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杜云影和程勋买了一些粮食,来到溪边的一处破屋子里,打算在此度过一晚。
“杜大哥,这间屋子里的人家似乎刚搬不久,里头还算是干净。”程勋环视屋内,除了角落沾有蜘蛛丝以外,其他地方算是洁净。
“嗯。”杜云影走进内室一看,里头仅有一张床。他回身出来道:“今晚你就睡里头那张床,我则在此打地铺。”
程勋看地面一眼。
“杜大哥你有伤在身,睡地铺不太好。不如我来打地铺,你睡里头那张床。”
他有丝诧异地瞧她一眼,温和道:
“不成。你跟着我奔波在外已是吃苦,怎么好再教你受这种委屈?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她沉默半晌。“好吧。”
杜云影走进柴房找出了一个简陋的烛台,另外还有几根残留的腊炬,接着他设法燃薪起火。
程勋则寻得一块干布,到溪边捻湿,回头来拭净桌椅。
把屋内简略打理一番后,两人聚于一桌,一块儿进食。
用餐到一半,杜云影忽觉胸口一阵疼痛,接着喉头有咸腥的液体翻涌,他眼明手快,及时捂住嘴,朝门外奔去。
“杜大哥!”程勋见状忙丢下食粮,慌张跟了过去。
杜云影蹲在草地上,鲜血自他修长的手上汩汩流下,在衣服上呈现斑斑血迹。程勋紧抱着他的肩,只能忧心不已。
“杜大哥!”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他在呕血,她的胸口也仿佛在抽痛。
“我没事……”他费尽心力说出这三个字,为的不过是希望她别操心。但很显然的,她半点不信。
“你别骗我!吐血如果算是没事,那什么样子是有事?”声调中隐隐带着哭腔。
气血逆冲的症状似乎慢慢和缓了下来,他浅短地吸了几口气后,才敢把手轻轻拿开。额间已渗有冷汗。
程勋立刻取出手绢,心疼不已地为他拭血。
杜云影拉下她的手,微喘道:
“好了,别擦了。污了你的绢子。我到溪边清洗一番就可以了。”缓缓起身,不徐不疾走向溪流。
程勋紧握着手中沾血的白绢,慢慢站直身子,神情恻恻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以溪水流净脸颈之后,回身起来看见她一脸的悲惨,不禁垂首苦笑。
“我已经没事了,你又何必一脸愁惨?”
程勋那对似星辰美丽而伤痛的眼眸凝睇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杜云影抬眼看她,柔声道:
“真的,我人已经没事了。你笑一笑。”
程勋慢慢走近他,而他似乎可以预料她接下来的举动,因此立定原地,不轻移半步。果然,程勋挨着他的身子,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算是安慰自己担忧的方法。
杜云影静静地任她靠着自己,不出半声。他仰视星辰良久,试图让夜空清朗心神。
片刻过后,他双手轻轻拉开她与自己的距离,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我的身上还带有血渍,你这样,会弄脏了自己。”
她情深脉脉的双眸注视着他,缓缓道:
“就算杜大哥把血吐在我的身上,我也不要紧。”
他为这句话心中一荡,虽然了悟她的心意,却不能敞怀接受。于是立刻转移话题,道:
“多谢程姑娘的关心。咱们进屋子里去吧。”率头先走。
程勋心头一窒,料想他未能忘怀心中伊人,于是把鼻气一吸,尾随进去。
进了屋里,瞧见他继续用餐,但她却已无心再吃,于是道:
“杜大哥,把你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我帮你拿到外头清洗。”
杜云影微愕,道:“不敢有劳程姑娘,待会我自个儿洗净就行了。程姑娘先坐下来用餐吧。”
程勋走近他一步。
“我已经吃饱了,杜大哥你慢慢用。先把外衣脱下来给我吧。”
他看着烛光中她坚决的容颜,沉吟半晌,只有依言将外衣脱下,交到她手中。
“有劳程姑娘了。”
程勋将他的外衣揽在怀里,文风不动。
杜云影盯着她,不明所以。只听她缓缓道:
“还有,杜大哥头上的红丝巾。”
他怔了怔,亦解下来交给她。她握着绣有红花的红丝巾,心中不是滋味。
“我到溪边清洗。”说着挪步出去。
杜云影看着她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想着如何厘除她对他日积月累的情愫。只是他是个风尘浪子,对情字向来无计可施,况且又是首次碰上如此执着于他的女子,自然就更没她的法子。
他吁出一口气,不再细想,事情就留到日后待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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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勋屈身为他把外衣的血渍洗净,接着她在溪水里摊开那条殷红色的丝绢,它的边宽足足有五寸长。
这么大一块的丝绢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花形,抚触起来尤感变化多端。
透过水波粼粼看着底下的红丝绢,那红色,就仿佛是情人深情而柔肠百转的心。
程勋心想,现在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条绢子?是依恋不舍吗?或者……
不觉中,竟深叹了一口气。
她起身到四处去寻找树枝,正巧发现暗处里的一根细竹竿,于是拾起它,搭配一旁弃置的柴枝,简简单单制成一个衣架。而后,把洗净的外衣和丝绢晾在上头。
她静伫于地看着晚风中飘荡的红丝绢,愿那殷红将是自己深情不悔的颜色。
晚风拂过她的发间,她转向看着溪里一池澄澈的清水,升起净身一番的欲望,于是步行到溪边,解下全身衣物,裸足走进溪池。
冰凉的水温让她顿时感到全身舒畅,她解下缠头绳,侧头浸濡每一根黑亮的发丝。
杜云影人在屋内,但耳根子灵敏。他一开始听见她入水的声音,心中便有几分臆测。如今再听到断断续续掠水的声响,已有八成笃定。因此他不敢贸然走出屋外,怕撞见她净身的情景,那可就大为失礼了。
月光温柔地洒落在她姣好的胴体上,并在她密长的眼睫下投下一排蝶影。此刻她看起来肤雪光滑,唇色绯红,美不可言物。
突地,程勋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慢慢地由远而近。她心中升起警戒,明白声音是从林子里发出来的,于是忙以长发掩住身子,悄悄向岸边移动。
在屋内的杜云影当然也已收到警讯、他不发一声,静观变化。
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哈哈——好漂亮的小娘子啊!”
笑声方起,程勋已知大不对劲,二话不说冲过去将衣物拾起,遮掩身躯。
来人犹如饿虎扑羊,自空而下,要侵袭程勋。此时一排异物自屋内疾射而出,那人为了闪躲,收势一跃,避开了攻击。杜云影随即自窗口窜出,犹如大鹏振翅,出手不竭地击向淫贼。程勋见状忙夺入屋内,迅速着装。
杜云影应付来人本是绰绰有余。但怎料胸口一阵悸痛,掌上力道便减三分,再拆过五招,胸疼不能自竭,蓦地狂咳,口中尽溢血水!
男子见机不可失,猛攻出两掌。杜云影中掌,应声倒地。
此时程勋已着衣完毕,拔剑冲出屋外,见状大吃一惊。
“杜大哥!”
她挥动银剑,直取那人要害,那人显然不料她武艺高强,一开始便掉以轻心,被她刺中三剑后,逃离了现场。
程勋并不恋战,她赶忙查看杜云影的情况。
“杜大哥,你伤着哪儿了?”忙扶住他的肩颈。
他又吐出一口鲜血,看得程勋触目惊心。
她及时点了他身上要穴,令他端坐,自己则于其背后运功助疗。怎料她的内劲一送入他体内,他便立刻狂咳一口血,随后竟昏厥了过去。
程勋见状大惊,运回内力抱住他的身体。
“杜大哥!你怎么了?!杜大哥——”她担忧得几欲哭泣。“你醒醒啊——”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师父——”程勋现刻能想得到的救星,便是师尊尹樵缘了。可是此处离奇山尚远,要如何立刻寻得他来救助?
程勋后悔当初不跟师父好好学习一点医理,否则此刻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杜云影伤重昏厥,而爱莫能助了。
她撑起他的身子,让他的手臂绕着她的颈项,一手则扶住他的腰,搀他进入屋里,躺在木板床上歇息。
接着她去取过烛台,置放在床侧的茶几上。再来为他拭净血渍,换下沾有大片血渍的衣裳。而后红眶充泪,静静守候在他身边,如此担心受怕,一夜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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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云影昏睡了大半天,直到接近晌午时分,人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料想是程勋为他盖上的。
才坐起身子,便瞧见程勋冲进房间里来,她欣喜道:
“杜大哥,你醒了?”
“嗯。”他忍下胸口隐隐的胀痛,含歉对她一笑。
“现在觉得身子如何?好些了吗?”她又变回心焦的模样,坐到床侧,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现在人很好,你别担心。”他拉开薄被,缓缓下床。
程勋站起身,蹙着眉头。
她方才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庞明显有丝削瘦,而且脸色略微苍白,精神也不如从前那么好了。
杜云影此刻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更换过,于是侧头朝她温和道:“多谢你为我换上净衣。”
她看着精神欠佳却脸色和悦的他,决定暂扫愁云,笑道:
“这没什么。杜大哥,我煮了粥,咱们一道趁热吃。”
他点点头,徐徐走出房间,到溪边去洗把脸。
程勋自厨房里端出一锅热粥,将它放到桌上,并且摆上碗筷。她从屋内看见洗净脸庞的他走向衣架上晾的红丝巾,正要取下它。瞬间心头一酸,忙出声跑了过去。
“杜大哥,别老是缠着那条红丝巾,不如让我为你扎发,好不好?”
杜云影看着她,淡然而笑。看来她对这条丝绢果真介意,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颇为好奇问:
“你很喜欢这条绢子,却不乐见我绑上它。对吗?”
程勋喉头发出轻轻一声,略略低头侧首,迟疑道:
“没这回事。”
他瞧得出地在掩藏心事,但并不予以追问。只道:
“这条绣花的丝绢,本是我结拜大哥,用来送给嫂子的新婚之礼。我所说的嫂子,也就是万娘。”
只见程勋把头别得更开,郁郁不欢道:
“我晓得。”
“哦?”杜云影有丝意外。“原来你知道这条丝巾的来由。那么不用我说,你定也明白我把它带在身上的用意?”他心想,这件事除了万娘以外,不会再有别人告诉她了。
程勋误以为他这么说是为了提醒她,他对万娘的依恋仍旧不变,而要她趁早打退对他的情愫,不由得难过心起,惆怅转过身去。“我明白。”声调低哑。
杜云影见她突然背立他,心中甚感怪异。再加上她别脸时的神情怅怅,更教他纳闷不已。
他猜测她的心思,道:
“程姑娘难道是为吾兄难过,因此不愿我老是惦记着这条丝绢?”
程勋刚听完他的话,也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不过她胡加凑想了一番,曲解了他的语意。她误以为,杜云影是指自己责怪他的故人亡故,却对故人之妻心存非分之想,因而她才难过故人命丧,而兄弟之义不复存矣。
她如此猜想,于是辩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咬下唇。“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晓得这些事情,又怎么会不清楚我难过什么?”
杜云影听了这一番话,人更糊涂了。
“我确实是不清楚程姑娘为何事难受?程姑娘不妨将心事说出来,以解心怀。”
程勋闻言,一时没有察觉两人对事情上的出入,却又误解他存心漠视自己对他的情感,不由得生起一丝忿怒,转过身道:“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完全视若无睹!?”
杜云影怔了怔,颇感惊讶。他当然晓得她对他的情意,只是,这与红丝绢、与他结义的大哥,又有何关联?
他摇摇头,苦笑道:
“在下真的不能明白程姑娘所言,与此事何干?”
程勋一听本还有怒,但细细一想,便发觉事情有点异样。她心想:难道我从万娘口中听到的,和事情有所出入?
这么一想,脑袋就立刻冷静了下来。
她与他对看无言好半晌,她才含怯开口:
“杜大哥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自头彻尾告诉我一遍?”
杜云影一笑点头。
“好的。否则真不晓得,你我的疑问出在哪里。”
程勋扯开一丝含歉的笑容,道:
“杜大哥,外边的艳阳强烈,咱们到屋子里面说。”
“嗯。”两人一并走进屋子里去。
双双坐下之后,杜云影开始娓娓说起往事。
“十年前,我在景阳城城郊搭救了一群遇劫的商旅,商旅的主人相当感激我,于是强邀我到府上一叙,后来,我俩便成了结义兄弟,他较我年长,因此我称他做大哥。大哥性喜结交江湖友朋,故而时常冷落了嫂子。事实上,他们俩在新婚之后,有过一段极为恩爱的日子,只是随着时间一久,两人的感情似乎淡了,再加上我大哥在外经商,两人更是聚少离多,渐渐地,见面都好比是陌生人。
“五年前,我大哥二度到西域做买卖,只是这一趟出远门,再也没有消息回来。大哥的双亲十分忧心,焦愁更加速了两人老化。嫂子不忍见二老日益憔悴,于是委托我找寻大哥的下落,我毅然答应了。
“嫂子遂将新婚之夜,大哥相赠的红丝绢交代给我。她说此物来自于西域,带着它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于是我将它收进怀里,沿着大哥商旅的路线,开始打探他的行踪。可是一路上,半点消息也没有。到了西域,我将红丝巾绑在头上,向各家商行询问此物的货源,经过了数天的追查,终于让我找到了此物的货源地。货主告诉我,一年多前,大哥确实有来向他进行二度买卖,然而交易完后,大哥一行商旅便往沙漠而行,之后没再瞧见他们的行踪。
“我曾打算深入沙漠,追查大哥的下落。就在准备进入沙漠的那几天,我遇见了一位声称是自沙漠活命回来的中年人。他说,一年多前他跟随商旅进入了沙漠,没料到遇上了风暴,风暴过后有部分的伙伴失散,之后更倒楣的是,他们遇上了抢劫商旅的盗贼,不仅财物被搜括一空,连人也要被捉去卖。有些不从的伙伴被盗贼们一刀砍死,他则是苟且偷生,到了买卖市场后,侥幸逃出来的。而后,他尾随着当年横渡沙漠的老手,才平安回到了这里。
“他劝我莫要进入沙漠,找寻一个如此渺茫的希望。因为多数的商旅,不是在风暴中丧生,就是被饥死渴死。遇上被抢盗捉去卖的,能够逃回来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我当时听完了他的话,确实感到相当气馁。而后在西域盘旋了半个月,便绑着好比是大哥遗物的红丝巾,回到景阳城去。不料我寻人的四年之间,大哥府上有急遽的变化;首先是二老相继病逝死去,而大嫂独撑着家中产业,精疲力竭。商贾间又欺她是女流之辈,势单力薄,于是有几家商行联合起来,买断她的后路。她苦苦支撑了半年后,决定放弃所有夫家的产业,于是运用了剩余的资金,建盖了‘万月楼’。
“回到了景阳城,向城里的人打听之下,才晓得她已成了万月楼的主人。我于是前去与她相聚,她一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不胜言语。我转告她大哥凶多吉少的消息,她却置之苦笑,不以为意。她告诉我,自从二老过世之后,她就当丈夫也死了。她不想延续过去大家的一切,愿我俩此后以友朋相称。我本要把红丝巾还给她,可是她坚持不受。她说这条丝绢对她已无任何意义,便要我将它带走。我听完她的话,又将红丝巾绑回了头上。我这么做,无非是提醒她这条红丝巾的存在,她若是哪天想起了它对她的重要性,随时随地可以取回。
“红丝巾在我的身上也有四年了。绑上它似乎成了我的习惯。”杜云影含笑看着程勋。“事情就是这样了,程姑娘。”
听完这段往事,本该咏叹人事无常的程勋,却喜上眉稍,吃吃地笑了。
她所开心的,无非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事情与万娘所言不同;她相信他的答案,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才是事实。至于万娘为何诓骗她的理由虽不得而知,但她亦无心去追究。总之,现下快乐的情绪远胜于之前情困的苦闷,因此,也就不计较万娘瞎说的行为了。杜云影对她的反应感到好奇,问:
“程姑娘为何如此开心?和我所说的事情有关吗?”
“喔,没——没关联。”她摇头,仍掩不住笑意,眼珠子一转,假装惊惶道:“啊,杜大哥,粥都凉了呢!咱们快吃。”
说完忙拿起碗舀满一碗粥,递给了杜云影。
他接过,道:
“多谢。”
“别客气。”她乐不可支看着他,道:“杜大哥,你快吃。”
“嗯。”他依然好奇地看着她,轻轻拿起筷子。似乎感觉到,她有意如此将自己之前唐突气恼的理由蒙混过去。
她慢慢为自己添粥。俏脸上挂着像孩童一般笑容可掬的表情,却不知杜云影为她前后悬殊的模样,看得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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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程勋不顾一切,为跟随杜云影而离家的沈轻红,差点没在程民面前将一张桧木制的圆桌击毁。
他的忿怒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此执着于程勋,为她不却心力,千方百计要得到她,然而游走风尘的杜云影一出现,便把她的心轻而易举地掳走了。现在,连她的人也跟着他远走天涯,这教痴心于她的沈轻红心中如何能平?
他总不禁要问自己,他沈轻红究竟哪一点比不上杜云影了?论才貌,他能文会武,丰神如玉,而杜云影虽长得斯文俊秀,却仍逊他三分。提及才华,自然更不比他沈轻红才情洋溢、论及两人财势,他沈轻红家财万贯、坐拥巨资,杜云影一介无财无势的浪子何以能敌?
两人相较之下,优劣可分,偏偏程勋不看中他,却选择了杜云影,怎能教人不气?
是日,满腔郁愤的沈轻红来到万月楼。他不招艺妓,独坐独饮,喝下了一杯又是一杯,一杯再尽一杯,直想把自己灌醉。
有了七分醉意,他举樽低唱:
“淮河畔,相思林,一片桃花落飘零……”
唱着唱着他凝睇着酒杯苦诉:
“莫非真是前世相欠,才教我今生苦执于你……”
祝酒又尽一杯。正当他要再添酒时。一只暖玉般白皙的巧手按住了酒壶。他抬眼一看,轻声道:
“是你,万娘。”
万娘巧笑倩兮地在他身边落座,温言软语道:
“沈公子这样的喝法,可是会伤了身子的。”
他仰笑几声,道:
“曾几何时,万月楼的主子也管起客人饮酒的方法来了?”继续为自己祝酒,一杯饮尽。
万娘含笑看着他,其实心底有着忧伤。悄悄拿起另一只杯子,为自己添酒。
“既然沈公子要饮醉,那么万娘也奉陪。”
沈轻红盯着她把酒饮尽,模样狂肆道:
“万娘今儿个好雅兴,不去款待其他客人,却来陪在下喝酒。”
她一笑。“沈公子不也是万月楼的客人?万娘怎可怠慢。”说着为他倒满一杯。
“据我所知,万月楼的主子,是不轻易陪客的。”沈轻红把玩酒杯,双眼紧瞅万娘。
她含情浅笑。
“就因为沈公子是个特别的客人,所以万娘才作陪。”
“哦?我哪儿特别?”他带着醉意问。
万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
“上万月楼来赏花聆音的客人不少,可是怀着情困来求一醉的人却不多,沈公子偏偏是其中一个。”
他闻言狂笑,笑声中有狂态,有情伤,有苦闷。忽而他想起,万娘与杜云影之间声称是朋友关系,于是他问:
“万娘,你倒说说,我与你的友人杜云影哪个好?如果是你,你挑谁当夫婿?”
万娘心想,他要不是醉昏头了,就是被情伤昏头了。连这问题都给拿出来问。她依着内心的意思回答:
“你们两人都好,可是我偏挑你当夫婿。”
“哦?”他扬眉问:“为什么?”
万娘笑笑,举杯饮尽,不回答。
沈轻红以为自己了悟她的意思,含笑苦道:
“因为我和他在程勋心目中是落败的那一个,所以你选我——哈哈哈!”
“沈公子怎么妄自菲薄起来了?万娘不是那个意思。”她柔声道。
“哦?”他单手托腮,另一手轻佻地在她脸抚了一把。“你不是心疼我是什么?”
万娘脸上在笑,美目里却有他看不见的愁绪。红楼女子说出来的话,向来不被客人当作一回事,因此,她当然不会傻得将心事告诉他。只淡淡道:
“沈公子真的醉了。要不要万娘叫姑娘给你温壶热茶,解解醉?”
“哈——来此本求一醉,还解什么醉呢?来!干了这一杯。”
万娘于是举杯,陪他一饮而尽。
他拉着又再倒酒,看来真是不醉不归。
她一直陪他喝到自己有了五分醉意,而他已烂醉如泥,才停下了酒杯,收敛狂态。本来她要唤姑娘来扶,但想了想,还是自己来比较快。于是拉起摊在桌上的沈轻红,往肩上一负,扶他向自己的内室走去。
到了闺房,她扶他往床上一躺,脱下他的鞋子后就要走开。忽然他伸手拉住她,迷醉地说:
“都到这里了,怎么不陪我?”
万娘被他手上的一股蛮劲锁住,走也走不开。只听他又道:
“你不是心疼我吗?那就陪我。”
她心中一动,不是不想与他肌肤相亲,只是自己若破了万月楼卖艺不卖身的规矩,那教姑娘们往后该如何自处?
她被他拉进怀里,于是顺势在他睡穴上一点,他登时沉沉睡去。
万娘扶正他的身子,为他拉好被褥后,心下怅怅挪步到琴座,一曲接着一曲,弹尽苦闷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