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村的清晨翠鸟呜啼,清灵乡间薄薄雾层另有番动人风情。
“死小五!”
女孩娇嫩嗓音露时喊停了正在劈柴的男子,于昊停下手边工作眯眼脸着甘蔷丝,树叶筛出斑驳日影停驻在她脸庞上。丫头会吸日光,那亮亮的眸光引得人不由自主屏了气息。
他虽一径维持着酷漠神情,却在乍见她时,眼底漾生了毫不自觉的温柔。
为了不愿在李大娘家里吃白食,这几天于昊揽下了李家所有杂务,不仅如此,他还帮村里的人干了不少活,但就此窝着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初时来此是为避西厂丛勖,可之后却是因着要拿来举证张彦屿的罪证不见踪影,没有那东西,他凭什么上燕京取信于壬王朱佑壬?
又如何使他愿意帮忙扳倒恶贯满盈的张彦屿?
那日为求避周曹逸臣的眼出忠义庄,证据没在他身上,之后甘游方临急让女儿转达说证物在她身上,可偏偏那天他趁她熟睡搜了她全身,却如她所言毫无所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你继续劈你的柴!”甘蔷丝停下脚步隔段距离睇着于昊,“只是来同你说声,我要和丹妤进城,她要去帮丹昱买点补药回来。”
“丹妤可以去,”于昊转过头继续劈柴,语气丝毫不容量疑,“你不许去!”
“为什么?”她有些不开心。这男人,管得比她爹还多!
“你知道为什么的,”一刀下,柴屑四飞,他连别都没别向她,“我们不是出来玩的,我们现在是西厂鹰犬一心想捉的人。”
“我会当心的。”她闷闷不乐。
“依你的应变能力,”他讽着声,“我对你毫无信心!”
“我一定得去的,”她咬咬唇很坚持,“我不是去玩,我……”她红红脸有些不自在,“我要去办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他终于停下手,挑挑眉轻蔑地觑着她,一脸摆明着甘大小姐除了会整死人外,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我说了是正经事就是正经事!”甘蔷丝懊恼地跳脚,“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因为你不说就不准去!”他冷冷地下了结论。
“你……霸道广她扮个鬼脸,“你拦不住我的!”
他冷冷睇着她,“你可以试试看!”
“我……”回想起那日被他扛着一路奔驰的痛苦,甘蔷丝泄了气,扁扁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算了!告诉你就是了!”她鼓着腮,“你没发现这几天我穿的都是丹妤的衣裳吗?外衫借借可以,可……”她涨红脸别过视线,用脚踢着青翠娥竹,“可里头的东西就不方便了,加上尺寸又不同,那日咱们急着离开客栈,我的换洗衣物全没拿,连那件你娘送我的……”她突染脸红地噤了口。
“我娘送你的?”灵光乍现,于昊抛下斧头,上前一把握住她手臂,沉声迫问:“我娘送了你什么?”
“你娘送我什么干你什么屁亭呀!”甘蔷丝用力想挣脱却徒劳无功,她鼓着腮像只大青蛙,“你这个大男人管人家女人们送了些什么?”
“快说!”他冷着噪音。
她瞪着他不松口,他回睇着毫无让步之意。
她又泄了气,很不开心,恼自己总立于下风。
“一件兜儿!”她涨红着脸压低声音。
“肚兜?”他终于松了她,两道英挺的剑眉几乎要锁成一条线,“所以这两天你穿在身上的兜儿并不是当天你离开忠义庄时穿的?你换了兜儿?”
“废话!”她瞪他一隈,“这种贴身衣物难道不用更替?”
“你别上城里买了,”于昊淡声交代着,“留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回客栈去帮你拿回来。”
“回去拿?”甘蔷丝傻眼,掏掏耳朵以为听错了,“就为了一件兜儿,你宁可冒着被西厂捉走的风险?”
“就为了一件兜儿!”他点点头给了个肯定答案,再交给她一枝细竹,“现在你把那兜儿的颜色及图案画给我看,免得我拿错了再跑一趟!”
她摇摇头一脸的无法相信,没想到这男人脾气虽傲,倒还是个孝子,竟然为了件母亲亲手绣的兜儿甘入龙潭虎穴?
“那兜儿是粉蓝色的,至于图案……”她蹲身沙沙在地上画了起来,片刻后直起身拍拍手掌掸去抄,“就这德行!”
“我娘……”于昊左瞧右瞻感到有些困扰, “绣对蛐蛐儿给你?”
“什么蛐蛐儿!”甘蔷丝大感受辱,十三岁时捏的喜雀巧果遭人嫌弃得一塌胡涂的往事涌上,新仇添旧恨,她持竹枝用力点着地上图案,“你眼睛有病呀!明明是对鸳鸯看成蛐蛐儿?瞧!这里是头,这里是尾!”
于昊噢了一声,睇着她的目光中添上怜悯。原来,这丫头不单脑子简单,连手都拙得可以。
“别画了!”他抛远她手上竹枝搀起她,“虽然带了你危险,可事到如今也没得选择了,”他摇头嘟哝着,“你同我一块儿去认那兜儿吧!我没把握能找到那绣有蚰蛹儿的兜儿。”
她由着他拖曳前行,却仍是一脸不服气。
“死小五!都说那不是蛐蛐儿了!”
“是!那不是。”他冷哼,“那只是一对长得像蛐蛐儿的鸳鸯罢了!”
细风拂,光影移,一对璧人违移……
* * *
悦升客栈里,店小二金根没好气地面对着眼前这对看来极为陌生的老夫妇,那老头儿一头白发白须,除了眼睛外所有的五官都看不真确,至于老太婆,头上盘着硬实实的发譬,脸上皱纹多得吓人,没看其确还会以为是用画的,可怪的是,这么年老的婆子竟有对出奇清澈动人的亮眸,里头还闪着日曜的亮眸。
“店小二。”老头儿寒着声音下意识地将老妻护在身后,“回答问题,别净是瞅着我婆娘。”
“喂!这位老爹,你老不会是以为……”基于上门是客的心理,金根硬生生吞下申辩话语。看得出眼前这对老夫妇鹣鲽情深,尤其那老头儿将自己婆娘视若珍宝护得紧,可也不至于严重到连多看一眼也不许吧!有没搞错,那老婆婆虽有双漂亮的眸子,可瞧年龄都能当他奶奶了,能有什么搞头?
金根心底边轻蔑哼气,边出了声音,“这位爷!莫说金根儿压报记不住您两老是在何时到咱们客栈里过的夜,可就算真记着了,咱们店里从没容人向咱们反应在这儿掉了东西或拾到东西的,金根儿着实不知如何帮您寻物。”
“小二哥记不起咱们老俩口也是正常的事,”佯装着老头儿的于昊压低噪音和那对精神奕奕的阵光,“只因那时您净忙着要应付那堆由燕京城来捉一对赶尸父女的官爷。”
“是那时候?”金根拍拍额头,“若真如此那就有可能了,那天咱们店里乱成一团,一个柴房、一个茅房全让那些穿白皂靴的给捣毁了,后院一团子糟,住客们个个如惊弓之鸟躲的躲、藏的藏,连咱们掌柜的都吓在柜抬下净打哆嗦……”
“小二哥!”听了半天不相干的话,甘蔷丝再也忍不住了,她自于昊肩膀上探出了头,“不知到最后那赶尸的甘老爹可有事?”
“提起那姓甘的胖子,”金根换上一脸佩服,“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咱们原还当他只是个赶尸道士罢了,没想到还真是个厉害人物呢!那些白皂靴的明明已将他给团团围住了,他竟有本事指天唤雨,手摆成风,喝斥惊雷,在狂风骤雨暴雷之际硬是扛着个尸体在众人面前遁没了影!”
尸体?甘蔷丝忍着笑,没想到爹倒尽责,逃命归逃命,可没忘了那还没赶回家的小三!
“见甘胖子脱了困,那姓丛的头儿可恼极了,将姓甘的两父女贴了告示悬赏,这会儿,咱们店门外还贴着他们的画像呢!”
甘蔷丝躲在于吴身后双手掐着他肩头颤笑。哎呀呀!生平头遭成了官府悬了花红的逃犯,这回可真是出名了,只不知……她歪着头思量,不知那画工将她画成什么德行?待会儿走前可得记得去瞧瞧!
立于她身前的于昊可没她的好心情,他紧锁着眉头再问:“官爷没捉到人,想来他们的包袱行李一定是被官差给带回去了?”
“是呀!”金根点点头,有些不解何以这对老夫妻会对那姓甘的赶尸父女这么关心。
“包袱拿走不打紧,”她酡着艟,踮高脚尖在于昊耳畔低语,“你娘送的那件兜儿,那天没在包袱里,是挂在后院竹竿上晒太阳的。”
金根瞧着眼前一幕,全身遍起疙瘩,他听不见她究竟和老头儿说了什么,可光瞧那模样上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竟同个苴蔻少女般在情人耳畔烧红着脸低语,全然不在乎眼前还有外人。
这样的场景若发生在一对年轻佳偶身上,他可能还会觉得赏心悦目,可……在一对垂垂老矣的老翁、老婆子身上瞧见?
金根只想大喊我的妈嗷!
“那么,小二哥,”眼前老头儿却像是极习惯老妻动作般不改脸色,“负责打扫后院的是哪位?’,
入夜前,两人终于得回那件淡蓝色绣有一对戏水鸳鸯的肚兜。
手上拿着肚兜,甘蔷丝总算承认这男人要比她聪明多了。
“你怎么会知道那打扫后院的马二娘不会扔了这兜儿,且还拿去自个儿穿?”
于昊从她手上扯回肚兜,没打算再让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丫头手上,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因为这兜儿是我娘绣的,忠义庄于夫人手工是出了名的。她做的东西向来精致,再加上那马二娘是负责收拾院落的,肯定惜物,自然不会扔了它,几日后见无人认领便自做主张纳为已有了。”
他低头看了眼肚兜,摇播头声音净是轻蔑,“如此出尘的鸳鸯绣工竟被人画成了蛐蛐儿,甘姐姐够本事。”
“你管我是鸳鸯还是蛐蛐儿!”她嘟着嘴想夺回肚兜,他却不许,“东西还我,这是你娘送我的!’,
“想要兜儿我可以再帮你买个百件,但这件,”他摇摇头,“却不行!”
“为……”甘蔷丝的问句停留在空气中,因为她巳见着于昊自鸳鸯头顶撕裂了肚兜,她还不及反应,只见他由那撕毁的布帛间抽出一只以特殊膜套胶里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奇心盖过了生气,她眼巴巴地环着他想看清楚东西,却徒劳无功。
“这就是那天你会被我搜身的原因,”他睇她一眼,“也是我这趟要上燕京的任务。”
“原来这兜儿里头还塞了层东西,”她嘟嘟哝哝,“难怪我总觉得这兜儿厚得离奇,穿着总有些怪怪的!”
“我娘用的这着棋还真是险,”于昊觑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幸好是碰上了胸前只有小笼包又粗枝大叶的你,若是旁的姑娘,怕早发觉了!”
“死小五!”甘蔷丝咒骂着,抬起手还未击下已让他一把擒住,他捉住她的手难得不带嘲佞一脸认真。
“谢谢!”他突然冒出一句。
见对方说得诚意,甘蔷丝反倒有些不好煮思,她讷讷然抽回手,“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在帮我爹,我爹说过那些什么厂什么卫的全不是好东西,既然你们忠义庄敢与之为敌那肯定就是好人,我当然该帮好人,还有……”
她的话被于昊打断,“你当我是在谢你帮我们运送出这只密函吗!”他收回认真换上漫不经心的坏笑,“我只是在谢你的小笼包,它让我在日后择妻时,标准里多添了道重要关卡。”
“死小五!死于昊!我今日若不捶死你,姐姐就不姓甘了!”
“不姓甘!”他吱了声,轻易避过她的粉拳,“是打着念头想姓于吗!这么蠢的丫头会坏了于家优良血统,你就算捶死了我,我也没法子同意!”
街头上,众人只见一个花白着发的老太婆猛追打着一名老翁,那模样倒像是年轻男女亲呢玩闹,让人禁不住打心底漾起了笑意。
追闹中两人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透着玄思的鹰眼注视着两人。
* * *
夜里下了场豪雨,雨丝滴滴答答砸响在屋檐上,睡在客栈二楼房里地铺上的于昊却了无睡意,他转过身,视线忍不住再度滑回睡在床上的甘蔷丝。
睡前两人均已卸了伪装,这会儿脸颊嫩若蔷薇,毫无防备酣睡得孩子似的女娃已微微起了鼾音。
真有她的,于昊忍不住想叹气,和个少壮男子共睡一室还能睡得如此理直气壮,她当真一点都不怕血气方刚的他会起了坏心?
她当真以为向来只会在言语上奚落她的他,真没将她的存在当回事?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爱情来得如此措丰不及,当他意识到这原先只当他是个僵尸耍弄的女孩,竟已在不知觉间在他心底烙下印时,他已然抽身不及!
离开淮安村前,娇柔的李丹妤红着脸旁敲侧击向他吐露了爱意,他却只是冷冷然毫无所动,只因他心底早有了个和别的男人订了婚约的蠢蠢赶尸女!
只是依这丫头憨直的性子,对于他的心事肯定毫无知悉,否则她一定会狂笑不已的。
如果他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就好,那么他就不会因着有要务在身而不得不放弃这让他生平首次心动的小女人。
他不在乎她有几个未婚夫,这丫头天真得可以,他只需耗点小伎俩便能哄住她,但这会儿他身上还有重要任务,且前途危险重重,他怎能将这憨丫头硬留在身边?
原先没让她走,他可以归咎于是因为还没找着证物,这会儿,东西已在他怀里了,那么,他何以还是松不了手?
事情不能再拖,他得赶着入京了,而后头这段更危险的路,无论如何他是绝不容许丫头再跟了,可他又委实放不下,松手之后,再次相会,她真会是别人的妻了吗?
一根细细吹管戳破房里纸糊的窗棂,也刺醒了于昊的沉思。
他不动声色起身帮熟睡着的甘蓄丝穿上外衫,心底暗忖幸好他是醒着的,否则这样的夜,雨声盖过了来者足音,两人肯定要着了道。
“爹!要起来赶尸了吗?”甘蔷丝睡得迷迷糊糊由着于吴帮她穿衣服,还嘟嘟,哝哝对着他喊爹。
“醒醒!蔷丝!”看她没睡饱他有些心疼,却又不能再让她睡了,他在她耳旁低语,“咱们得走了,否则待会儿就轮到咱们变尸了!”
“什么意思?”她双臂挂在他颈项上随他移动着,却依旧昏然欲眠,声音也是打着浊的,“人家不懂。”
“很快你就会懂了。”
于昊揽紧她,手中镖影一掠,只见窗上那根吹管咕咚咚掉落,门外传来一声闷哼及重物摔地声,他抱着甘蔷丝,足一扬踢开房门,果在门外看见一名穿着白宫靴的男子,方才于昊那一镖正中了男子额头,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呼救前先断了他的气。
“他是谁?”甘蕾丝因着雨点的冷意总算清醒,乍开眼却见着个死人,她不禁扬声低呼。
“只是只哨狼广于昊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透过黑压压雨幕向下倾探,抱着她的手臂起了寒意,寒意并未来自于天气,而是源自于对怀中女子安全的顾虑,“真正的狼群却即将来临!·
在甘蔷丝还没来得及出声操问前,她的身子再度腾云驾雾,随着于昊一块儿向下跃入了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