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花园去。
草地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下次童保俊向她求婚,非从速答允不可,那样,就有希望承继这幢住宅了。
她坐下来,佣人立即取出一壶冰茶。
世贞看着蓝天白云,想起亡母,不禁落下泪来,口中吟道:“母亲想我一阵风,我想母亲在梦中。”忽然脚畔有什么在嗒嗒作声。
她吓一跳,低头,看到一只小小腊肠犬。
“哎呀,”世贞有意外之喜,“是你,香肠,”想一想,“不,是热狗可是?”热狗开心地叫了一声。世贞蹲下问:“你怎么在这,旅途愉快吗?”她大力抚摸热狗的背脊。
正在此际,她又听见轻轻的啪啪声。
一双白鹦鹉飞过来,停在她肩膀上。
世贞乐不可支,“你们都来了。”不知怎地,像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白鹦鹉张开羽冠,咯咯作声,似欢迎世贞。
世贞问它:“你主人也在此吗?”抬头一看,已见到童式辉缓步走出来。
仍然是白线衫蓝破裤,比前些时候又晒黑了一点,笑容可掬。
“式辉,好吗?”世贞非常喜欢这个大男孩。
“还不错,你呢?”二人坐下来,世贞为他斟一杯冰茶。
世贞笑问:“你去任何地方都带肴这两个朋友吗?”童式辉还没有回答,世贞听见身后已经传来冷冷的声音:“世贞,过来。”世贞一看,是童保俊站在一角命令她。
世贞一时还不知首尾,笑道:“你们二人该叙叙旧了。”童保俊却说:“世贞,我们走。”“什么?”“我来带你走。”
“童太太下午还需要我。”
“我已经找了绮莲及丽蝶来侍候她,如不够,还有冰姬。”童保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世贞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她叹一口气,“让我说再见。”
“不必了。”白鹦鹉缓缓飞过来,姿势曼妙,看着使人心中产生无限宁静舒畅之意。
世贞轻轻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不知是对人,还是对鸟所说。
童式辉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轻轻挽留,“不,再玩一会。”他兄弟脸上已经布满阴霾。那到底是发薪水给她的老板。
世贞进退两难,可是身不由主地往老板身边走过去,她对他有三分敬畏,目前这一切福利,均由童保俊提供,她对他需要公允。
童保俊一伸手,搭住世贞的肩膀,似乎安心不少。
“走吧。”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又急急走到什么地方去?”童大太起来了。
世贞心底喊一声糟糕。
童太太说:“都给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说:“我们有事。”童太太恼怒,“你多日未见式辉,不想与他说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世贞看到的是一个大谜团,只有两点事实:一,童保俊与母亲不和;二,童保俊与弟弟之间有误会。他一直紧紧握住世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辉抱起腊肠犬,看住世贞,“我带你到后园散步。”邀请有无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贞就走。上了车,他才松口气。
世贞温言道:“那样对家人,似乎过份。”“我不知道他也在这。”“我也是来了才见到他。”
“你以后再也不必与我家人接触。”世贞维持缄默。
“避开他们。”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贞不语。
那天晚上,世贞又做梦了。
童式辉向她走来,“跟我到后园去。”那是一个秘密花园,只有他知道入口,世贞已经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他光着上身,黝黑肤色,V字型肩与腰,充满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轻轻把她拉进怀中,吻她的嘴唇。
世贞耳边可听见海浪声与风声,他的唇是如此丰满柔软。
世贞惊醒。这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绮梦,世贞非常难为情。
照说,入梦的应当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辉,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轻女性在梦中渴望见到的人物。奇怪,世贞被童式辉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选了颜色比较鲜艳的衬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红花。
中午,童保俊说:“我不去吃饭,想憩一憩。”世贞点点头。
她独自离开办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双目。
有人叫她:“世贞。”她转过头去,看到旧同事王子恩。
她有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一刹那回到烟火人间来,“子恩,你好吗。”熟络地把手臂圈进他臂弯,“一起吃饭去。”王子恩受宠若惊,他对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与阔少争女友,故一早知难而退。
他没看错她,她没有一朝飞上枝头不认人的陋习。
世贞感慨,王子恩才是单纯的好对象,与他在一起也许得一直做到五十五岁,不过只要相爱,又有何妨。他们到小馆子坐下。
王子恩大胆地问:“快做童太太了吧。”
“谁说的,你们就是喜欢听信谣言。”
“童家虽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继人,真是金龟婿,”王子恩笑道:“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世贞并不怪他无礼,“但是,童保俊还有一个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贞不笨,立刻知道这里头有文章,她若是问,王子恩一定卖关子,于是,她淡淡地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关系啦。”可是一颗心已经狂跳起来。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会,人人都知道童式辉智力有问题,终身不懂照顾自己。”世贞头顶上如被人浇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声。
王子恩说下去:“童太太带着幼子走遍全世界访求名医,可是一筹莫展,他终于成为童家的负累。”世贞抬起头来,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间新工作任职,都把那家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讳,这算是护身符,世贞,你说对不对?”
“正确极了。”不知怎地,她就没有这种智慧。
“世贞,怎到不说话?”世贞勉强笑了笑,“彷佛在说一个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为然,“据说自闭症是一种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贞无限怜悯,无比哀悼,过一刻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约会。”王子恩讶异,“菜还没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来离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命司机往童家驶去。
男仆认得她,开门请她进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贞一迳往后园找去,“式辉,式辉。”童式辉正在画画,一大幅画布,上边痛快淋漓地洒满了浓艳的颜色。
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来,见到世贞,十分欢欣。
世贞泪盈于睫。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略为沉默,世贞还以为艺术家理应内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说话吗?”童式辉笑,“多谢你来探访。”世贞松口气,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聪明伶俐的她竟没瞧出端倪。
条件那样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耽在画室里与鹦鹉为伴,世贞苦笑起来。
她自顾自坐下。见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来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声说:“阮小姐来了。”世贞转过头去轻轻说:“我不姓阮,我姓王。”随即发觉她竟然同一只鸟在说话,不禁诧异到极点,在这个特别的环境,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劳累的她只觉得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无论是障残儿与鸟类以致腊肠狗都不会伤害她。她走到一张竹榻上去躺下。
一边还在教八哥说话:“是王小姐来了。”女仆进来微笑问:“王小姐在这里吃饭吗?”世贞吁出一口气,不幸她还要回到尘世间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会儿。”
“那么,我去做一碗饺子,王小姐喜欢素馅还是荤馅?”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这,与世无争,永远有新鲜丰盛的食物供应,这样生活,与许多有大树遮荫的人一样,无所谓才智能力,障残与否,实在并无太大分别,难怪她看不出来。
谁会去挑战他们呢。
不比穷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样接受淘汰试,读书必须名列前茅,要不,就长得如花美貌,那样,才能战胜出身,出人头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争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细算变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不外是因为无人撑腰。
世贞记起雅慈说:“你若靠一份薪水过活,做得久是因为外头无人要,有新工辞职是被老板炒鱿鱼,永远听不见好话。”她深深叹息。
童式辉讶异问:“你不高兴?”
“不不,我很开心。”但愿她也可以学他,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吃过点心,世贞温柔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童式辉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世贞忍不住吻他的额头。
回市区之后,她到书店去找资料,买了好几本关于自闭症的书籍。
到了公司,只见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头但发出嗡嗡声。
世贞呆呆地看着同事,这是另一个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处找你。”世贞呵地一声,这才发觉她自己也属于这个蜂巢,天天营营役役为着挣一口饭吃。她定定神,推门进去。
童保俊看到她,诧异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呃,去看一个老朋友。”
“喝过酒?”
“一杯。”他看着她,她精神有点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年轻貌美,但际遇欠佳,心事重重,忧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询问: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有空,你若心烦,不如拿出来讲一讲。”世贞笑笑,“我没有什么难题。”“喝杯咖啡,坐下来,开始工作。”世贞低头说是。
她越来越像他的徒儿、弟子、门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渐渐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多么可惜,她只觉得他是严师,她是学生。好不煞风景的男女关系。
一整个下午世贞都觉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强地聚精会神,可是像学期尾的中学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课室外有蝉鸣,无论如何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从今以后,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贞又翻了一个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会落在王世贞的头上。
她张大眼睛,看到闹钟响个不停,一点不错,今日是星期四。
已经晚了一小时,往日她八时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时才能抵达。
忙什么呢,至多被人说王世贞已被宠坏。
她打一个呵欠,伸伸懒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过来。
哔,那是什么酒,真厉害,喝一点就飘飘欲仙,浑忘世间烦恼。
她匆匆梳洗,取过公事包出门。
司机站在车旁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世贞不喜摆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开车门,更加愕然,不禁喊出来:“童太太。”“世贞,上车来。”她也等了一小时吗,有何贵干?
世贞拢拢头发上车去。司机把车驶走。
童太太问:“公寓还住得舒服吗?”
“很好,谢谢。”车厢归于静寂。
过一会,童太太问:“你去看过式辉?”
“是,我想,他或许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一定尽量抽空。”
“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世贞微笑,“可是,保俊迟早会知道此事。”童太太不响,之后,她的语气转为凄酸,“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式辉的苦处。”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世贞可以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彷徨。
她为童保俊说话:“保俊那样忙,还有什么时间顾及其他。”童太太忽然显得苍老憔悴,皱纹一下子显露,世贞不忍,别转了面孔。
“世贞,式辉需要你这个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来。世贞抬头一看,正好是她办公室大厦。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日忙夜忙,忙的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走进那幢建筑物。
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贞,你莫折福,半年前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似找工作的情况已经忘了不成?
她随口低声自言自语:“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讪笑起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间还早。她开亮了灯,除下外套,这才发觉椅子上有人。
“早,世贞。”世贞一怔,看着童保俊发呆。
他仍然卷着袖子,脸色郑重,他说:“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贞买回来有关自闭症的资料书上。
世贞点点头,略带讽刺地说:“大人,我可以坐下吗?”童保俊说话权威,永远似在审问谁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与她计较。只是低下头难过的说:“以你这样冰雪聪明,见过他数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贞开头完全看不出来。
原本她是极端敏感伶俐的一个人,一切风吹草动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动声色,神色自若。这次走了眼。
童保俊说:“不怪你,他外表实在与常人无异。”世贞不出声。
“所以家母无论如何不愿死心,可是多年来遍寻名医,并无进展,现在,大家都成了专家。”世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说出。
他的声音为什么不住颤抖?这时,秘书不知就,推门进来找世贞,童保俊一见,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雷似。秘书吓得连忙掩门。
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
“做得来才叫我们去,老板才不笨。”世贞约了雅慈见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个地方她住过两年,不知怎地,却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进门,世贞不相信地方竟那样狭窄,小小客厅无转弯余地,杂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发出轻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来,世贞对地无限依恋,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不过,见了面已经很高兴。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点也没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见,我哪能刹时间老了?”世贞有点恍惚,才六个月?不是已经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吗,房间租出去没有?”“一早已经找到新房客。”世贞去推开那小小房间,睡房其实只有两张单人床位那样大,袖珍到极点,床贴窗放,另外只余空间搁一张小小书桌与椅子。
世贞倚着门框,新房客喜欢米奇老鼠。到处都是他可爱笑脸。
世贞转过头来。真是蜗居。
雅慈问:“你有话同我说吗?”世贞拥抱她,“我只是来看你。”门匙一响,新房客回来了。
是一个时髦的少女,一头头发染成棕色,看到世贞,客气地点头,又见到桌子上蛋糕,馋嘴地问:“可以分一块吗?”世贞告辞。
小公寓坐三个人真有点困难。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来时,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这只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阔绰,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贵的她为什么满怀心事?”“因为,”雅慈说:“金钱买不到快乐。”
“去你的!”世贞约了姐姐在外头吃饭。宇贞一早在那等。
世贞叫了一桌名贵菜式,吴兆开十分高兴,大快朵颐。
宇贞问:“你为什么不吃?”“我不饿。”她为他们挟菜。
“你这次出差去多久?”
“表现良好,守行为,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宇贞骇笑,“你说得似进监房似的。”吴兆开满嘴是鲍鱼,“世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产价格。”世贞微笑,一时不知姐夫是几时发的财,竟想问津外国地产。
呵格格不入了。
世贞递上一只小锦囊,“孩子一岁生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贞连忙接过,“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么会有亲戚,一味护着荷包,谁来睬你。
世贞与他们话别后踯躅回家。
招云台附近有一条小径。是缓步跑的好地方,世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说:“明儿乖乖上飞机吧。”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转身,见是童保俊,世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装是何等熨贴顺眼,对她照顾又无微不至,短短时日,将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贞叹口气,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开门,只觉宽敞通风,整个海港景色就在眼内,的确,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说:“家具仍然没买齐。”世贞笑,“你以为维持家具少是那么容易的事?”童保俊点点头,“这次回来,我们可以结婚了。”他一直提着结婚,世贞相信他渴望结婚,并且希望看到长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边左右跑来跑去,那种不甚聪明,但是非常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会卷起袖子,没有架子地帮保姆打理幼婴,但是,她温和地说:“老把结婚挂在嘴边简直不是办法。”童保俊不出声。
他也觉得不对,只能讪笑。
“祝我好运。”清晨,他没有来送她。
世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张不开来,胃似塞住一块海绵。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王世贞小姐。
世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给那人,跟着他走。
上丁车,她忽然觉得累,不禁盹着了。
仍有些微感觉,知道她还在车上,噫,没理由,那么久了。还没到,照说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到车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莱佛士像,没错,车子仍在行驶。她又闭上双目。
再恢复知觉之际,只觉置身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并且有少女嬉笑声。
世贞觉得心旷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睁开双目,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王小姐醒来了。”世贞讶异,“你是谁?”“我是这的管家。”“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童宅呀。”世贞连忙坐起来,四处观望,车子已经驶进一间屋子的庭院,四周围树影婆娑,一株大红花近在咫尺,世贞忍不住摘下一朵,别在胸前。
“冰姬到了没有?”年轻的管家搔搔头,“没听说有这个人。”世贞下车来,双足踏上如茵绿草,忽然一只小狗飞奔过来,在她脚下打转。
“热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贞抬头惊喜地叫:“式辉,式辉,你在这吗?”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上错了车,被童太太接了来,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只鹦哥翩翩飞来,轻盈地停在世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贞欢喜得笑不拢嘴。
“王小姐请过来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着,杯边有新鲜薄荷叶子,世贞取过放在嘴细嚼。“式辉,式辉。”她一路找了过去。
童式辉在露天泳池,他冒出头来,朝世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隐没在绿波中。
世贞脱下鞋子,“式辉。”这是他们俩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边。水波,竟式辉不知在什么地方。
忽然之间,一只手自水里伸出来,轻轻一扯,把世贞拉入水里。
照说,连人带衣掉进池中一定非常尴尬。
可是没有,忽然之间,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矫若游龙,迅速脱下外套及裙子,畅快地游至池面,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她主动。
童式辉在池边等她,露齿而笑。
世贞游得兴起,索性再游了七个八个塘,她在太阳底下有点晕眩。
童式辉伸出手来,把她拉上岸,接着,用毛巾浴衣里住她。
他懂得照顾人,旁人低估了他。他斟一杯酒给世贞。
世贞笑,“这就是上次那只酒吗,喝一点,醉足三天三夜。”但是她已经醉了,自上车该刹那起,便浑忘人世间烦恼,心中充满欢愉。
世贞索性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她由衷地对童式辉说:“看到你真高兴。”那只八哥在一旁说:“阮小姐来了。”
世贞转过头去笑道:“我是王小姐。”可是,人又怎么会怀疑一只鸟呢。
一个女佣走进来,一时口快,说:“阮小姐,你的无线电话不住响,我已替你关掉。”世贞这次没有出声更正,到此际她才知道的确有一位阮小姐。
她轻轻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那女佣赔笑,“王小姐呀。”“不,刚才你叫我什么?”女佣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是王小姐罗。”说完,她放下一大篮水果,退出去。世贞怀疑自己听错了,呵,疑心生暗魅,在这样的乐园,还担心什么?
她取起一只石榴,用力掰开两半,给童式辉一半。
童式辉笑了,世贞坐过去。
她说:“来,把你的一生告诉我。”童式辉凝视世贞,重复她的话:“我,一生。”“是,告诉我,你最爱是谁,平日做些什么,为何我每到一个地方,你便跟到那。”童式辉握住她手,放在脸边,笑而不语,像是天机不可泄漏。
童式辉轻轻叫她:“阮,阮。”王世贞忽然醒了。
她再也没有怀疑,这的确有过一位阮小姐,她站起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好像阮小姐仍然随时会得走出来似的。渐渐好奇心笼罩了她的心思。
“告诉我,式辉,阮叫什么名字。”童式辉收敛笑意,定起神来,这时,世贞才发觉他的眼珠褪了色,神情呆木,有点似一个失意人。
他努力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像是扫了兴,站起来,一声不响回房去。
那半边石榴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世贞把喝剩的半瓶酒揣到怀中,走到门口,管家急急迎上来。
“王小姐,去何处?”“请送我返酒店,我有事要做。”“王小姐不是住这吗?”“不,我来办公,怎么可以渡假。”她自顾自走到门口,一身湿衣服,披着毛巾俗衣,这样子若被童保俊看见,不一顿臭骂才怪。
管家只得叫来司机送她出去。一进酒店就看见冰姬在大堂等她。
“王小姐,童先生一直找你。”把手提电话递过来,那边童保俊非常焦急地间:“你到哪里去了?”“啊交通意外。”“为什么不开着电话?”
“放在手提行李里一时忘记取出。”
“世贞,你听着,有一批纸,本来三日后可以运抵,此刻船被绿色和平组织在日本海扣住,动弹不得,你得设法给我找一批新纸,我等着加工出货。”世贞吓出一身冷汗,“如此窘逼,何处去找?”“冰姬会帮你。”
“啐,两个女子,难道赤膊上阵乎。”
“我的意思是,冰姬手上有我们星马菲朋友的名单,求他们先让一些存货出来。”“嘘,开口求人难。”“拜托,小姐,试一试。”
“看看运气如何了。”
“我真不明白小小一只汽船如何会拦得住大货柜船。”
世贞叹口气,“用的是人道主义。”童保俊忽然说:“我想念你。”
世贞微笑,“又想结婚?”“你在酒店住几夭,公寓打点妥当,才搬过去。”
“遵命。”世贞真没闲着,她与秘书开始奔波,晚上,留意电视新闻,在国际网络看到环保组织把汽船用铁链锁在大船身上,坚决不肯退让,海浪汹涌,环境恶劣。
冰姬说:“看,也是拚了老命来干的。”世贞觉得这件事里有个教训,“这往往是纠缠需付出的代价。”冰姬笑,“王小姐好似在说男女关系。”世贞否认:“不,我说的是任何人际关系。”四十八小时内,她们已经借到大部份存货,因不惜代价工本,故此不算辛苦。
两人笑着叹息,“有钱可使鬼推磨。”“世道难行钱作马。”第二天,她忙着搬家,一边又得照顾公司事,忙出一额头包。
宠坏了,其实公寓连茶杯纸巾都已置好,还是觉得辛苦,衣物都堆在一角不愿收拾。她在一叠纸上写一个阮字。
冰姬看到,“唉呀,这提醒了我,吉隆坡阮氏纸厂。”世贞说:“还不去联络。”
“是是是。”半晌,她过来说:“有一位王先生想与你说话。”世贞纳罕,“是谁呢?”“他说他叫王子恩。”世贞非常高兴,即时取过电话,像遇到亲人那样说:“子恩,你怎么会在这里。”“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也相当兴奋。
“出来聚一聚。”
“小姐,我在吉隆坡,开车要半日。”“我有事求你,我北上看你。”
“不敢当,你说的事,我马上可以答应,还是由我南下的好。”
“你本周末有空?”
“不,我挂上电话立刻动身。”世贞为他的热诚感动,“好,我等你。”
王子恩到了比想像中的快。
他见到世贞开心得呵呵大笑,过来把她当兄弟似熊抱。
他胖了,人也豁达活泼起来,热带水土适合他,少了从前那种都会男性过份精明的琐碎浮滑感觉。“你气色真好。”世贞由衷的说。
“你却瘦了。”“唉,听差办事,叫我东凑西借,压力挺大。”王子恩诧异,“我一直以为你是童某情人,不用办事。”世贞默然。
“同姓三分亲,你可别怪我。”“以熟卖熟至讨厌。”
“我先与你谈公事。”他手上有童氏要的纸,即刻付运,七日可抵目的地。
见世贞只得一个手下,王子恩说:“叫他多派几个兵来。”
“人一多,我好比落地生根,更加回不去。”王子恩奇道:“还回去作甚,到处是家,处处是家。”世贞十分欣赏这句话,她一向小觑了此人,只因为他也是个打工仔。
“说一说,你怎么会来到南洋。”
“我是真才实料应征来的,共廿二人应考,只录取我一人。”
“好家伙。”他也颇自豪,“此刻乐不思蜀了。”
“公司对你好?”他点点头。
“前途如何?”他十分坦白,“老板独生女儿追求我。”
“唷,肃然起敬。”王子恩有点腼腆,随即怅惘起来。
“又怎么了,少爷。”他冲口而出:“世贞,她若是你这般人才,我早已入赘阮家。”世贞看住他,轻轻说:“我有什么好。”
“我只知道,与你有说不尽的话,时刻笑个不停。”
“凡是他乡遇故知都会这样啦。”他搔着头,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只水晶瓶子,“咦,有酒,快取杯子来。”
“子恩,这酒喝不得。”王子恩笑问:“难道有蒙汗药?”
“子恩,你地头熟一点,代我取去验一验。”“哔,你从哪家黑店得来这样可疑的东西?”世贞不语。
“单身女子在外,事事当心。”他把瓶子放进一只袋中,“一起吃晚饭吧。”冰姬进来,“王小姐,我还有些后期工作需要处理。”世贞颔首,“回去升你。”“谢谢王小姐。”王子恩打量着她,“童保俊终究也给你职权。”何止,否则,王世贞怎么会心服口服。他给她看阮氏女的照片。
那位小姐不失秀丽,但明显地不会打扮,体态嫌重,手饰工不好,看上去庸俗。“怎么样?”“爱你就行了。”
“这是什么话。”
“肺腑之言,娶妻娶德,你看都会女性,虚荣的多,你猎她们,她们猎富翁,收入全搁身上,打扮得做鱼饵,专等机会,会吃会穿能说会道有个鬼用。”
“这是夫子自道?”
“简直不打自招,见你是兄弟,才大牺牲披露真相。”
“你一片苦心,想我息了绮思。”
“子恩,大好江山等者你去当现成的驸马。”
“你这样说,我会考虑考虑。”“姓阮,应是江南人士。”
“以前童氏有一位阮小姐,却是粤人。”世贞一听,忽然沉默,她的心也静了下来,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过一刻她问:“叫什么名字?”“谁叫什么名字?”
“那位阮小姐。”“阮庆方。”
“不,不是你的阮小姐,是从前童氏的阮小姐。”
“呵,我到今日还记得,她的名字颇为特别,她叫阮祝捷。”
“长得漂亮吗?”
“你们女孩子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无论人家才高八斗抑或温柔娴淑,总爱问:人漂亮吗?”
“你还没回答。”
“回家找一找,或许还有她的照片,你知道,公司春茗合照之类。”
“是否美女?”世贞追问。“品貌相当出众。”“后来呢?”
“才做一年就离了职。”
“下落呢?”王子恩搔搔头皮,“那就不清楚了。”世贞不语。
“怎么,扫了你的兴?”世贞有心事,只管摇摇头。
“我送你回去。”“子恩,谢谢你帮忙。”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但,看得出是真的关心她,这一份情谊,用在婚姻上,起码可以维持十年八载。
他忽然问:“如果我不穷,可否得到你的青睐?”
“你当然不穷,子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这是真的。
“可惜资质普通些。”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告辞去了。
第二天,冰姬向童氏详细汇报最新运作情况。
世贞同她说:“把线路搭往公司人事部。”“那档案有密码,进不去。”“向总管要密码,说我要查档案。”半晌,冰姬抬起头说:“罗先生说:他可以代我们寻有关资料。”“我要查阅,无固定目的。”“他说不大方便。”罗某人态度完全正确。
可是她看见冰姬在微笑。
“陈,”世贞间:“你有什么鬼主意?”
“人事部有我好友。”世贞也忍不住笑了,“是有为青年吧。”
“当然是一个有所求的异性。”
“我也不是漫无目的,我想找一个人的履历及照片。”
“叫什么名字?”“叫阮祝捷。”
“名字这样别致,当不难找,我即时帮你联络。”
那个男生反应十分热烈,急于利用职权讨好心仪的女性,大开方便之门,把资料一五一十送上。
“有了,在这里。”打印机把资料打出来。
世贞头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照片,她吓了一跳,骤眼看,她还以为是自己。
小小护照片拍得很普通,但是看得出阮祝捷有双含笑的大眼睛。
是这一点像吗?不不,还有那稍带倔强的神情与那固执的嘴角。
世贞怔怔地读起资料来。
“阮祝捷,女,廿五岁,华南理工商业管理系毕业生,本年九月录取为营业部见习生……”世贞转过头来,“你可记得此人?”冰姬摇摇头,“王小姐,我只比你早三个月进来。”那意思是,阮离职已有一年左右。
资料上这样说:“于翌年十月以私人理由辞职。”这个阮祝捷,就是童式辉鹦鹉口中的阮小姐吗?电话铃响了,冰姬去听。
开头很冷淡,随即专注起来,“嗯嗯,有这样的事。”又讲了一会,才放下电话。
世贞像家长似的问:“那是谁?”“就是人事部那朋友,亲自补了一个电话来。”
“有更新消息?”冰姬讪讪的,不欲开口。
“怕什么,说给我听。”冰姬犹疑再三,终于开口:“说是与童先生约会过。”她口中的童先生,自然是童保俊。
世贞一笑,“放心,我不会介意,人人过去都有一两段。”“是,那我去做事。”
世贞的疑心渐渐凝聚,像蔚蓝天空,本无一物,先是一丝白气,慢慢变成一团,越来越大,终于凝成一大块堆堆云,随时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
她拨电话给王子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阮祝捷曾与童保俊约会?”
“那不是变成讲是非吗?”世贞没好气,“闲谈不讲是非,讲文学抑或科学?”
“由我嘴巴说出来,好似酸溜溜。”“那阮小姐为什么离职?”
“好像是另有高就吧。”“你知得不少,不如从实招来。”
“不,我知得不多,世贞,过去的事,追究来做什么。”
“可以从中学习。”“每个人遭遇不同,无从学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子恩沉默一会儿,终于说:“他们很快分手,据说,她非常失落,一蹶不振。”“人呢?”
“大城市,一个独身女子,茫茫人海,很快消失,无人关心。”世贞打了一个冷颤。
“你若放弃,一下子变成马路上被车辗毙的小动物尸体,最终化成一个路障,下场大雨,消失无踪。”多可怕。
“童保俊没有好好照顾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照顾她一生一世。”“他爱她吗?”“小姐,我不可能知道。”语气有点揶揄。
世贞长叹一声。童保俊也有不得已之处吧。
她问:“对了,那瓶酒化验出来没有?”
“一有结果,我立刻通知你。”世贞刚想说再见,王子恩另外辟了新话题。
“我对庆芳,开始从新估计。”
“那是好事。”“真想重头教她穿衣服打扮。”
“不可,外表是小事,一个好妻子,无论穿衣品味如何,仍是好妻子。”王子恩恍然大悟,“世贞,你有无比智慧。”
世贞笑说:“你一点即明,才真正聪明。”他沉默半晌,唔一声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