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像一面面薄薄的纱,重重的笼罩着位于中台湾这方,彷彿早被尘嚣俗世所遗忘的土地上。
「雾庄」──这幢相当名副其实的仿欧式、色调却较黯沉的建筑物──就静静屹立在这片土地上,让雾气默默的氤氳出它的神秘感。
雾庄里,雾庄的男主人──庄頤,一个也像被尘世遗忘的男人──正安静的坐在雾庄大厅,近沙发处的一扇半拱型长窗边。但他不是坐在沙发里,而是坐在轮椅上。
他冷漠的盯视着窗外那愈聚愈厚的雾气。而愈来愈形晦暗的天色,完全像他已有许许多多年无法开朗的心。
一个镇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的确没有开朗的理由。
他曾经是个伟岸英挺的男人,但他那仍有知觉却无法自由移动分毫的双腿,和那张专门制造无助感觉的轮椅,让他对自己形诸于外的痿痹产生极端的厌恶感。
他时常都在细数,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存在有多久了?十年,对了,漫漫长长的十年。
今天,或许是个绝佳的区隔纪念日。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他还是神采奕奕,对人生充满斗志与期许的二十四岁年轻人,可是从十年前的那个今天的下午起,噩梦找上了他,他被命运之神玩弄于掌股之间。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最深刻的哀悼日,他哀悼他失去的双腿,哀悼他因失去双腿而失去的许许多多美好事物,而陪着他一起哀悼的,除了「雾庄」,就只有他正紧握在手掌间的这颗扣子了!
不用细看,庄頤就能清楚的描绘出这颗圆形扣子的模样──直径约两公分,咖啡底上浮雕着一朵全然盛开的镀金水仙花,但经过这將近十年的时光消磨,那镀金的部分已有许多地方变成黯淡的褐色。
庄頤將持续记忆着这颗扣子的拥有者,当年她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生。就如同庄頤將永生不忘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原因,正是因为这颗扣子的主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个风和、云淡、日丽的好天气──他已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好天气了?十年有吧?并非中台湾久远以前就陷入重重迷雾之中,而是他晦黯的心情一直影响蒙蔽着他的眼睛──还在北部某医院实习的他,抽了个空档,暂时拋掉医院里烦琐的医务,独自到台北近郊的某处山上健行,那天,他正好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除了沿路花蕊缤纷的野生杜鹃很吸引他之外,另有还有一个在路旁与小狗嬉戏的小女生也颇受他瞩目。
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纯粹是因为她与那只小狗追逐嬉戏时,那无忧无邪的样子。
她的穿着并不挺特別的,由她朴素简单的服裝看来,她绝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她身上那件有点过时,却镶着颇美丽特殊镀金扣子的短外套,伴随着她那灵动的眼睛及银铃似的嬉笑声,曾不经意的吸引着他的眼光驻足良久。他所欣羨的,是那小脸上简单却丰富的满足表情,彷彿与一只小狗的嬉游,是她人生里最喜乐欢悅的事!
然后,事情发生在瞬间──一辆突兀出现在小路彼端的红色自用小客车,突然朝着她和小狗疾冲而来。最先,那车差点撞上小狗,小狗敏捷的闪过之后,车体便无可控制的冲撞往小女生的方向,就在那千鈞一发的瞬间,一旁观看的他,直觉的反射动作便是扑向小女生并一把推开她。
他是推开了小女生并捡回了她一条小命,可惜他却无法推开那朝他直扑而来的噩运。
由那场车祸中醒来时,他由医护人员口中得知他断了几根腿骨、几条韌带。他的主治大夫自以为幽默的告诉他,他的伤并无大礙,只需要打一、两个月的石膏,以及做做简单的复健工作,他便能再次健步如飞。
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顺利,石膏拆了,复健治疗也做了,他的腿却没有恢复知觉的跡象,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检验中,另一个神经外科的大夫,却像要断绝他的生路般,宣布他「的确已经」伤了中枢神经,那个大夫还很稀松平常的说:「除非奇迹,否则你大概一辈子待在轮椅上了!」
「奇迹」?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努力会胜过奇迹,于是他疯狂的找名医,坚毅不輟的鞭蕱自己做复健,为的就是能再次站立、再次走路,可惜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
当然,他付诸流水的东西不止一项,在明白他几乎注定要当个一辈子坐轮椅的废人时,他那初到美国攻读化学硕士、美丽异常却也现实非常的妻子韩雪碧──由美国匆匆返国,但她不是念在夫妻间的情感而回来照顾他的,她不只带回了离婚证书,还用她既美丽又哀愁的容颜,很委婉却绝決的说:「庄頤,请相信我依旧深爱着你。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医学院毕业,我们就在美国为我们的將来一起奋斗,可是就眼前看来,去美国……你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为了确保不耽误我们彼此的將来,我想我们只有离婚一途了!」
好一段优美动听的爱情輓歌!
就这样,为了临时起意的见义勇为,他牺牲了他的双腿,连带的也赔上了他的婚姻、他的锦绣前程、还有他的人生。而那个为他所救的小女生,早已因心惊害怕而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留给他的报酬,便只是握在他手中的这颗扣子。
他不是不曾想过,找出这个小女生来,发洩一下他愤怒绝望的情绪,但他也明白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因此,当弟弟庄堔由警察手中转来这颗別致的扣子时,他并无保留这颗扣子的意愿,然而奇怪的是──或者该说奇迹(一种令人厌烦的奇迹),这颗扣子不知怎的,就是时常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牵引他的沉痛与苦涩。
总算,拖着这个残躯,他也走过了十个年头。也幸好他还不是个完全的废人,七、八年前,他正在渡过他人生漫漫的黑暗期时,弟弟庄琛实习医院里的学长洪立夫找上了他,要求他共同为对人类健康有极大影响的一种医学──营养免疫学──而努力。
想来多么讽刺──一个连自己的身心健康都管不好的人,竟能为了別人的身心健康而努力?不过他能造福人群的也只剩这件事了,其他时候,他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人!
走动在他周遭的人物,屈指可数,除了他相依为的亲弟弟庄琛,就只有他母亲生前的好友米淑贤阿姨!她照管他的生活起居,并被他同化的有些愤世嫉俗、不苟言笑兼没幽默感。
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训练,他对自己的生活起居也早已应付自如了!但他还是不喜欢应付外来的人──因此他加高了雾庄的围墙,区隔着自己与尘世,为的正是躲避世人可能投注在他身上──或者轮椅上──的怪异眼神。
他并非不知住在附近的人们对他的好奇,米阿姨就时常向他嘀咕,有些大人、孩子在雾庄的围墙前后探头探脑。
庄頤并不在意这个,因为除了保全系统之外,雾庄的高围墙里还养了两头既凶又猛,除了他之外六亲不认的洛威那犬──他为它们命名为「Anger」和「Melancholy」(愤怒和忧郁)。
完全是他心情的写照,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愤怒与忧郁,他感觉自己好疲惫。有时,他也会有中断自己人生的想法,一个大男人有这种想法真的很羞耻,但他就是好累好累,除了郁积的憾恨难消,生命的漫无目的也令他感觉绝望。
遏止他顺应绝望之路的正是他的弟弟庄琛,他不忍见庄琛独自飘零游漾于人海。可是显而易见,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那能教许多女人心碎的伟岸英俊男子的弟弟,不只迷失于人海,还耽溺于情海。
庄琛爱上了一个「听说」长相极为不俗的女孩子,他为她深深痴迷。
医生爱上护士,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值得争议的是──这个护士「似乎」跟他的前妻一样,是个值得提防的感情女骗子。说更清楚一点,她「根本」是个把男人玩弄于掌股间的女老千,他那淳和良善、涉世未深的弟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对这个小护士成见的形成并非毫无根据,他本人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由洪立夫偶尔提起那个小护士时的玩笑口吻,或不经心表现出来的感兴趣样子,就足可证明那个小护士有多么烟视媚行了!
洪立夫甚至还曾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耳语:医院上下,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那护士的臀部上有一块拇指般大小的暗红色胎记,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医师对那块胎记深感兴趣。
由此可证,他弟弟庄琛口中那个既甜美又有气质的小护士,大概曾向不少男人展示她美丽的尊臀。而他这个不曾由大哥身上学到教训,对爱情仍充满唯美憧憬的弟弟庄琛,似乎不曾知悉那偌大的医院里正在风言风雨些什么?他只是既固执又无畏的,朝着自己的爱情目的迈进。
今晚,就是庄琛想和那个护士更往前踏进一步的时候,庄琛將带她来雾庄会见他,他们的共同话题將是一樁婚事的形成或──告吹。
庄頤完全明白弟弟和那个护士只是礼貌上的来征询他的意见,虽说长兄如父,但现代不比从前,他自知不可能强迫自己的弟弟取消他的婚礼和爱情,但他自信能想出办法强迫那个护士对庄琛松手,他真的有信心。
至于目前,他的心情就像一只蛰伏在雾中等待獵物出现的居心叵测的狼。他眼睛锐利的盯着雾庄大门口的方向,偶尔打断他思绪的,只有米淑贤那在厨房与餐厅间忙碌的脚步与开关门声。
「淑姨,为我们贵客所准备的晚餐弄好了吗?」他掉头,很嘲弄的问。
似乎真忙得不可开交,米淑贤把一碗色泽很丰富的「腐皮金华汤」往餐卓上笔直一放,很不耐烦的说:「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头予取予求的野兽。」
轻轻让轮椅转了方向,庄頤露出个专属于他的阴黯微笑。「多好的形容,『野兽』!可惜你不是我今晚予取予求的美女!」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正巧就是一头缺乏美女来拯救你失落灵魂的野兽!」米淑贤走近他,用「美女与野兽」来暗喻、明示他的自我封闭。「而我祈祷上苍能早早賜福,替你送来一个能拯救你无可救药灵魂的美丽女子!」
她真的是每天在祈祷,祈祷至少出现个人(女人最好)来治愈他,自从车祸伤了双腿,又为韩雪碧伤透了心之后的伤口,可惜截至目前为止,他一直把自己像个痲疯病人般的关在雾庄,每天连麻雀都不见一只,更尔谈要他去接近如凤凰般的美女了!
「我不以为我会看重一个美女的拯救!」庄頤让阴黯的微笑持续着。
「正如你一直在忽略你那不敢面对现实的灵魂?」米淑贤问得既尖锐又苛刻──她心疼一场车祸完全的改变了她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姪子的命运,但她也气结他这么长久以来的阴阳怪气和自暴自弃。
「我从不曾把自己的灵魂价格订得太高,就如同我对美女的评会一向也不高一样。」庄頤把轮椅掉回窗边,他的回答里充满历经教训的严苛。
「可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是所有的女人!」撇撇嘴,米淑贤按捺不住自己的不以为然。
「哦!你又嗅出我打算以竿子打死哪个女人了?」他望向窗外,神情回复嘲弄。
「你知、我知!」她确实明白,他对庄琛那个护士女朋友有成见,但她可不希望他的成见弄砸了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但身为长辈的我不得不倚老卖老的提醒你几句。你是个人,而任何一种与人类有关的事,都不会和你无关!」
庄頤又微笑了,但他的笑容依旧十分晦涩。「谁说不是呢?你瞧,和我脱不了干系的人类已经进了雾庄的大门了!」
的确,窗外那毛躁的汽车喇叭声,与直射向玻璃窗的车前灯,提醒了米淑贤,两兄弟中唯一爱笑又爱闹的那个回家来了!
想到死气沉沉的雾庄终于能再拥有一晚怡人的笑声,米淑贤整个人不觉就振奋了起来。她睨了已抿着唇、僵着身子,如临大敌的杵在窗边,一动也不动的庄頤一眼──重重的朝他丟下一句:「至少你得『保证』不破坏我精心准备的晚餐!」她脱掉围裙,顺便一把丟掉扑克脸换了个微笑,走向门边准备「竭诚」的欢迎庄琛和他的小护士。
至于庄頤,他是从不对人们「保证」什么事的。因为他学来的教训之一,正是「保证」这两个字永远无法「保证」什么。
他幽冷的眼光透过窗戶望向正互倚偎着往正门踱来的两个浪漫身影,冷静且精明的盘算着,他必须花多少时间──或者多少金钱,才能使依偎的两个人永远不再依偎?
※ ※ ※
时间运行的蝸牛爬行还要缓慢!
黎水仙如坐针氈且食不知味的,坐在雾庄这间大得略显寒涼、空洞的餐厅里,事实上,餐桌上的饭菜都还热气蒸腾,室温也被空调系统运作在一种颇舒适的狀态。令她食不下嚥、坐立不安的原因,除了这幢雾庄超乎她想像寬大,屋里充斥格调、品味却显得有些神秘、冷僻的不协调之外,另外就是正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了!
他与她仅隔一个圆桌面,以一种锐利、仔细、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没有礼貌的咄咄眼光在审视她。从他深邃幽暗、肆无忌憚的向她投射过来的眼神,水仙不难看出他正在对她秤斤论两。
「他」是她准备要嫁的男人庄琛的哥哥──一个她早预期要见却又一直逃避碰见的男人。
想逃避的原因,无非是不喜欢丑媳妇见公婆那种繁文縟节的场面与尴尬感觉。再加上偶尔听庄琛提起他这个哥哥的脾气古怪,水仙自然而然就有却步的想法。
然而这却是通往婚姻的必然步骤。
严格说来──庄頤和庄琛两兄弟是十分英俊的男人,两人都有深刻的轮廓和清晰的五官。但兄弟两的外表却犹如日与夜般的有天壤之別,庄琛健康、开朗、清新的一如阳光;庄頤却如他居处的环境「雾庄」般──神情冷厉、心情如雾。
若不是他终年不见阳光,太过苍白的皮肤以及他……坐在轮椅上的奇怪样子,他一定是个具有奪人心魄领袖气质的男人。他就一直安静、背脊直挺的端坐在他的座椅上──一副君临天下……或者是蛰伏的掠奪者的姿态。今晚唯一的一次,水仙看见他脸上出现天人交战的窘迫神色的时候,是庄琛获得他的同意,把他由轮椅中抱上餐桌边的座椅之时。
那景況,令水仙有点感动的想起一首名为「He Ain’t Heavy, He’s My Brother」(他不重,他是我兄弟)的西洋老式情歌,可惜她的感动没能持续多久,当她再次抬头并不经意撞上庄頤那沉黑的眼睛时,他的眼睛中氤氳着十分明显的嘲弄与……憎恶。
或许是憎恶,或许是她看错了也不一定,但水仙肯定那不是种能教人欢悅的眼神。她有点不解,自己是不是行为上有哪些缺失或不得体?不然为什么打从她踏入雾庄大门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时直觉到他对她的敌意。
或许庄琛也有错,他不该一直对她轻描淡写他哥哥的狀況,只是瘸了条腿而不是终生得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这让她在初进雾庄且在没有预期心理下乍见庄頤时,脸上一定表现出了十分震惊,而那种惊讶的表情,一向对自尊心强、自卑感重的人很有杀伤力。
唉!反正现在后悔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已坐在別人的餐桌旁进行晚餐,而天下,绝对没有白吃的晚餐!
可不是吗?才想着,庄琛就以他一向耿直的急性子把她由座位上拉起,并由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个蓝絨面的小盒子,用一种很兴奋的口吻对着桌边另外两人说:「淑姨、大哥,我想在今晚郑重宣布水仙和我的婚事!」
「好,好,那可没浪费了这桌我忙了许久的好酒、好菜!」注视着眼前这对璧人,米淑贤鼻头有点酸。她是受友之托、忠友之事。替代早逝的好友庄家夫妇照料这对兄弟已近二十年的她,在面对孩子的成人、甚至即將踏入婚姻阶段的时候,心中虽欢善却难免感慨万千。
眼前这个叫黎水仙的女孩子,看来虽没有庄琛的前嫂子韩雪碧那么靚,但那股自然流露的恬静温婉气质,使得米淑贤打內心预言着:她至少將会是较有品德的一位。
而在即將举双手赞成这樁婚事的同时,米淑贤仍不免要遗憾,为什么同是兄弟,命运却相差那么多,她不禁想,当初庄頤的结婚对象,如果是像黎水仙这种看来较有人性的女孩子,那或许他双腿动弹不得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也说不一定。
不过,那终究只是空泛的「或许」,人世间的姻緣和人世间许许多多的事一样,都是命中注定。至于她眼前唯一该预防的事是,別让庄頤用他的偏见与冷嘲热讽吓跑了黎小姐。
瞧,才这么想着,打从刚才一直像只闷葫芦的庄頤便马上开口来搅局了。
「淑姨说得对,好酒好菜是不该被浪费!」他晃动手中的一杯酒,唇上浮现个讥讽的笑容。
「可是弟弟,婚姻是终身大事,你不觉得你该多用一点时间来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在一餐好酒好菜间便骤下決定吗?」
像是从未预期自己大哥的反对,庄琛愣了愣,然后伸手紧搂过水仙的纤腰,有些曖昧的说:「大哥,由相识到相恋,水仙和我已思考了將近四年,我想,现在的我们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想要的婚姻,那就是『迫不及待』!」
「我知道你们『迫不及待』!」他用另一个嘲弄的表情扫过自己的弟弟,然后大胆的盯住水仙的眼睛,像自言自语又像挑兴她似的说:「可是,你能保证你的爱情经得起考验吗?它不会在一些意外发生时,就像遇水的盐山般倒塌、溶化吗?」
「我有信心,不会,对不对?水仙!」庄琛自信满满的侧头问水仙。
而水仙,却是整个心思都被庄頤愤世嫉俗的眼睛吸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人是经历怎样的遭遇,眼中才藏得了那么多的愤懣之火,她想或许待会儿在回程时,她可以同庄琛问个清楚明白。
「对不对?水仙!」 庄琛加长音的问句,终于拉回了水仙的思绪。水仙顿了一两秒,才寓意深长的回应了庄頤的挑兴:「我没有庄琛的信心,『大』庄先生,但我以为,只要有感情存在的婚姻,它的基础本质就不容易改变,就如你所举例,在发生意外时,盐山的外在结構或许会改变,但当它遇水坍塌化成盐水时,它的成份还是不变。盐水,它依旧充满咸味。甚至,在水被蒸发掉之后你还是可以再让它恢复成一座盐山!」
今晚第一次,庄頤露出了较人性化的神情,他脸上竄过一丝人们不易察觉的激赏及经过控制的笑容,唯然那笑容还是充满嘲弄──但至少比较没有恶意。
他不否认,她利用他的举例来反证,让他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感觉,他更无法否认,她犀利的反应已经博得他不算小的激赏与不算少的震撼,不过,当他看见弟弟手中仍紧捏着那个戒指盒,及紧嵌在黎水仙纤腰的手,和他那一脸迷恋爱慕交错的表情时,激赏与震撼的感觉很快的被庄頤从心思里剔除,取而代之是现实考量的回归。
黎水仙的确是个不能轻覷的对手,由许多例子可证,聪明的男人大部分的偏好是美丽、少点大脑的女人,而盲目于爱情的小男生,大部分的偏好却是美丽、有足够大脑的女人。
医院传言中的黎水仙,听来像个发育过度、没有丝毫內涵的娼妇,但真实的她和传言中的她确实有很大的出入,至少,她绝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光认得钱却不懂运用智慧的大花痴。
事情似乎变得有点棘手了,一个懂得运用智慧的女老千,绝对比一个只认钱的娼妇更难缠。
庄頤不得不变得更深谋远虑了。或许,找个一小段时间和她私下谈谈价碼,顺便让她知难而退会是较好的作法。
反正在他倨傲野蛮的心里,他不会再次眼睁睁的容忍另一个像韩雪碧那种工于心计、徒惹伤心的女人进庄家,他不要庄琛重蹈她的覆轍,他不能让庄家的另人一个个毀在工于心计的女人手中。如此愁腸百结、憾恨重重的心思,让庄頤採取了他认为最有胜算的一个步骤。
「或许你说的对,盐水的确可能再次蒸发成一座盐山。」他先技巧的认轮,然后以一种想引她入甕、充满目的的谦逊说道:「但蹉跎的时光却难以倒流!我以为我心中的不平衡点是,我老弟没有知觉他这缺了腿的大哥,偶尔也需要一个才情女子的智慧之光照耀。黎小姐,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在用餐后,你能把你自己『单独』借给我二十分钟,让我多领略一下你的智慧,并让我们多了解一下彼此,毕竟,你或许就快是我的弟媳妇了!」
似乎是桌边的每个人都没料到他会有此唐突之举,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瞠视他。
他故作视若无睹,旋即面向自己的弟弟,用平和却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至于你急于奉献给黎小姐的那枚戒指──暂时收起来吧,等我和黎小姐更认识彼此之后,你再确定戒指适不适合她。」
「可是我……」庄琛隐约心生不安,大哥这段模稜两可的话,透露着不寻常的诡异。
「难道──你真『迫不及待』到连几十分钟都等不了?」庄頤的唇再度抿起。
在哥哥严厉的表情下,庄琛洩气了,他像个孩子般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违抗命令的唯诺称是。
水仙看着这两兄弟间的互动,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庄頤的威权霸气以及庄琛的不能自主,都让她产生不确定的感觉,所谓「宴无好宴」,就算庄頤现在看起来已不像她刚进门时那般不近人情了,可是她的直觉还是一直在提醒她要提防他。
接下来的晚餐,兄弟两的争执没有被持续,但气氛有点僵化。最后还是兄弟两口中的「淑姨」,向水仙主动的表演了一番逗趣的自我介紹,才稍稍化解餐桌边的凝肃气氛。
她举杯向水仙,表情愉悅的说:「黎小姐,我叫米淑贤,是这两兄弟父母的好朋友,也是这两兄弟近二十年来的保母,到现在都还是。」话到这里时,她特意睨了庄頤紧绷的表情一眼,继续幽默的说:「你一定发现到他们叫我『淑姨』,想你一定会怀疑他们为什么不
叫我『贤姨』,因为那听起来很像『咸鱼』──一种用你刚才强调不会变质的那种东西淹漬起来的鱼!」
「咸鱼」这两个字逗笑了庄琛和水仙,他们对米淑贤的笑话捧场的程度,令米淑贤甚觉满意,而她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那个挂着个破坏气氛扑克脸坐在椅子上的庄頤,于是她开始意有所指的拿名字来作另一篇文章。「当然,名字取的不好的人可能不只我一个,庄頤、庄頤……喂,庄頤,你以前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愈唸愈像『章鱼』?」
「『章鱼』?」庄琛咯咯笑着附和。
庄頤可不懂这是哪门子的幽默?但明显的,他以为他亲爱的淑姨已被他同化的没有幽默感的这点,肯定是错误的,而他会再度记得这一点。
他沉点的推开他眼前的食物,以一种半容忍半克制的姿态端起他的酒杯,又开始像头蛰伏的狼般,静候着他争取的和黎水仙「单独」相处的二十分钟的到来。
而黎水仙有意探知,他对淑姨这个玩笑可能有什么反应的动作,显然是错误的。因为他的视线正巧也落在她脸上,而他那苍白脸上的表情很莫测高深。太莫测高深了!
这一刻,她堆积了一整晚的不安发作了。她告诉自己该提防他,却又无法具体告诉自己该提防什么?
他是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又显得相当的无助,站在可能即將是他弟媳妇的立场,她认为自己或许该同情他,而不是排斥他或那么在乎他表情上的许多转折。
她开始怀疑,待会儿和他「单独」相处的那二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事?但说服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服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坐轮椅坐太久,而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她是个职业护士,应该懂得包容与体恤。
但她最大的谬误是,以她当护士时的內疚与耐心(或许是过剩的同情心)来自世界──她误以为坐在轮椅上的庄頤,绝不可能有什么具体的杀伤力。她以为以庄琛对爱情的认真执着程度,不认为庄頤有能力影响庄琛什么。因她自己就是败在庄琛的固执与认真之下,才接受庄琛的追求,进而同意这椿婚事。
可事实上──庄頤的杀伤力不只威猛无比,还无远弗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