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薇凯作了一个梦,梦境将她带回十三岁。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爸爸、妈妈为她举办了一个生日宴会,邀请班上同学到家里帮她庆生,其中还包括她心仪的班长。
她穿着美丽的蓬蓬裙,坐在钢琴前准备弹奏她参加钢琴检定时弹过的萧邦的圆舞曲,顽皮的弟弟爬上椅子凑热闹,她本想将他赶走,但为了留给班长一个疼爱弟弟的好印象,还摸摸弟弟的头,说他好乖。
没想到曲子才弹到一半,弟弟突然用力按下琴键发出不协调的声音,破坏了她的表演,接着又在大家围着她唱生日快乐歌时将可乐倒在她美丽的白色裙子上,她气得哭了出来,要妈妈把捣蛋的弟弟带走,恨恨地说再也不要看到他。
那时,她并不晓得弟弟完全是无心的,那是一种疾病,无法控制的抽搐——扮鬼脸,打翻东西、大叫;整个青春期,她都处在这种厌恶的情绪中,拒绝跟弟弟一起出门,不愿和他一起上学,不让他叫她姊姊,就连弟弟被同学欺负、频频跷课装病躲在家里都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胜凯……」她在睡梦中流下自责的泪水。
她占去了父母所有的疼爱,而弟弟永远是那个讨人厌的捣蛋鬼,让家人蒙羞的坏孩子,如果她能少点虚荣、少点骄纵,多关心弟弟,今天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原谅我,对不起……」愧疚如颗大石压在她心头,多少年了,她无力帮助弟弟走出那个自闭的房间,再也找不回当初活泼好动的那个可爱弟弟,只能努力赚钱,用物质弥补内心的罪恶感。
「马薇凯、嘿……醒醒……」
费圣禾哄完儿子午睡后下楼来就发现她也睡着了,他坐在一旁沙发,随意找了本书看,等她睡醒,忽然听见「呜呜」的声音,接着发现她哭了,口中声声低喃着「对不起」。
他试着唤醒她,却见她眉心深锁,泪水不断地从她眼角溢出,那柔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心疼。
马薇凯睁开泪眼汪汪的眼,蒙胧中错将费圣禾看成弟弟,伸出手拥住他。「胜凯,都是姊姊不好……是我害了你……相信我,我不会再丢下你不管……」
费圣禾搂着她单薄的身子,感受到她声音里的自责与痛苦,感受到她的脆弱与压抑……他不免感到震惊,是什么样的梦让这个强悍得像女战士的女人拧出泪水,是多么沈重的压力让她睡不安稳?这一刻,费圣禾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
「嘘……别哭了,没事了……我在这……」他哄着她就如哄着半夜作恶梦惊醒的孩子,分不清是出自于怜悯还是不舍。
马薇凯渐渐止住哭声,待她分辨出此时身在何处,抱着的又是何人时,惊呼一声,连忙离开他的拥抱,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一阵难堪。
他揉揉她的发,用包容的温柔眼眸注视着她,她的脸愈垂愈低,背上仿佛还留有他拍哄的热气,直冲脑门。
「不好意思……作梦,认错人了。」
「没关系……」他移动回到沙发坐下,适才汹涌而出的心疼仍余波荡漾。
两人的视线像玩着捉迷藏你起我落,我避你追,找不到时机点破除这时围绕在四周的暧昧流动。
邀请她到家里吃饭只是出自单纯的关心,费圣禾原本没有多想,与妻子离异后,他的生活重心便只有儿子,从未想过再谈感情,只是马薇凯羞赧的红颜,脆弱无肋的模样触动了他的保护欲,他才意识到男女有别,而这层意识正因为某种情感早已悄悄地萌了芽,他太后知后觉……
「呵呵……我睡了多久,没流口水吧?」她先傻笑,但眼眶仍是红的,未干的泪痕也还隐约可见。
「我看看……应该没有。」他作势检查她的唇角,微笑告诉她,化解她的尴尬。
只是……那敦厚温暖的眼神,诚挚和煦的笑容,害得她好想好想投入他怀里、向他告解,哭诉心里埋藏的愧疚。
「我是个坏人,是坏女儿,也是坏姊姊……所以……你不要对我太好……」
「那你得先让我知道你有多坏,我再做决定。」他希望透过交谈来减轻她内心的压抑。
他不是心理医生,不了解她的过去与背景,但那种悔不当初却已经失去机会弥补的折磨,也曾日日夜夜像鬼魅如影随形,他很明白,压抑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她犹豫着,想倾吐却又不愿表现出软弱。
「承认自己其实没那么坚强或许很难堪,但是,承认了之后会发现生活变得轻松许多,信不信?」
她怀疑地摇摇头。「如果不催眠自己更坚强,垮了,要依靠谁?」
「说不定,你身边的人并没有你想像的软弱。」他语带玄机地说。「我前妻刚搬走的时候,我连洗衣机怎么操作都不知道,更别提煮饭做菜,生活简直一团乱,你猜,是谁帮我度过那个低潮的?」
「你妈妈?」
「我父母兄弟都住美国,在台湾没什么亲戚。」
「那……」她居然不好意思直视他,怕被他温柔的眼眸给融化。
「是小刚。」
「小刚……那时他才几岁?」
「两岁。」费圣禾想起那段父子共患难的日子,低低笑了出声。「我们两个把这个家搞得乱七八糟,造成很多灾难,最后一起收拾残局,不过,都安然度过了。小刚也学会随时随地把东西收拾好,尽量不把家里弄乱,我们就不必花太多时间再去整理。」
「嗯……」她听他描述,想像那画面,想像这对父子一筹莫展却又不屈不挠地一一解决所有难题。「不是在指桑骂槐,念我东西老是乱塞、乱扔?」
「最近似乎有比较改善了。」他笑。「不要放弃对家人、对朋友求援,你就不必催眠自己要更坚强。」
不知怎的,这段话从他口中说出,格外具说服力;马薇凯从不相信「说出来会比较好过」这种事,但或许是她经常快被自己逼得喘不过气,真的很想活得轻松点、快乐点,而他就像擎天石柱般沈稳,让人信赖。
「不勉强你,想说的时候,我会听。」他沈稳的口吻,给了她安定的力量。
「哇——」她忽地放声大哭,这句话点中了她的死穴。
打从十八岁那年,她就没有人可以撒娇,没有肩膀可以依靠,就算受了委屈也只能在独居的住处默默掉泪。
她边哭边说,说得结结巴巴甚至杂乱无章,但他始终安静地、耐心倾听她,这与她在公司里叽哩呱啦大半天他吭都不吭一声不同,在他温柔的注视中,她释放了内心的压抑,而泪水也如旋开的水龙头,哗啦哗啦的宣泄出来。
这一天,她的心情起伏好大,又笑又哭。
小刚午睡醒来,帮着爸爸安慰哭到眼肿鼻子红的马薇凯,骑脚踏车到公园散步,喂鸽子,久违的绿意让人神清气爽,小刚童稚的笑声带来快乐,始终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追逐嬉闹的费圣禾,教人怦然心动。
本来她只受邀午餐,结果又赖皮地多吃了一顿晚餐,直到小刚玩累了,躺在床上,勾着她的脖子,甜甜软软地对她说:「姨晚安,我爱你。」
她的心,再也装不下更多的感动了……
*
星期天一早,马薇凯回新竹的外婆家,外婆过世后,母亲和弟弟就住在外婆留下的房子。
以往,她将生活费交给母亲,听母亲叨念几句弟弟的状况、埋怨父亲狠心将她丢下,到弟弟房间随意地坐一下,而后总是承受不了无能为力的挫折感以及窒人的晦暗气氛而仓皇离开,今天,她有备而来。
「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狮子头。」进门后,马薇凯在厨房找到母亲,靠着母亲的肩膀撒娇。
「欸……这么突然,也不事先讲,冰箱里没材料,你等等……我现在到菜市场买。」马母略带责怪却掩不住欣喜,脱下围裙,拎起钱包就要往外走。
「等等,我们一起去,我去叫胜凯。」
「咦?胜凯……」马母一脸担忧。
「胜凯,我们陪妈去菜市场好不好,我想吃红烧狮子头喔!」她拉着坐在电脑前的弟弟,哀求道。
「你们去就好。」马胜凯眼睛盯着电脑萤幕,不带情绪地说。
「我们一起去啦,我有些模型的事要请教你,我们边走边聊。」她知道弟弟精通模型组装,想请他帮忙挑个礼物送小刚。
「你又不懂模型,怎么聊?」马胜凯纳闷地盯着姊姊,她今天「异常热络」。
「你教我我就懂了,拜托,我的智商也才差你那么一点点,小看人喔,凭什么你懂我会不懂?」她佯怒,硬要缠住弟弟。「快啦,你知道妈最爱碎碎念,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你很烦溜……」马胜凯表情虽然不悦却还是离开椅子。
「这样就嫌我烦,那我今天要在你房间里烦到你发疯。」她奸笑着。「我想买个模型给我同事的小孩啦,反正,你要帮我挑,帮我组装。」
「随便挑一个简单的玩具就好,那么麻烦干么?」
「这就叫心意。」
「看不出来我挑我组装跟你的心意有什么关系?」他摇头。
当马母见他们姊弟俩从房里一同走出来时,那心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吃什么?今天让妈大秀厨艺,来桌好料的。」马薇凯殷勤地询问弟弟。
「随便。」他还是漠然地回应。
「那就来一桌满汉全席吧!妈,你没问题吧?」马薇凯自HIGH,就是要将气氛炒热,打死不再退缩了。
只要她再努力一点,今年就能将父亲身后留下的债务还清,她想买间房子接母亲和弟弟到台北,一家人再住在一起,她会花更多时间与弟弟相处,帮助他走出封闭的世界,帮助他建立自信。妥瑞症虽然是种病,但是除了偶尔出现的TIC症状,他的健康、智力与以及性情都与一般人无异,无需感到自卑,也不该受到歧视。
这一天,马薇凯陪母亲聊天,做个安静的倾听者,就像费圣禾倾听她的,帮忙打扫家里,不会做菜却在厨房凑热闹,饭后在弟弟的房里待到很晚,两人合作拼装模型,透过闲聊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想法。
此后,她的目标就是要更努力地让这个家恢复往日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