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倌,往这儿瞧瞧,要什么有什么!」
「奇玉古玩、西域贡品……」
入春的杭州城里花团锦簇,一片荣景,市集小贩的叫卖声几乎要喊上云霄。
花绽如海、柳絮似雪的杭州城,繁华得教人不敢置信。
每隔几条胡同便有一座市集,里头各式各样的买卖皆有,逛市集的人潮汹涌得可比翻天白浪。
然而,欲教众人踏破门槛的店铺,非城南的「傅记布坊」莫属。
原因无它,只因时节近夏,清凉的布料不断上市,教一些姑娘家争先恐后,莫不想要赶紧拿到样式新颖的布匹,替自个儿裁件新衣。
可是布坊何其多,为何大伙儿偏偏钟情傅记布坊?
因为傅记布坊非但有自家的绣坊和织造厂,而且还领有苏州织造局的牌子,所织的花样和款式向来都是最特别的,倘若不是奉为贡品,便是通往西域交易的珍品。
再者,布坊里头卖的不只是绫罗绸缎,更有不少手织品、绣品,举凡手绢、靴、帽、巾等等一般人家都用得着的随身物品,在这儿全都找得到,而且样式精美、绣案飞扬,教人爱不释手。
于是,傅记布坊在江南一带有数家分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在西域都颇富盛名。
今儿个,傅记布坊前依旧是车水马龙,就连一干王公贵族都特地选在今日上门,教里头的伙计忙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
然而,掌柜在哪儿?
掌柜正在布坊后头的院落里。
在饮茶休憩?
不,身为傅家三千金的傅摇光,是掌管杭州总铺的掌柜,正忙着在众多人里挑个象样的管事,能够为她分忧解劳。
但,眼前这一干人……
袁家烧腊的掌柜、京氏酒楼的掌柜、王记钱庄的掌柜……全都是为了追求优渥俸禄的贪心之辈,倘若真是纳用他们,天晓得哪日他们不会又为了更高的利禄而另谋他就。
虽说,傅记布坊要的只是管事一职,俸给自然也不比一般掌柜来得高,可他们依旧趋之若骛,原因无它,因为只要在傅记布坊占有一职,他日也许便能够掌管其中一家分行,擢升为分行掌柜。
傅记的分行在江南一带有不少呢,曾听爹提起,过一阵子还打算要上京开分铺,所需要的人手可不少。
今儿个上门的人怎么只有这些啊?
每个瞧起来都不是可用之材,反倒像是不忠不义之辈……是她太严苛了吗?
「傅掌柜?」
「嗄?」有人轻唤一声,教她不由得抬眼以对,勉为其难地勾起客套的笑。「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呵呵,全都是一干老狐狸,怪不得她老是分神了,是不?她也是身不由己啊,不能怪她的。
「方才提到俸给。」京氏酒楼的刘掌柜好心提醒她。
「哦……」她这样打哈哈,会不会显得太虚伪了?
「至于俸给……」刘掌柜带着一抹笑意,一双贼眼直睇向她可比洛神的美颜。
「这件事……」她佯装微笑,面颊却不住地抽搐。
该死!她怎会觉得自个儿像是被人盯上的上等肉食?眼前这个长得一副又油又腻的刘掌柜,一双色眼不断往她身上瞟,真的教她好想吐……唉!她好可怜啊。
「不用多,只消一个月十两,再加上月休三日,附带三顿膳食,便已极好。」刘掌柜抢在两人之前,道出自个儿的要求。
身后两人莫不死瞪着他,恼他居然提前开口。
明明说好一同商议,他却……
傅摇光缓缓对上他的目光,扯出一抹匪夷所思的笑,「不如这样吧,一个月呢,我给你二十两俸给,再加上五个休憩日,附带三顿膳食还有宵夜,住呢,就住在这儿,你说好不?」
「你不是在同我说笑吧?」刘掌柜难以置信地睇着她,听着身后的阵阵抽气声,心里快活得紧。
其实,酒楼的俸给一点都不少,他却压根儿不怕老板发现他偷空跑到这儿讨个管事职位,因为只要取得管事职位,那可是前途似锦呢。
往后不但可以接掌分行,更可以接近傅家三小姐……倘若可以讨得傅家三小姐的欢心,就等于是得到一座金山,如今三小姐这般赏识他,莫怪身后那两位气得捶胸顿足了。
嘿嘿!看来捷足先登算是成功了。
睇着他笑得张狂的嘴脸,傅摇光不禁笑得娇艳,带着甜甜笑意道:「是你先同我说笑吧?」
「嗄?」刘掌柜不解地瞠大眼。
「你不是在说笑吗?」她依旧挂着甜甜的笑容。「要不放眼整个杭州城,有哪个管事、哪个掌柜的俸给有如此之高?」
简直是痴人说梦!十两?他知不知道十两可以买多少下人、可以救活多少人?说得这般随便,好似这十两来得轻而易举,啐!傅记布坊闻名遐迩,可不能容他随便说笑。
「这……」刘掌柜手足无措地睇着她的笑脸,不知如何响应。
「来福,送客。」她敛起笑容,下逐客令。
「是。」一旁的家丁立即上前,不管刘掌柜到底走不走,横竖架着他走就对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教一旁的两人呆若木鸡。
傅摇光一如往常,勾起魅惑众生的笑。
「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别再同我说笑了,我向来不爱与人说笑。」他们若是识相的话,就自个儿认命些,省得她还要差人赶。
大伙儿都是街坊邻居,往后还要碰头的,别逼她把事做绝嘛。
「那就……」袁家烧腊的原掌柜顿了下,道:「不然这么着吧,比照我现下的俸给,一月六两,两个休憩日,附带两顿膳食。」
「这……」傅摇光沉吟一会儿。
她真的不想嫌他,可他……虽说他瞧起来不似刘掌柜那般油腻,却长得尖嘴猴腮,实在难入她的眼。
「倘若是我,一月五两,一个休憩日,一顿膳食便可。」王记钱庄的王掌柜见她面有难色,连忙削价竞争。
傅摇光蹙起漂亮的柳眉睇着他。
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长得一副刻薄样,嫌贫爱富的嘴脸……
「我一月四两,不须休憩日,连伙食都省了。」原掌柜赶紧改口。
一旁的王掌柜也跟着喊:「我三两,也不须休憩日。」
「我二两就够了。」
「我一两!」
两人喊红了眼,俸给愈喊愈低,好似只要能够踏进傅记布坊,俸给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尽管两人不断地降价,之于她是好事,但不知怎地,她还是兴致缺缺。
想当她傅记布坊的管事,不仅人品要好,还得长得像个人,像方才长得像猪的刘掌柜、眼前长得像狐狸的王掌柜,和长得像猴子的原掌柜,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来福,快点回来吧,这里还有两个碍眼的东西啊!
傅摇光在心里默念着,突地听见一道极为熟悉、教她罩上一层寒意的声响──
「现下是怎么着?傅记管事的身价竟是这般不值钱?居然分文不要,还愿意倒贴?」
什么?现下已经到了倒贴的阶段?
尽管心里觉得好笑得紧,傅摇光依旧没心思去瞧两个正在互相攻击的人,只管睇向声音来源,瞪着那抹已有多年未见的身影,笑意不自觉地隐去。
他不是教爹给遣到苏州了吗?怎会在这当头回来了?
「三小姐。」阮弃悠走到她面前,必恭必敬地喊了声。
然而他挑高的浓眉和带笑的唇角却怎么瞧都觉得刺眼,不管他的语调有多温柔,听在她的耳里总觉得讽刺多过于尊敬。
「三年不见,小姐出落得仿若天仙,教人不敢直视。」
「你怎么会来这儿?」她没好气地道。
听说苏州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他现下跑来,那边由谁负责?放着活儿不干,反倒同她说些令人作呕的体面话作啥?
「是老爷要我来的。」他的语调不疾不徐的,像个再标准不过的下人。
「要你来干嘛?」她冷声道。她最不想瞧见的人就是他了,爹为何还要他来?这岂不是存心教她日子难过吗?
「还不知道。」他答得得体。
「要待几天?」
「得看老爷的意思。」他浅浅一笑,漂亮的眸子直瞅着她。
傅摇光微恼地挑高柳眉,却是拿他没法子。
啐!他开口闭口都是爹,表面上好似极为尊重爹,但只有她最清楚,他根本就是拐着弯拿爹压她,就是要堵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便觉得快活。
可恶的混蛋!爹到底找他回来作啥?
爹该不会是一阵子没听着他的马屁话,受不住了,便赶忙召他回来?
说真格的,她见过那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拍马屁拍得令人心花怒放,撒谎可以撒得天花乱坠、浑然忘我,好似他出生就是为了撒谎和拍马屁……他为何不干脆入宫当公公?
依他阿谀取容、奉承谄媚的天赋,若是入宫当公公,肯定可以成为大乱国纲的一代妖臣,将他留在傅记布坊,可真是委屈了,教他没了大好前程。
「那你还不去找他?」她没好气地道。
既是爹找他来的,他就该去找爹,而不是特地到她这儿来,好似存心来瞧笑话,尽管她不觉得自个儿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嘲笑。
「我方才到府里却没遇着老爷,以为他上布坊了,谁知我一来便见着这阵仗。」他唇角的笑意更浓,就连眉眼都隐隐含着笑意,好似在嘲笑她办事不力。
「你……」瞧吧,露出马脚了!
这没心没肝的混蛋,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嘴巴毒得可以媲美西域五毒,人前人后两张脸,在爹和她的面前,是截然不同的两张脸。
自己到底是哪里碍着他了,让他一开口便是嘲讽?
「不知道需不需要小的为你解劳?」他笑得黑眸微瞇。
「不用了,能为我解劳的下人已经太多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微恼气势输了他一截。
「哦,是吗?」
「不是吗?」他就是下人啦!听不懂啊?
「既然小姐这么说,请恕小的无法替你解劳。」言下之意,他就是要撇清下人的身分,倒也不是刻意撇清,而是他不当下人已经好几年了。
早在多年前,他便已经擢升为管事,在他北上苏州之前,他更是跃升为总管,掌管江南十几间分铺,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已非吴下阿蒙,不再是她能够颐指气使的对象了。
「弃儿!」她气恼地喊道。
「老爷特地赐了名,我叫弃悠。」阮弃悠不疾不徐地回道。
「我告诉你,爹有意在北京设间分铺,你信不信我会要爹把你调上北京?」最好是能把他丢得愈远愈好,远到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省得她一见到他便一肚子火。
「那么,小的还得感谢三小姐的提拔。」他笑得很狂妄。
哼!她以为他爱来吗?倘若不是老爷特地来信催他南下,他才不想再见到她;倘若她不是老爷的千金,别想他会特地绕过来探视。
「你可以滚了吧?」气死她了!爹如果不赶紧撵他走,她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活活气死。
「呀,我方才没说我要在这儿等老爷吗?」他轻呀了一声,仿若替自个儿的失责感到抱歉。
「你……」
「三小姐,他是……」
她正恼着,突闻身旁有人发问,她不禁光火地瞪去。
「干你们屁事?两人吵完了还不快滚?想再扰我的清静吗?」
「但是……」
两人不知所措地睇着她犹如母夜叉般的嘴脸,不若方才美若天仙的媚态。
「来福,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赶快送客?」没见着她快吐血了吗?
「是。」
不一会儿,随即看到一抹身影从前院铺子的小径跑回来,一手拎着一个地再往外头狂奔而去。
剎那间,凉亭中就只剩下她和他。
她别过眼,强逼自个儿漠视他,努力说服自个儿别再同他一般见识,但……
「真不愧是三小姐,你的作法就是一般富贵千金会干的蠢事。」阮弃悠冷声说道。
她抬眼探去,果真见着他敛起笑的淡漠嘴脸,心里更火。
「你!」
「幼稚、不长进、丢人!」冷冷拋下这些话,他仿若没事般地从她身旁走过,好似当她不存在。
「阮弃儿!」她不禁放声大吼。
可恶!她要报仇,非要报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