪低姿势,帮她系好腰上的丝带。「已经没有昨天来得大了,不过还是冷得快冻死人,听说房宿城有些贫穷的百姓连遮雪避寒的屋子也没有,就这样冻死在大街上,真的好可怜。」
「真的吗?」宫女无心的话让皓月不禁面露关切,「王上知不知道?」
她迟疑的摇头,「奴婢也不太清楚。」
皓月不能假装没听到这件事。「我要去见他。」
这时更需要君王伸出援手救助那些受苦的老百姓。
「王上有旨,宣皓月姑娘到紫微宫晋见。」外头扬起内侍传达圣旨的声音。
正好,她也想去见他。
皓月接过宫女递上的斗篷,步出内室,「多谢公公,我马上过去。」
内侍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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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轿子,仰起螓首,就见内侍总管面无表情的站在阶梯上头等待她的到来,皓月从来没看过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公公。」
子婴目光冷淡,好像连跟她说话都不太情愿,更让她觉得事情诡异。「王上在里头等着姑娘。」
「我知道,谢谢。」皓月提起裙襬的一角,拾着玉阶而上,心里还在想着到底发生什么事,直到她跨进这座君王平常用来处理政务的宫殿门坎,瞥见屋内的情景,终于明了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跪在堂前的小太监,俏颜倏地刷白了,脑中飞快闪过的念头是小太监被抓了!他的身分被揭穿了!接下来想到的是自己必须救他,不能让他被砍头!
皓月情急的睇向满脸愤懑的铁青俊脸,「琅邪──」
「大胆!妳居然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陡地传来丞相的斥责声让她猛地吞下后面的话,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它人在场,事情也比她想象的要棘手。
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突。
怎么办?
丞相有些越俎代庖的质问她。「姑娘可认识这名在御膳房当差的小太监?」
「曾经见过。」她谨慎的回答。
他像是逮到她的把柄。「那么姑娘可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王上跟前?」
皓月裹在斗篷里的小手抖了抖,「我正要请问丞相。」
丞相冷嗤一声,「他勾结乱党,意图谋反。」
「你有证据吗?」
「当然是罪证确凿了。」丞相眸光闪烁的说。
小太监霍地一阵剧烈颤抖,转个方向,又跪又爬的来到她面前,「妳要救救小的!小的还不想死!」
「我……」她也想救,问题是该怎么救?皓月将目光投向宛如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始终一声不吭的琅邪。「琅……」
琅邪从齿缝迸出瘖痖的怒喝,饱含着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气愤。「妳都自身难保了,还敢替他说情?!」
她错愕的看着他。
「呵呵!好一张无辜的表情,连朕都被妳骗了!」他倏地从席上一跃而起,跨着大步踱向皓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妳竟然勾结那些乱党来对付朕?原来妳口口声声说爱朕全都是假的!」
皓月瞪大秀眸,「我勾结……琅邪,你误会我了。」
「朕误会妳?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了,朕还会误会妳吗?」琅邪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个该死的太监就是要帮妳跟那些乱党联络,好里应外合来推翻朕不是吗?朕真是看错妳了,原来妳一心一意只想置朕于死地。」
「不是这样子,你听我说,我确实是请他帮我跟那些人联络,可是……」
他瞠爆瞳眸,磨着牙嘶吼,「妳居然敢承认?!」
「我这么做是在救你。」
「救朕?」琅邪双眼发红的狂笑,「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妳要救朕就是背地里和那些乱党勾结,这真是朕听过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皓月咽了口唾沫,试着从一堆乱麻中理出头绪来。「琅邪,先不要生我的气,我可以解释。」
「再用老子和一堆故事来圆谎吗?」他嗤笑。
她睇着他因为遭到最信任的人背叛而几欲发狂的神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你可以问问他,就是因为听他说了亲人冤死的经过,还有其它更多遇到同样遭遇的百姓,我才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琅邪面罩寒霜的俯睨着跪在脚边的小太监。「你的亲人是冤死的?」
「回、回王上的话,奴才从小就是个孤儿,连自己的亲人长什么模样都、都没见过……什么冤死……奴才不懂。」他边抖边说。
皓月的小脸顿时比雪还白。「可是你明明说过──」
「妳在诓朕?」琅邪恨声问道。
她摇着头,极力的辩解。「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王上,真的不关奴才的事……是姑娘要奴才借着出宫时帮她办些事……奴才不敢不从……王上饶命!王上开恩!」小太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断的磕头,把额头都磕肿了个包。「王上开恩。」
皓月霎时脑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