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他怀中,喘息未歇停,那痛啊……铺天盖地,然更多的是悸动,一阵阵,从心底传到指间、传到末梢神经。
他一贯沉默,他用大手轻轻顺着她的发、她的背。
他不会安慰人,尤其在这种时候。她是初体验,看见她眼角泪水缓缓往下流,他知道一定很痛,痛惯了的人会泪流,表示这个痛楚超过她所能忍受。
她的背有许多被鞭笞过的痕迹,这在她为自己挨枪时,他便分明。
此时,抚过旧伤口,仍是忍不住心惊,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父母,能这般对待儿女。
征信社从阿桂姨口中的资料得知,初蕊有一对可恶双亲,拿了旧住址,他们到初蕊老家深入追查,查出她大半个童年,还有一个连初蕊都不晓得的可怕事实。
初蕊的父母亲死了,在拿到初蕊的卖身钱后,他们沉迷在赌桌酒精中,日复一日,先是初蕊父亲酒精中毒身亡,后是她母亲输掉最后一分钱,神志恍惚,跌落山谷,听说是二十余丈的山谷,发现时已死亡多日。
村人都说他们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女儿活生生被推入火坑。
当雍叡细读征信社所交上来的报告时,并不觉得有太多感受,说苦,这算什么?天御盟里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苦头吃尽、身世凄凉?但当他的手触上她凹凹凸凸的背脊时,心还是忍不住紧缩抽痛,隐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
「明天我让整型医生过来。」他说。
他不爱心痛感受,不爱那一条条伤疤提醒她的不堪过往。他习惯将介意的事情消灭,不教它们影响自己,所以,为着心情着想,他决心改造初蕊的背脊。
「整型医生?你嫌我的眼睛不够大、脸皮太松、法令纹明显?」乱举了一大堆,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道理,必须看整型医生。
「他会把妳背上的疤除去。」
背上的疤……是啊,优渥的日子过得太多,他不提,她几乎忘记自己有一片可怕的背脊,横的竖的,纵横交错,交错出一副可怕景色。
她没忘记因为这片疤,她在师父眼底看见怜悯,学校护士看见它们,甚至当场落泪。那是她前世欠给父母亲的记录,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自卑,咬唇,他伤到她的痛处,痛极了,却不敢喊救命。
「对不起。」初蕊说。
对不起,她再努力都当不了完美商品;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瑕疵无能为力。他在她身上花的钱,足可以换得更好的服务。
卑微感上升,寒栗传过,她对他,真的抱歉。
他没听进去她的对不起,她却以为他不屑自己的道歉。恼怒了对吧?买到瑕疵品却不能退货,他肯定千百般懊恼。
推开他,她想背过身,安慰可怜的自尊心,却又害怕他看见自己残破部分。
「妳做什么?」浓眉挑起,他横眼望住她的退却。
「没、没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逼出几句话撑场面。「我只想啊……只是在想,正常男女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比较不尴尬。」
「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他难得地回了她的话。
她却也难得地曲解他的话。
当然不一样,人家是男欢女爱,不管是论爱情或半晌贪欢,总是啊两人站在对等关系,你情我愿,背过身谁不欠谁。
而她之于他,是豢养、是宠物、是月虹家后院那一大片见不了底的森林鸟。啾啾夜啼,哭谁弄破牠的巢,害牠归不了巢、寻不着家,他给了她金笼子、喂给她上等饲料,她该用尽力气引吭高歌,博得他短暂快乐才是。
「是不一样啊!」仍然尴尬,同样干笑,她的笑容已不只只是勉强。「你没送我玫瑰,没给我一个美丽的烛光晚宴,你随随便便夺走纯情少女的初夜,不知道是老天爷对你太好,还是上天对我太坏。」
越说……越拧……倏地,初蕊住口。
乱了,她在说什么鬼话?居然和主人计较起玫瑰和浪漫?疯了,她肯定疯病不轻,才会忘记自己的定位。
雍叡看她,玫瑰?院子里不是种了一大畦?烛光晚餐?他哪一顿没把她喂饱?
如果她还嫌老天对她太坏,那么她该回去过过苦日子,两相对照后,再来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没认真她的话,雍叡别过头,发现桌上手机震动,拉开棉被,起身。
生气了吗?初蕊望住他的背,没看见他拿手机,只看见他进起居室,咬住下唇,不晓得该怎么办。
要不要走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说声对不起,说自己太贪心,说她不过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意思,她不要玫瑰或晚餐,事实上,他给的东西已经多到让她好感激。
坐起身,十指扭绞着棉被,她气恨自己,不是清楚自己不过是商品吗?商品怎能向主人要求待遇?商品自怎能计较好坏?
他要找来整型医生把商品整出价值感,有什么错误?买家本希望手上的东西完整无瑕呀!她凭什么自卑自怜?那是身为主人的权利。
他没说错,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他们不能拿到天秤两端相秤,寻找公平定位,她到底呀、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笨初蕊、坏初蕊,贪心向来坏事,难道妳得到的还不够多吗?想想月虹的身不由己,想想阿爸阿母的悲哀,想想社会上无数存活困难的人们,她到底还想多要些什么?
他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会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他回来的次数增加了不是?他甚至拨空回来陪她看母鸟教小鸟展翅,他是那么忙、那么忙的男人啊!妳怎能不感动、怎还能用贪婪让他生气?
「范初蕊,妳真的欠他一句对不起。」
下床,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毯上,她缓缓走近起居室,不停在心中练习对不起三个字。
绕过屏风,进入起居室,四下搜寻,心沉入谷底。他走了,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听……
「对不起,不会了,我发誓再不会不识好歹。」
对天起誓,她缓缓跪下,这夜,她逼自己牢牢记取身分,不准僭越。
*
雍叡不是因为生气初蕊的无心话离开,他是接到了紧急消息,才匆匆驾车出门。
义父病危,医生开出通知,他在最短的时间驾车到医院。
「雍叡哥!」
随着一声轻喊,纤细身子投入他胸怀,那是时宁,他未来的妻。
「别怕,我在。」短短两句,他安抚了时宁。
环住她的肩,他们一起走入病房,秦玉观四周站满人,看见雍叡和时宁,他挥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
「女儿,过来。」
是回光返照,他的精神比平日好,半靠枕头,面对死亡不畏怯,秦玉观雍容态度让人钦佩。
「爸爸……」时宁扑进父亲怀抱。
「爸爸好希望能看到妳穿白纱的模样,妳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秦玉观抚抚女儿的短发,笑说。她是他人世间唯一牵挂。
「我不拗了,我马上嫁给雍叡哥,再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好好的。」
「傻瓜,自由是好重要的事,等妳当了妻子、母亲,家庭会像一条无形的线,随时牵绊妳,到时,妳会后悔,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放弃一切走进礼堂。
五年很好,五年后妳大得可以撑起一个家庭,成熟得可以当个好母亲,就五年吧!在五年中好好学习,让雍叡多帮帮妳,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组织家庭,好好走过一辈子,别像爸爸和妈妈,聚少离多。」他总是为女儿着想。
「爸,是时宁不懂事。」
「不,妳很乖,爸爸有妳真的很满足。雍叡……」
「义父。」他走近,随时宁跪在秦玉观身边。
「你做的很好,关振一定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是。」
「他那个人心机很重,你千万不能给他翻身机会。」
「是。」
「他的地盘分拨给他的手下吧!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才好,让外界的人去猜测关振是让手下取代,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才不会影响你想引导天御盟脱去黑道背景,走入白道的计画。」
「是。」
什么事都教他算计到了!从憎恨到崇拜,雍叡心里淋上五味酱,说不出的滋味翻涌,他必须承认,遇上秦玉观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接下来的事我看不到了,你好自为之。未来即便再迫切,也要记得,天御盟毕竟是黑道出身,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命令就能让下面兄弟乖乖听命,给他们时间,替他们开启眼界,教育他们放下身段,别愤世嫉俗。」
「是。」
「最后一件,我要郑重托负你……时宁,替我照顾她一生一世,别教她有机会哭,别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否则……我死不安宁。」
「雍叡发誓做到。」
「我相信你的承诺。结婚那天,记得带一杯水酒到坟上看我,告诉我,你们很快乐。」
「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夜,他为恩人垂下男儿泪。
「交给你了,别让我地下有知,恨自己错看人。」谆谆叮咛,他放得下事业名声,独独放不下独生女儿。
「雍叡定不负义父所托。」
「很好……很好……很……」最后一个好字未出口,双眼闭,一代强人与世永隔。
不说话、不移动,雍叡看着床上的义父。
时宁的哭声离他好远,彷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怎么能恨这样的英雄那么久、那么彻底?他怎能不佩服他定下的每步计画?
头低,他紧握义父的手,用生命发誓,他会照顾时宁、保护时宁,一生一世!
天御盟的老盟主去世,整个政商界全数惊动,黑道白道同声哀泣,丧礼规模比照元首级礼遇。
整个台湾翻了过来,报纸上、电视媒体,处处都在报导这一代奇人的生平,而雍叡更是媒体簇拥的焦点,他们急着追出一个答案──天御盟将往何处去。
丧事办了近两个月,外界纷纷扰扰,只有雍叡的高墙里一片平静,生活是静态的、光阴流逝是静态的,在这里,唯一的不平静是初蕊的心情。
她恨自己的贪心、自己的踰矩,恨自己把他推离身边,恨相思泛滥成灾。
她怎么办?一个有心的商品要如何装作无心?爱要如何埋藏,才能藏得密不透风?
叹气,是箭射穿了她的胆,教她尝到千般苦、万般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