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又在她的梦境中上演一间空荡的山地国小教室里,落日余晖迤逦在窗口,长她两岁的姊姊吉娜还是个青春正炽的大学新鲜人,她热爱她们的母族部落,所以回部落来度春假。她也热爱她唯一的妹妹唐依娜,所以当年值十八岁仍童心未泯的依娜提议玩个她们小时候最爱的迷藏游戏时,她附议了,还同意当抓人的鬼。
游戏开始了,依娜自认聪明地把自己挤进那个原本放置洒扫用具的橱柜。她之所以看上它,是因为它似乎被顽皮的小朋友们破坏出好几个小洞,好处是可以让她长时间藏匿而不用担心有窒息之虞。
吉娜姊姊捂着脸数了数下,便带着甜美顽皮的笑容四处走动,四下逡巡。依娜则决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现身,她缩在柜子里等着,先是闭目养神,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时间过去了许久,依娜醒来时暮色已逐渐聚拢,她猜想自己睡了至少有一、二十分钟,也暗骂自己的迷糊可能导致姊姊因为找不到她而焦急,她更纳闷的是姊姊为什么没有再回到教室?
才想要推开柜子,一阵鬼祟的脚步及低声的交谈引起依娜的警觉,从柜子的小破洞她看见了令人惊骇的一幕——三个神情穿着都猥亵可鄙的男人正将她的姊姊拖进教室,姊姊一身的尘土,额头上有一道吓人的血渍,她看起来像个破布娃娃,没有丝毫动静地任由那几个男人摆布,就像昏倒或……或死亡!
依娜开始毛骨悚然,簌簌发抖。老天,他们究竟对姊姊做了什么?或者该说,究竟想对姊姊做什么?从那几个看来并不像本地人的歹徒那猥亵的嘴脸,依娜根本不难猜想姊姊正遭遇着什么。
而她也毋须想象。他们正无耻的对已经失去意识的姊姊上下其手,他们撕扯她的碎花裙子,拉开她的双腿……
哦!依娜愤怒地想跳出来尖叫、理论,想找族人来痛宰那几只衣冠禽兽,可是她又恐惧的意识到,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身处险境,于是她只好无助地抱住自己,更深更紧的蜷曲自己并咬紧自己的拳头,强迫自己压回提上喉头的叫声,强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想……
从多年以前的噩梦中再度惊起,依娜捂着脸、疲倦地靠着床头蓬松的枕头叹息。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三名轮暴姊姊的歹徒也经由她的指认而伏法了,可是噩梦依然挥之不去。她是替姊姊吉娜讨回了公道,可是姊妹两人付出的代价都很高。
姊姊被送往医院时,断了两根肋骨,头部中度脑震荡,疗伤、刮伤、擦伤一应俱全,还有流不完的眼泪和到最后干脆不再流的眼泪。
无论是多年以前或现在,无论是台湾或世界,各地的法律,对受暴妇女的保护性都不够周延,光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讯问与指证都可能成为受害者再次的噩梦,二度的伤害。
姊姊的外伤不久就复元了,几乎如同以往般的完美清新,可是她却永远失去了一样她再也要不到的东西:她的选择。她原可以像所有平凡的女孩子一样,选择将她的纯洁交给她所爱的或一时盲目迷恋却心甘情愿的男人,可是她失去了她的选择,所以她也选择了放弃自己。
吉娜姊姊再也不能恢复成青春正炽的女大学生了,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别人,就连依娜都不能走进去的世界。她鲜少聆听别人或面对别人说话,她总是抱着自己在冥想、在自言自语或前后摇晃,她被送进了疗养院,在人们要她吃时吃、叫她睡时睡,她不再是清新雅洁的原住民之花,她成了道地的行尸走肉……
而几年下来,依娜也没有从姊姊被轮暴的噩梦中醒来,除了那些很难挥去的丑陋画面,依娜就是无法摆脱某种自责。即使当时的情况她根本无能为力,但她仍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能及时对姊姊伸出援手。
这份自责成了她的罪,她的痛,也成了她竭尽一切来为家人尽心、为族人设想的动力。这许多年,她工作的所得除了用在家人,用在姊姊身上,其余的便是全力投入雏妓救援。和健方同居乃至结婚以来,她将他的馈赠也几乎悉数用在这些地方。
做了这么些事情,也无非是想消减一些人间的丑恶,也无非是想早点结束自己的噩梦,可是,她的噩梦似乎永无了结的一日。
这晚霍松来找她,并不是如健方所想的,来同她表白爱意或重温旧情,他是来告诉她,她才刚成为社会新鲜人不久的弟弟唐雅各闯祸了,因为被公司指称盗用公款,已经被移送法办。雅各和霍松一向情同手足,他请求霍松来找她想办法。
这晚,她就是为了这个突发事件对健方撒谎(想来多么可悲,他们是贴心贴肺的夫妻,却为了种种理由而无法开诚布公。),由霍松陪着,依娜和雅各的公司谈条件。
依娜没有想过对方的总经理居然会亲自出马,也没想过雅各竟有那种胆量亏空人家公司近千万,整个谈判过程依娜是心惊胆跳,但也是在谈判末了才后知后觉到,原来雅各的公司只是一间半导体子公司,而它的母公司居然是与健方对头的公司“安登”。
说穿了,雅各是被有计划的设计了!
对方的主要目标是最近健方极有兴趣参与竞标的一笔生意,一宗关于积体电路,金额相当庞大的生意。
传言中,“安登”目前相当的“不安”,不仅内外销业绩不振,连内部的营运方式也为自己人所诟病。
而这宗生意事关公司的存亡,他们志在必得。原先,他们一开始就想以大手笔来贿赂依娜,他们居然对依娜做过征信调查,不仅对她的家庭背景了若指掌,还晓得她曾接受陶健方的豢养,更可怕的是他们看穿了她的经济匮乏与她对健方的又爱又恨又怕。依娜从不晓得自己那么重要,短短的时间内,居然有两组人马在调查她!
不过她感觉毛骨悚然倒是真的。“安登”最初的构想就是利用她在“聚英”的重要职位,去窃取健方与股东做出决定之后的底标单,可是差错出在健方突然决定拉她去公证结婚,一夕之间,她变成了陶夫人。当然,他们针对她的计划只能暂时取消,但是却把脑筋动到她弟弟唐雅各的身上,还在最后关头拿他出来威胁她。
一千万对一间大公司或许九牛一毛,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问题是依娜根本不相信质朴老实的雅各,会有那种胆量去盗用公司的款项。
霍松说,雅各是被陷害的。而“安登”那位邓姓总经理那一番利诱带威胁的话,更说明了霍松的观点完全正确。
他们要求她背叛丈夫陶健方,释出公司的底标单,然后他们就会撤回对雅各的告诉,否则,他们会让雅各的一生毁在他们手上!
霍松警告过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选择。如果她对丈夫过份的愚忠,也不见得就能保住她的婚姻,她可能弟弟和丈夫两头落空。
依娜完全认同霍松的警告。其实自从魏丝丝出现,她就晓得自己对健方和她的婚姻已无法掌控,也已经有听天由命的心理准备。可是,她能为了这个理由背叛陶健方吗?
她不是没有考虑向健方说清楚这种种状况,并出声请求他的协助,可是以他的多疑及他对她品行不算高的评价,他会相信她,甚至帮助她吗?
她该衡量的事情太多了,但衡量愈多,她却越觉自己仅有两种选择,一是让弟弟的前途尽弃,一是让自己的婚姻提前毁于这一举,让健方今生今世都弃她如蔽屣。
健方一定会鄙弃她的,毋庸置疑。她的背叛无疑会带给他更多的讥诮与怀恨。还有他那急于逼迫她脱离他生命的母亲会怎么说?魏海伦又会如何的幸灾乐祸?
哦!依娜光想起那些大敲边鼓的人的嘴脸,心中就有股想教她们吃不了兜着走的念头。再加上健方昨晚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挞伐与利用……有时候,往好的方面想,她对姓陶的这一家子也不是没辙,假使她“敢”苟同“安登”的窃标计划,不也算是向目中无人的陶家报了一箭之仇!
霍松也曾私底下对她说过,选择权在她!
是的,两个人都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她可以选择不救弟弟,也可以选择遭丈夫唾弃。她的选择一向不多,也不见得是她所乐意。
而她纳闷的是,为什么她就注定要从某个困境往另一个困境掉落?为什么她就无法将噩运甩脱?
一周之后,影印过的标单经由霍松送往“安登”邓总经理的手中。
但“聚英”这边,魏海伦也统合了一份秘密资料,没有经过依娜,便神秘兮兮地送达陶健方手中。
看来,唐依娜为了救出身系囹圄的弟弟,真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而魏海伦送到陶健方手中的神秘资料又是什么呢?据魏海伦对姊姊魏丝丝的形容,那是一份——迟来的正义!
晚间七、八点时分,依娜首次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陶家。
从进大门到回房的途中,依娜感觉到一股迥异于寻常的安静,但正因为刚刚才和好久不见的好友刘蒂蒂见过一面,所以她心情舒坦的没有去在意那份安静。
打开自己的房门之前,她还轻哼着歌儿,同时想着至少将一肚子的倒霉事与心事倾倒了一些给因为担心她而匆匆北上的蒂蒂,感觉轻松多了。但才旋动房门,连大灯都还来不及打开,某双有力的手臂却准确地攫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拉入某个男性的怀抱。
错愕过后,依娜直觉认出这个一身清新古龙水味的怀抱是她最熟悉的,属于她的丈夫陶健方。
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刻他显得热情洋溢,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他就急忙地将她撂倒在四柱床上。他的手热叨的在她身上摸索,先轻扯着她的薄纱上衣,再将里头的无袖紧身针织短衣往上翻,他解开她胸口的胸衣绊扣,俯下头,唇直接罩上了她的乳峰,带着些许粗暴的噬咬拉扯。
“大陶——”她捧住他的头,狂乱的低吟。
他却猛然抬头,晶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你确定我不是其他人?”
她似乎听见他语气中奇异的嘲弄,但他的唇却突然封住她的,紧密而充满需求。
“依娜,叫一次我的名字。”他的舌头舔向她的耳朵。
“大陶……”她轻喘着。
“不是大陶,是我的名字。”他用舌尖不断地逗弄她,却有目的的强迫自己不陷入和她同等的热情中。
“健……方。”她拗口的叫出她已在心中呼唤过千百回的两个字,柔软的身躯不自觉地在他蓄意的挑逗下颤抖。
“依娜,我爱你!”他不令人意外的开始撩高她的长裙,却令依娜难以置信地吐出她企盼已久却不敢奢望的三个字。
如果她不是正处于被撩拨的状态,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他情绪的诡怪之处。自从上次激烈的做爱之后,他们冷战了将近一个星期,但那丝毫没有减损他们之间一触即发的情欲。而这一刻,在他开口说爱她的如梦一刻,她本能地回应他以最深刻的感情。
“我也爱你,健方。”她用迷的双眼看着他的唇再度复住她的胸尖。她喘息着,毫无保留的向他敞开她的身心,她的灵魂,她的所思所想。
“我爱你,是的,你也爱我,说爱是多么的容易。”他突兀的结束加诸于她胸口的肆虐,将唇抽离后,他仰头冷漠的看她。“我爱你,依娜;我也爱你,健方。多么容易!这些话对你而言似乎毫无意义,似乎只是你掳获男人的工具。告诉我,你对多少男人说过这类的话语?霍松,我也爱你?!或者,雅各,我也爱你?!霍松我认得,天晓得这个雅各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话令她愣住了。花了点时间,她还是没弄清楚他的意思,但她脸上如梦似幻的表情已然消失。“你是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是!”他将衣衫不整的她钉在床上,阴沉地冷笑。“我正在请教你,除了霍松,除了雅各,你还有多少入幕之宾?包不包括‘安登’那个小头锐面,老的几乎可以当你父亲的邓经理?”
依娜的脸色倏地发白。他知道了吗?知道她和“安登”的交易了吗?他又知道多少?她好想对他呐喊出雅各是她的亲弟弟,又多么希望朝他倾泻出她所有的难处与苦处,可是冰冷的现实很快地阻止了她满怀的狂乱希望。
“我不承认我没有犯过的罪。”这是个事实,她彻头彻尾只有过他一个男人。雅各是弟弟,霍松是族人,“安登”的邓经理她也只见过一面,他不能指责她人尽可夫。
“要证据吗?”他翻身下床,拿起床头柜上的公文纸袋丢上床,一些照片散了出来。
依娜坐起身子扣拢衣服,再一一检视照片,越看越心惊!简直可以媲美电影《楚门的世界》了。竟然一直有人在跟踪监视她,一直!从她和霍松见面、她和“安登”邓总经理会晤,以及“安登”保释出雅各,霍松带着雅各和她见面时,两人喜极而泣的相拥。天哪!什么镜头都有,且专挑最暧昧的。依娜张口结舌地放下照片。
“这算不算罪证确凿?”他靠近她,他的食指挑起了她的下颔,他的碰触将她的焦虑提升到了晕眩的高度。
依娜闭了闭眼睛,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和我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经由这些照片,我根本不必想象。”他严厉地打断她的话,并判定她的解释无效。
怒气开始在依娜内心堆叠。“是的,你不必想象,因为你打一开始就认定我只配做你的妓女,所以你不相信我有人格、有骄傲、有尊严。但我不是。”
“不是吗?”他的唇扭曲成讥诮的笑容。“那你是什么?一个原住民贵族,一个我该曲膝逢迎的公主?省省吧,唐依娜,你只不过是个骗子,一个人属于我,心却不属于我的骗子。”
盲目啊!他怎能盲目到看不见她正捧着她的心,等候他做下决定,看是要好好的珍惜,或者让它碎裂成血淋淋——而从这一刻看来,心的碎裂已是她不可豁免的命运。
“对我,除了婊子和骗子,你还有什么想加诸的罪名?”她又试着以刻板冰冷,粉饰伤痛的心情。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宛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你并不无辜,依娜,如果你认为那些照片不足以证明你是个骗子,那么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足够让你今生今世翻不了身。”
她不晓得那是什么?但他太过冷厉的语气给了她最不好的预感。之后他拿起一份经过折叠的纸丢在床上,依娜滩开它的同时,脸庞也倏的变得死寂。那是她委托霍松传真给“安登”邓总经理的底标单影印本,上头还留有她写着:For“安登”邓总……等等的字迹。
这下子她真的百口莫辩了!
“你还敢说你不是骗子?”他尖锐地反问。“不要说那不是你的杰作,依娜,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最后任的左右手,这份竞标单,除了我和康经理,就只有你能经手,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他一字一句的挞伐她。
依娜听的心里直畏缩。她想向他证实那些不是真的,可是一时之间,她也不晓得该怎么自圆其说。
“我没有……”她喉咙干干的、表情狂乱的思索。“给我时间,我可以解释……”
可是健方似乎是一如以往,连解释的时间都不为她预留的打开分隔两人房间的那扇门,依娜原以为他是正在气头上,想一走了之,但门打开后,鱼贯走进来的那些人让她不觉血液发冷。
魏海伦得意地走在前头,她身后跟了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警员后头又跟着陶老、陶老夫人、魏丝丝、陆医师,甚至连康经理都没有缺席,他们全都以或鄙夷,或无法置信的眼神瞪视着她——
魏海伦一个示意,两位警员同时走向她。“小姐,我们要先以偷窃的罪名逮捕你了!”
依娜先是惊骇的看着伸出手要抓她的警员,但她很快地甩脱他们,逃往健方的方向,她拉住他的臂膀,本能地寻求他的保护。“健方,他们要抓我走!”
换他甩脱她的手,仿佛不能忍受她的手在他身上。他看向她,眼里布满怨恨与苦涩。”早在你计划背叛公司,背叛我的那一刻,你就应该同时想到这是你迟早会面临的。?
间,时间能证明所有事情。”她开始哭泣,绝望如高墙,再次向她包围过来。
“别再信誓旦旦了,唐依娜,人赃俱获,你究竟还想证明什么?”他满脸愤懑与风暴的朝她低吼,又很快地控制自己,换回一脸的嫌恶与冷漠。“唐依娜,难道你就连半点尊严和骄傲都没有?”
这句苛刻的话犹如最锐利的一刀,刺穿了她的心。她沉默了,再也无法开口乞求他给予证明的时间或解释的空间。她捂住嘴咬住唇,努力压抑自己的啜泣,她明白这种时候眼泪是于事无补的,只会徒惹笑话,但她的身躯却颤抖的连她都无法控制。
她无法相信他会对她这么绝决,但渐渐的她明白了一件事——或许,对他而言,她只是他曾经垂涎的“东西”,不是该爱惜、该珍视的“人”。所以他能义无反顾地将她扭进警察局,所以他能一脸大义灭亲的凛凛然表情。
她的希望完全粉碎了!她凄惨地意识到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她了。而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因为正如他所挞伐的,她必须保留她的尊严和骄傲,即使它们已经所剩不多。
因此,当警察们再次走向她之前,她沉默地看着已对她筑起一道冰墙的他好一会儿,顺便将她的伤痕藏到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当警察们意外有礼地请她往外走时,她已止住了颤抖,但那同时,她的心也几乎化成了石头。
被带进拘留所十八小时的时候,依娜有了第一批访客。成员是陶健方的父亲陶老、魏丝丝、陆医生以及康经理。她潜意识仍希望陶健方会顾念夫妻情份,他没有现身令她伤的更深,值得庆幸的是陶老夫人及魏海伦那幸灾乐祸的嘴脸没有出现。
陶老他们一行人的出现自然是有目的的,但至少他们懂得先礼后兵。
“唐小姐,你还好吧?他们说你已经将近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被带进会客室之后,斯文的陆医师秉着医生的本份率先开口,他对眼前这个原本灿烂明媚却在一夕之间憔悴萎靡的女人,有无限的同情,他看的出来,她绝对不是陶老夫人或魏海伦口中道德败坏的女人,但他只是个外人,没有置评的余地。
依娜也没有回答。即使她有着感激,但白袍医生这份关怀已经温暖不了她的心。
“唐——小姐,我原本该叫你媳妇的,可是我们自见面以来,几乎没有什么认识或深入交谈的机会。”陶老开口了,而他的语气还算平和。“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造成这样的遗憾?如果你为的只是金钱,犯不着这样打击他。唉!健方这孩子一向心高气傲,他不会容忍或原谅他所看重的人对他的背叛,更不用说你是他深爱的妻子。”
依娜茫然地看着陶老好一晌,才虚弱地答:“陶老先生,你错了,他不曾看重过我,更不可能深爱我,从来不,即使我是他的妻子。”
陶老似乎十分惊讶于她的回答,但他更扼腕的是她的盲目。“我不晓得健方爱你多少,但他的确是看重你的,否则你勾结‘安登’的事,不至于让他愤怒到这种程度。”
“陶老先生,你晓得他为什么愤怒吗?不,他不是因为看重我或深爱我,而是因为我是他的所有物,他不喜欢别人染指或玷污。”说出事实,寒霜再次复住依娜脆弱,受伤的心。“陶老先生,你和陶老夫人或许一直在教导他做人要高贵正直,可是你们却没有教会他爱的珍贵。”
“你又懂得什么是爱的珍贵?勾结外人来打击他就是你所谓的‘珍贵’?”一向沉静美丽的魏丝丝,终于不平而鸣了。“算我看错你了,唐小姐。”
“我没有勾结任何人!”依娜凄然地直视魏丝丝。她确实没有背叛他,只是有些事,一时之间无法水落石出。
魏丝丝因她的矢口否认而激动了起来。“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还否认?为什么要这么蠢呢?即使陶老夫人逼他离婚,我也不一定就是他所要的选择,现在你这么做,无异于你率先弃权,无异于你放弃了你的婚姻,你懂吗?”她像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然而依娜怎么可能不懂!正因为她体会过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她必须故做镇定地游走在危险边缘。她不是没有评估过她可能会失去什么,可是即使很难接受,她也不得不接受局势的无望与——爱的无望。
她的爱注定是无望的。从健方狠心地要警方带走她的那一刹那,她便开始纳闷,人生究竟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可是她仅存的尊严和骄傲提醒她,她的确需要这份尊严和骄傲,因为假设健方和她真的做不成白头偕老的夫妻,那么在未来漫长的孤寂里,她会需要这份尊严和骄傲支持她将日子过下去。
而这一刻也是。“魏小姐,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你该自私一点的,这样才配得上陶健方。”
“阿方并不自私。”魏丝丝执拗地替陶健方辩白。
“或许,他只对某些特定的人——例如他的家人或他的爱人——不自私,可惜我没那个荣幸被归入这两类人当中。”
“你和健方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陶老一针见血的问。
“陶老先生,请原谅我指责你的儿子自私,也请听我叙说一则简短的故事。听过一则泰坦巨人‘阿特拉斯’扛天的故事吗?神话里的‘阿特拉斯’被宙斯惩罚——在他的背上永远背负着足以压碎地球的残忍力量以及天空的苍穹,在他的双肩上承受着分隔地球和天堂的梁柱,这是个不易忍受的担子……”依娜的神情变得好遥远。“他说过,要做我的阿特拉斯,他承诺,要替我扛起不易承受的担子,可是在面对我时,他总是不肯看清事态就妄下断语,甚至半途撒手,独留我在围绕着乌云和浓雾的地方打转……一直到我的一切都变成了他所轻视、所唾弃的……”
说到最后,她抱住自己前后摇晃,她变得像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他终究不是我的阿特拉斯,症结在于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他不爱我,所以他没有为我扛天的心情。只是……我一直愚蠢地要自己相信他愿意……”
“依娜!”陶老首次放下身段,叫出这个就快是无缘媳妇的名字,虽然还不是很了解她说这段话的含意,但不知怎的,她说话的语气与模样,让他不觉动容,不觉鼻酸。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妻子和魏海伦一直在他身旁大敲边鼓,他对她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偏见的。而这一刻他相当迟疑也不齿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所以他把它推给了康经理。“告诉依娜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康经理。”
康经理带着像是同情又像敌意的矛盾表情趋前,从手提箱中拿出几份纸张,递到依娜面前。“唐小姐,今天我们来的目的有几个,第一,是我们送来了你放在陶家的所有私人物品,第二,陶健方陶总交代,只要你签下这份离婚协议,我马上会撤回‘聚英’集团对你的告诉,也马上会帮你办理保释。”康经理试着不显露情绪,试着保持面无表情。但他心里充满叹息,唐依娜是个能干优异的秘书,发生这种事情,除了始料未及,也是可惜。
依娜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几张轻薄的纸,摊开,离婚协议几个字令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凄惨。“哦!原来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即使她的模样令人不忍,但康经理还是必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的,唐小姐,因为陶总希望补偿魏丝丝小姐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决定尽快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合作,尽快签妥——呃,离婚证书。”依娜像茫然又像绝望的表情,令康经理几乎有点说不下去了。在来拘留所之前,他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对类似唐依娜这类不懂忠心为主的商业间谍寄予同情,可是亲自来这一趟,他才晓得什么叫“为难”。
“你还是能获得一些好处的。”清清喉咙,康经理勉强自己继续说道:“这里有一张支票,陶总说,这个数目应该可以让你不虞匮乏好一阵子了。”
依娜真的可以想象健方说“不虞匮乏”这几个字时的表情有多讽刺。而他就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用支票打发她?想用婚礼补偿魏丝丝?
她感觉强烈的麻木正驱走她心中的痛苦,而她庆幸这份麻木。“离婚协议我签,支票我不要!”
“陶总说一定要你收!”康经理坚持。
依娜惨澹一笑。“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是不是?反抗他,就好比一只小鸟撞在老虎的下巴上,是不是?”
“唐小姐,请不要为难我!”康经理低声央求。
正因为不想为难一向待她不薄的康经理,依娜只好为难自己。她不再多说什么的接过康经理的笔,尝试以稳健,但事实上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签名盖指印。
完成后,依娜木然地看着她的丈夫不,是她“曾经”的丈夫绝决地签在一旁的姓名与印章,她突然笑了,那个笑容凄凉而古怪。“心破碎了,还是得跳动。我唯一想不通的是,生命究竟是奋战?是适应?还是妥协?”说完,她像刚失去自己世界中所有东西的女人!颤抖、蹒跚、伛偻,而且毫无生机地走向通往牢狱的门口。
“依娜!”陶老和魏丝丝同时叫住了她。
陶老先生说道:“我建议你多和我们谈一谈。”
魏丝丝也热心地说:“至少做到好聚好散、无憾无恨吧,多谈一谈,说不定我们能找出一些症结,化解掉你和阿方的心结……”
陶老先生和魏丝丝奇特的热心还是无法融解依娜已然结冰的心。“除非你们有办法使覆水回收,或纠正生命里的一些错误,让人生变得公平一点!”
静如止水的说完它,依娜没有恋栈,头也不回地随警员走回属于她的牢笼。她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康经理会言而有信的来保释她走出这个牢笼,但她也同时知道,今生今世,她已被判入了另一个永远不会缺乏孤寂与噩梦的牢笼,最讽刺的是,这个牢笼,由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陶健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