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疼,像要胀开似地。
江驰远费力地睁开眼,望着上头的天花板,脑子一片空茫茫的,却胀得发疼,似乎是经历了很多。
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像是一个故事,长长地连结着,但他一觉醒来,却一丝一毫也不记得了,只有心底怅然若失的感受悄悄地泛开来。
"奇怪,睡了一觉,怎么一点休息的感觉都没有?累啊!"他敲敲自己的脑袋瓜子,自言自语地轻道,皱起了两道俊秀的眉。
敲门声传来,小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老板,起床了没呀?我这个小弟送早餐来喽!"
他肆无忌惮的大声嚷嚷,让江驰远的脑子更是剧烈疼痛起来,撑不起身子,他干脆拉开嗓子道:"小弟,进来吧!什么时候这么懂礼貌了?"
小邱笑嘻嘻地探头进门,一面将手上的早餐摆上了桌子,一面似真似假地说:"我从来都很懂礼貌的,而且你是我未来的老板,当然得必恭必敬地服侍你喽!"小邱是隶属方若翎那家出版社的摄影师,他意有所指,暧昧地看着江驰远。
江驰远笑着摇摇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个性呀!"说着,他辛辛苦苦地将身子给撑了起来,脑子仍不听话地隐隐作痛。
"你怎么啦?脸色不大好呢!学林黛玉还是病西施?"小邱虽是语出调侃,但仍上前去搀扶着江驰远。他的脸色呈现异常的苍白,实在没有刚睡醒而精神饱满的模样。
"昨晚一夜没睡好……"江驰远蹙眉。他一向都是健壮如牛,不知为何,现在却感觉好像精神被掏空了似的。
"没睡好?是不是太想女朋友啦?"小邱将江驰远扶好,让他靠在床边,拿起了桌上的早餐递给他。"既然身体不舒服,我看今天就不要出去工作了吧!你肯定是昨天迷路,感冒了吧!"
接过早餐,江驰远掰着馒头,一口一口地丢到嘴里。"可能吧,可能是感冒了。"提到昨天,他的脑海不自主地浮起了那紫衣女子的细致容颜,和她圆润好听的北京口音。
她微微的浅笑以及颊上的酒窝,让他的心抽疼一下,有一个片段在心中倏地闪过,然后迅速地不见了。
他甩甩头,对小邱道:"对了,我昨天的相片你帮我洗出来没有?我想看看昨天的工作成效如何。"其实,他是想看看昨天特地偷拍的照片那紫衣女子低垂螓首的可人模样。
"我大老板的功力自然不在话下,你还需要检查什么呢?"小邱笑着吹捧,又道:"我全洗出来了,现在在暗房呢!你去瞧瞧,看看颜色对不对?"
"我得力助手的功力自然不在话下,我还需要检查什么呢?"江驰远引用小邱所说的话,应了回去。
"哈!什么时候我大老板这么信任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小邱故意睁大眼,一副惊愕的表情。江驰远啼笑皆非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别讽刺我了。"他知道自己对于照片的品质一向十分苛求,只要有一丝丝的差池,他就会浑身不对劲,因此,所有需要标上他名字的作品,一定得要经过他的手。
"我不是讽刺你。"小邱敛去嘻皮笑脸,难得正经。"其实我……嗯……挺佩服你的。"他们两人是大学同学,如今虽然踏入同一个领域,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他知道江驰远对于作品的要求近乎苛刻,自然可以明白他在这期间的用心与努力了。
"好了吧!再说下去,挺恶心的。"江驰远深深地看了小邱一眼,相视而笑。很多同性间的情愫,在眼底眉间就可以传达。他刻意地搓搓手臂,吐吐舌头。"看我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别再拍我马屁了。"
"不错,你也知道我是拍马屁,不是真心话啊?"小邱也笑着。
江驰远闻言,瞪了他一眼,"今天就放你一天假吧!你不是老说要带个大陆小姑娘回去给你妈看看吗?给你个机会,带个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回来。"
"呵呵!当然,凭我的魅力,肯定找一个不输若翎的大陆小美人儿回来,你看着吧!"小邱笑着走出房门,笑声渐渐地消失在门外。
江驰远摇头。他知道小邱喜欢方若翎,因此才会一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若翎那间不算大的出版社;其他大型出版社请他跳槽,他都还不愿呢!
伸伸懒腰,脑子里是不再这么胀疼了。他快速地两三口将馒头吃掉,跳下床去,赶紧将脸梳洗一番。他心底有一股急切,那股急切,似乎跟那名陌生的紫衣女子有关。
心里有个冲动,令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他真的不懂,自己一向是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荒诞事,怎么可能对一名几乎陌生的女孩子,产生如此浓烈的情愫?那种情绪,甚至超乎男女之情,而是更沉重、更遥远的感受,从很深很深的地方飘忽而来,然后在心头泛开。
梳洗过后,他步进了自己所准备的一间简单暗房。
其实这儿是他们在北京城中所承租下的饭店房间,他与小邱各占一间房,中间恰巧有门相通,因此又另外包下一间房作为暗房。想到当初,为了布置暗房内的摆设,他们差些与这儿的人员吵翻了,也是他们答应一定将房间恢复原状,加上高额的房租费,饭店方面才肯他们如此胡闹。
暗房之中,小邱将已经洗好的一些相片挂在放眼可及的地方。江驰远一一看着,看着紫禁城的威严,看着紫禁城的壮观,全都呈现在相片之中。他的唇带起满意的笑容,点着头。
一张一张的相片慢慢地扫过,突然,他停下脚步,眼睛中尽是不可思议。
"怎么会……"江驰远轻轻呢喃着,对着眼前的相片不敢相信地瞠目结舌。他睁大了眼,不断地看着后面几张。
他偷偷拍的古宅前,竟然没有紫衣女子的身影!
记忆是这样清清楚楚,一闭上眼,仿佛还可以见到她低头敛眉、双唇紧抿地坐在阶前,她的身形是那么具体啊!
江驰远不相信地将好几张相片全取了下来,一张张地对着,然而相片中只有古宅的落魄,只有古宅的迷离,根本没有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怎么可能?"他皱起眉,心底暗忖着会不会是小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否则这种事怎会发生?江驰远回到工作台前,检视着昨天的底片,赫然发现,连底片中的显影,都没有紫衣女子的驻足,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不明就里地走回房间,手上仍是那几张莫名其妙的照片,他仔细端视着。每一张的角度都没错,出现在相片中的景物也都一样,可是怎么仔细地瞧,都没有那个什么桃紫儿。
该不会……他见鬼了?
江驰远不敢置信地摇头。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他怎还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但如今的这种状况,他已经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明明出现在眼前的女子,如今在相片上却找不到一丝痕迹,就像是一阵烟雾,飘过了就没有了。
飘过了就没有了?那不就是"鬼魂"吗?
难道……他真的见鬼了!
相片无声地落地,飘飘地散落在地上,江驰远不解地摇头,心中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似乎愈来愈深了。
???
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一切,江驰远端看了照片许久许久,还再一次地冲洗着,但呈现出来的结果仍是相同,事实证明了小邱根本没拿他开玩笑,而是他真的没照出桃紫儿。他研究一阵后,决定还是到现场再一探究竟。他就不相信自己真的这么倒霉,真是"见鬼"!
也或许私心里,他希望桃紫儿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抹摸不着、抓不到的鬼魂。
他随意的抓了件衣裳,仍旧没有忘记自己的相机,妥妥善善地挂在脖子上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往昨日的大宅一步步地走去。
北京城的午后,正是所有人的休息时间。大陆的公务人员中午休息时间较长,可以小憩一会儿,养足下午所需的精神,因此,街道上并不似昨天下午那般地热闹万分,反倒显得几分冷清。
凭着几分的记忆和直觉,江驰远走在昨日相同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脑子涣散了起来,突然,一幅热闹的街景取代了眼前所见,到处是小摊贩子,不同于现代的流动摊贩,而是一种很久远、很古早的记忆……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开开心心地奔跑在市街,他身后跟着一名稚嫩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袭蓝紫色的衣衫棉裤,软绵绵的声音轻柔地嚷嚷着,带着几分的焦虑与忧心。
"少爷,别跑了,紫儿追丢了你,回去会给老夫人骂的。"
"不会的,有我在,娘不敢骂你的,你放心好了!"小男孩闻言,倒也乖乖地走了回来,他拍拍小女孩的肩膀,给她一个安定的微笑。
小女孩腼腆地笑着,小巧可爱的酒窝浮现在颊边,微微地动着。
"我就喜欢你笑的模样,两边的酒窝可爱极了。"小男孩也咧嘴,他故意用手指戳着她的酒窝,表示亲密。
"少爷……"小女孩害羞地躲开小男孩的手指,轻唤。
小男孩才不管小女孩怎么羞怯,他大咧咧地抓起小女孩的手,细细软软的小手握起来舒服极了,他拉着她走向前。"走走,我带你吃糖葫芦,你上回不是说你没吃过糖葫芦吗?"
"不行啊!少爷,那是要银两的。"虽然嘴馋地吞了口口水,但小女孩仍是摇头,大大的眼睛直瞪着自己被拉着的手。"少爷,别拉着我呀!如果给奶娘看了,会编派我的不是呀!"
小男孩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谁敢编派你的不是?我回去一定好好骂骂奶娘的,看看她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子!"
小女孩急得直跺脚,猛摇头。"不要不要,没有人说我不好,只是……少爷,你不该拉着我出来玩儿的,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才不管,我就要你陪我。"小男孩占有地将她的手拉到胸口,紧紧地不肯放开。"走走,我们去买糖葫芦吃。前头那个老伯卖的糖葫芦是北京城里最好吃的,你一定要吃吃看!"说着,他又转回去,直拉着她跑。
小女孩淡淡地叹口气,只有跟着上前。
"少爷……"娇嫩柔软的声音轻轻地扬着,渐飘渐远。
声音渐飘渐远,人影也渐飘渐远。
远远地一道煞车声,吱地打回了他恍然的神智,江驰远一眨眼,街道的热闹喧嚣全然消逝,而小男孩、小女孩也一并不见了,风一般似地失去了踪影。刚才见到的一切,像是一场恍恍惚惚的梦境,像是一场迷迷蒙蒙的幻觉,他甩头,不让自己陷在这样奇怪的处境。
只是不知为何,见了刚刚的情景,心中似乎酿起丝丝的甜意,像是一坛陈年的蜜糖,一掀开盖,浓腻的甜美哗地溢出,溢满了整个胸臆。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小男孩对小女孩处心积虑的呵护,以及费尽心力的取悦,那像一把火炬,在心头里燃烧着,使他感觉胸口暖暖的。
一眼望去,柏油路铺在眼前,江驰远不禁嘲笑起自己:肯定是昨晚没有睡好,居然站着就做起了白日梦。
现下应该是找回那名紫衣女子,证明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见鬼?
他失笑,对自己的脸颊狠狠地、重重地拍了两下,让脑子可以清明一点,不要一走路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迈开步伐,继续地走着,走在昨日熟悉的街头,转弯,再转弯,终于,那幢偌大的古宅出现在眼前。
古宅没变,不同的是,昨日是接近傍晚才来,而今日是正午时分来,阳光直直的洒落,整体见起来,不似昨日那么死气沉沉,却也没有昨日的美丽与动人。或许……是少了什么吧!
阶梯上没有那抹紫色身影,只有长满了青苔的石阶,多了许绿意,添了分哀愁。他不明自己为何对宅子有种依恋,也有种深深的同情,可能是照多了辉煌建筑,对这样的古屋反而有股不一样的情怀吧!
江驰远不自觉地一叹,走到阶梯旁昨日女孩坐的位置,坐下。
"你……是人是鬼?"他轻言,目光低垂。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他站起身子,沿着屋子的围墙走。他想到了桃紫儿是卖古物的老板。
一样的后门,却没有该出现的人,连那名老婆婆都不在。
江驰远怅然若失,胸口像被掏空似的。他颓然地坐下,坐在昨晚老婆婆打盹的位置上,靠着墙壁,静静地思索。
脑海里仍是她,他有好多疑惑想要澄清:为何他突然很想了解桃紫儿的一切事物,像是发了狂似地着迷?
是喜欢吗?他怎么会对只见过一面的女子产生这样的恋慕之情?
他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感觉,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就是觉得跟她之间,好像有着切不断的什么似的,紧紧地黏着。
江驰远告诉自己:如果够理性,他是不该再来这一趟的。他有种预感,自己一旦走了这一遭,周遭的很多事会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该回去的,就当成是自己病了、倦了,好生地睡一觉,就没事了。
想着,他突然站了起来。他决定回去饭店,决定不再让任何额外的事物干扰了自己的思想。
由于站起的势子太过突然,也由于自己方才的思考太过专注,他没有注意到后门被人开了,一个颤巍巍的老翁正想从他身边走过,他这么一站,老翁就被他给撞到,身子一斜,险些跌倒。
"小心!"江驰远赶紧扶住老翁的手,充满歉意地一笑。"真抱歉!"
老翁手上原本拿了一大包布包袱,虽然人没跌倒,包袱倒是给摔到了地上,散开来,掉了一地的东西。
"年轻人,怎么莽莽撞撞的?"老翁也不生气,只是拍拍胸口,镇定自己受惊的神智。"如果没事,就帮帮我捡东西吧!也不知道有些东西会不会摔坏?要是摔坏了,可真是可惜了。"他缓慢地蹲下身子,收拾着散落满地的物品。
江驰远跟着蹲下,眼睛却被一个艳红的物品吸引住--正是他昨天所见而且爱不释手的桃花团扇。桃花扇掉在地上,颜色更显鲜艳。
他的眼愣愣地看着扇子,伸手将扇子给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心里又渴望昨日那突如其来的问话声响起。
老翁收拾好东西,见江驰远拿着扇子不放,笑了起来。"年轻人,怎么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呀?这可是以前女子用来扑蝶的玩意儿。"
"这扇子……"江驰远眼睛竟无法从扇子的朵朵桃花上移开,他只是轻吟地问:"昨天好像是一个老婆婆在这儿卖的?"
老翁呵呵地笑。"那是我家的老婆子,今天生病了,我出来替她摆。"
江驰远好不容易才艰难地从扇面上移开目光,他看着古宅后门,狐疑的表情显现。"你们住在这里?"
"是啊!反正这儿早成了空屋了,虽然听说里头闹鬼,但我跟我家老婆子也不怕,索性就住了下来了。"老翁边说着,边将蓝布给摊在地上,妥善地将一样样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的。这些东西都是古董,不过我也没研究,反正有什么就拿出来卖,看看有没有人喜欢。"
"闹鬼?"江驰远一面把玩着扇子,一面看向古宅,莫名地一阵心悸。
"嗯!我听我爷爷说过这儿的故事,好像就一个丫头闹自杀,然后把一个家族搞得天翻地覆的。不过年代也久远了,什么都过去了。"老翁摆好了东西,见他手仍没有离开过扇子,笑着,"年轻人,喜欢这把扇子呀?我还是第一回见个男人这么喜欢拿着女孩子的玩意儿呢!"
被这么消遣,江驰远只是一笑,他又低下头去抚摸着扇子上的桃花。桃花朵朵鲜红,却是朵朵都让他有种椎心刺骨的感受。
"我不是喜欢,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桃花扇上的桃花殷红万分,明明已经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却丝毫没有褪色,似乎有着浓浓的一种哀愁与怨慰,静静蔓延。
老翁没有仔细地听他说话,他指着桃花扇道:"你知道吗?这扇子也有故事,我这可是听曾爷爷说的呢!"
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着迷,老翁高兴有人可以说话,也不管他有没有兴趣,便滔滔不绝地说:
"我听说,这可是我的曾曾曾……也不知道是几个曾的爷爷,他当时是这栋宅子的画师,因为暗恋宅子里的一个丫头,后来那个丫头红颜薄命早死了,他们没有缘分在一块儿,所以便偷拿了那个丫头的一把扇子来作画,画了朵朵桃花上去,当成对人家的思念之情。瞧瞧,我的祖先里头,居然还有这么个痴情种子呢!"老翁说着,呵呵地露出一口缺了牙的笑容。
江驰远静静地听着,为了桃花扇的主人感到动容,不知怎地,他的整个心神全放在那个"丫头"身上。
他紧紧地握着扇柄,抬起眼来对上了老翁。"老先生,我想要买这把扇子,你说多少钱?"他将扇子靠近胸前,像在保护着什么。
老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颔首。"万物随缘,这扇子好像跟你有些缘分,你就带回去吧!"
江驰远开心地道着谢,不明自己为何着魔似地想买回这把扇子。他不住地说谢,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子,眼神忽地瞟向后头的古宅上。
隐隐地,一声幽然的叹息,顺着他的眼神,飘在风间,飘到了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