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子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前去京城的傍晚,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了端木府。
「小草?真的是你?」看到他们,向来优雅温柔的韩珞激动到又哭又笑。「为什么要回来都没有先说?害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要打扫房间、要多弄些菜……天呐天呐~~」
第一次看到韩珞这么手足无措的模样,艾子颇觉好笑,也从那声称呼推测出那就是她从未见过的义姊,她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张脸好熟悉,像是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问题是她们根本不可能见过,因为他们夫妻俩自从成亲之后,就行走江湖四处扶弱济贫,平常都是靠书信联系,再由小爹爹代替爹娘去探望他们,这还是多年来他们首次回到娘家。
「我有写信,你们没有收到吗?」小草好不容易才插上话。
韩珞愣了下,立刻想通了前因后果——小草寄回的家书都是由煦儿先过目,然后才会交给他们夫妻,煦儿不但隐瞒了这件事,还在这敏感的时间点要将小艾送去京城,不想让她们碰面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了。
煦儿能顾虑到这一点她当然很高兴,这代表他还是有在顾虑小艾的感受,但……他怎么不将日子算准一些呀!
乍见义女的喜悦褪去,让韩珞意识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就连第一次看到的小孙子也引不走她的心神,心头正盘算着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处理,霍小子突然冒出的话让她脸色一变——
「你跟我娘好像喔。」
「对耶。」艾子惊喜低喊,这才发现原来是每天照镜子时都会看到这张脸,她和小草对上视线,两个人相视而笑。「不过小草姊比我温柔婉约多了,我像个野丫头似的。」
「你是艾子,对吧?」关于她的事,小草都是从端木煦那里听来的,所以也就跟着他唤她艾子。「没想到我们不只同名,还长得像。」以为是巧合的欣喜让原本不多话的她也难得多说了几句。
韩珞吓得心跳都快停了,还来不及转移话题,艾子已经开口——
「同名?」她不解低语,随即想到艾子正是茱萸这种药草的别名,恍然大悟地抚掌。「因为爹娘都叫你小草,叫我小艾,所以我才没有联想在一起,不然早该发现了,好巧喔,娘,连你这神医也没注意到呢!」
「是啊。」韩珞回避她的视线,僵笑应了声,转向小草夫妻。「霍戎、小草,你们一路上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我们再好好地聊聊?」她得私下先跟小草说说,要他们别再提两人相像的事。
如果不是韩珞太急着将小草带开,艾子可能还不会察觉,然而那刻意的举止太欲盖弥彰,反而引起了她的疑虑。
不对,她是因为常被人叫小艾而没发现到这个共通点,但精通药草的娘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还有她们长得像的事,村人因时间的分隔没有注意到就算了,除了爹娘外,家里的许多老奴仆也应该都知道这件事,却从来没人跟她提起……
他们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越深思,她的心就越冷得发颤,她已经没办法再用巧合这两个字来说服自己了。
那爹呢?是正巧捡了她,还是故意的?他一直叫她要文静沈敛,是要她变成大家闺秀,或是另有目的呢?
她不想怀疑,她也很想告诉自己,他对她的好全都发自内心,但……在他眼中的她,真的是她吗?
她看向小草,原本让她羡慕赞叹的优雅气质,如今成了伤她至极的痛,震得她全身冰冷。
「小艾,不要乱想。」韩珞赶紧来到她身边,但那句话却等于是间接证实了她的猜测。
艾子闭起眼,努力将那些纷杂的思绪全推出脑海。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她要问爹,或许真的是巧合罢了,她要听爹的回答……
虽然答案已如此明显,她还是怀抱着一丝希冀,不然的话,那等于是直接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将她所立的天地完全崩毁。
小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担虑地握住丈夫的手,安静地站在一旁。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返回家门的端木煦见到他们,没有欢迎之词,也没有见到义姊的喜悦,冷峭无情的态度像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
在看到艾子心伤的表情时,他那双凛然的黑眸闪过一丝恼色及心疼,随即被他隐去,用凌厉至极的目光覆盖了一切。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也把一切都安排好,结果却仍被打乱了!
「小草想赶快见到岳父母,我们并没有在路上多作停留,所以才会比信上说的日期早了几天。」霍戎代不爱说话的妻子开口,心思细腻的他已察觉到状况不对,他并没有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客套及寒暄上,而是直接给了他所想要的答案。
这一刻,端木煦几乎压不下想要对天叫嚣的冲动。他严密计划,甚至怕有所差池,还让艾子比信中他们所写的日期再提早三天离开,结果千算万算,却敌不过老天爷的大笔一挥!
「艾子,过来。」他要自己对那双盈满难过的水眸视若无睹,用漠然的语气唤道:「我们先失陪了。」
他直接旋步走上长廊,不需回头,也知道她已经跟了上来。这是他欠她的,既然已经瞒不住了,就摊开来说个清楚吧。
艾子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心里觉得好委屈。
这些年来,当他在众人面前对她表现冷淡时,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人觉得他不够稳重,所以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只要他私下仍对她那么好就好了。
但这一次,她承认,小草姊的存在影响了她,她需要一个肯定,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很重要的,但他却还是用那么冷淡的态度……
嫉妒会让人成长,一直以来并不觉得有异的事,在被人挑起了小小的疑虑之后,就无边无际地扩大,将所有的事全串了起来。
「你把我当成小姊草的替身吗?」心里的急切已让她抑压不住,一进到书房,她立刻开口。
端木煦深吸口气,将所有波动的情绪全都敛下,回身笔直地迎视她的眼。
「没错,因为她出嫁了,所以必须有人替代这个位置。」
「是为了爹娘还是为了你自己?」心伤之余,她已顾不得掩饰自己已将韩珞夫妻当成爹娘的事。「你爱她吗?你拿我来弥补拥有不了她的遗憾吗?」
她的心好痛,却仍怀着一丝希望,就算是斥骂也好,只要他说句否认的话,她就可以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竟擅自曲解他的心思!端木煦直觉就要怒声驳斥回去,但对上她那双盈满爱意及祈求的眼,那些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口。
就算说不是又如何?就算解释了那只是年少无知的占有欲又如何?
让她破涕为笑,然后再像这几天一样,用她融合了天真及娇媚的独特风韵对他求爱,将他逐渐失控的心诱得跨出防线,将她所撩起的影响全还给她,让她明白自己所点燃的是多炽热的火焰?
想到她会毫无保留地给予她的热情,那画面将他焚得全身发烫,却又逼得他冷汗涔涔。不,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对,我从小就想要娶小草为妻,结果她却被霍戎夺走,我得不到她,只好找一个像她的人来填补,但——」端木煦要自己漠视她那已毫无血色的脸庞,再狠狠刺下一刀:「外表再像,你也永远不会是她。」
望着那张无情的俊容,艾子全身冰冷,她好想放声大哭,让泪水释放出她已无力承受的痛,但她却完全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地望着那让她深爱,也将她重创得伤痕累累的他。
原来,这些年来的幸福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好运,而是……一场骗局。所有人都帮他隐瞒,让她丝毫察觉不出破绽。
她以为专属于自己的疼爱,全是另一种病态的占有,因为他留不住那个心爱的人,所以他用尽心思塑造出她这个傀儡,将她留在身边。
但她愿意吗?他为什么从不问她?他凭什么就这样决定她的人生?可悲的是,若他真问了,或许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甘于当个替身……
「我从小就静不下来,让你很失望吧?」难怪他老是要她闭嘴了,小草姊是那么的文静优雅,她哪里比得上她呢?
她竟还会怕有人取代她的位置?想到自己的傻,艾子笑了。那个位置早就已被占据了,被一个他永远得不到的人占去了。
虽然她扬着笑,脸上的神情却是哀痛欲绝的,端木煦被那从不曾见过的神情揪痛了心,让他有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将她拥进怀里,告诉她他早已不要她成为其他人,他只要她是多话活泼的艾子,会将他逗得又气又笑的她。
但他却是悄悄握紧了拳,冷酷地不发一语,任由她悬眶的泪滑下脸庞。
他受够了和她周旋的苦难,也受够了那总被她撩得无法抹去的龌龊心思,与其陷在不断反覆的泥沼里,倒不如让她一次痛得彻底,让她心死,完全断了她想爱他的念头。
「我尽力了。」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已对她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我会请京城的亲戚们帮你留意有没有好对象,你去的时候,自己也要多加挑选。」
其实这并不是他要她去京城的目的,但事已至此,是他该放手的时候了,她十八岁了,更多的守护只会害了她。
帮她找一个真正的好归宿,将父亲的职责尽到最后,而不是落到连父女都做不成的地步……只要一想到她会被其他男人拥在怀里,狂升的妒意就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却逞强地告诉自己,那只是身为父亲的保护欲,当那个真正值得寄托的好男人出现时,他一定会毫无芥蒂地送她上花轿。
最大的恐惧成真,艾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
「我只想嫁你,如果不是你,我谁都不要。」替身也无所谓了,要她违反本性也无所谓了,她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她就别无所求。「我会改,我会安静,我真的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求求你,我不要离开这个家……」
说到后来,她已泣不成声,手仍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要爱着他?她到底要委屈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强烈的自责和心疼让端木煦快要维持不住冷硬的表情,无法接受这份无悔付出的他,只能选择用伤人的回应画下两人之间的界线——
「但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你。我对你只有父女之情,也已经受够了你的任性,这残存的情分要留还是要毁得干净,全看你了,我无所谓。」
他用力抽回自己的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