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燥热,暑气旺盛,虽然没到最热的午时,空气里还像是燃烧了一团火,热气腾腾的。可就在这样的烈日下,城外的路上,居然还有一匹马和一辆车正在走着。
马上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身轻便、精致的锦衣,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哼着荒腔走板的昆曲,手里还捏着几根草摇来晃去,“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少年语调轻快,口气诙谐,生生唱出几分多情旖旎来,惹得旁边赶车的小厮也跟着笑。
眼看越唱越缠绵,一直安静的马车里传出一声轻咳,是女儿家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撩人心魄。那车中人说话带着几分娇羞、几分嗔怪,“从哪里学来的淫词艳曲,还敢唱,小心娘亲听到,仔细你的皮。”
“郎才女貌合相仿,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少年被数落一顿,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嚣张,扯着嗓子吼了几句,之前伪装出的低哑声音也尽数曝露,分明就是个女儿身。
马车里的女子叹气,“如莹……”
还没说完,又有另外一道声音,也是女儿家的声音,语气很是不满,“二小姐,你在哪里听了这些下流的曲子?别唱给小姐听。”
女扮男装的何如莹笑嘻嘻地骑在马上,满脸得意,并不恼怒,“玉眉,你不懂,这可是鼎鼎有名的西厢记,姊姊没听过才是遗憾,下次我带着你们去戏园子里听。”
“才不去,小姐身体不好,不能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叫作玉眉的丫鬟掀开了车帘,露出张嗔怒的脸,圆润、饱满的脸蛋透着孩子气。
她看一眼坐在后面软垫上的主子,娇声抱怨道:“小姐,你不该被二小姐鼓动,跟着她一起去别院。夫人也真是的,怎么能同意呢,小姐你身子娇弱,要是路上不舒服可怎么着?哎,可怜我这个下人一直悬着心,二小姐倒轻松,还唱曲。”
“玉眉你就是太紧张了。”何如莹大笑。
马车里,玉眉的身后,坐在软垫上的是个穿了一身素粉的姑娘,年纪与二人相仿,模样娇俏,眼含秋波,眉眼精致得像是玉人一般,除了脸色略显苍白,透出一点弱症,无一处不秀美,正是马上女子的姊姊,城中何家的大小姐何如玉。
何如玉抿唇微微一笑,眸光里透着对两人的宠溺,“我身子哪有这么弱,不过是出来瞧瞧,且别院建成之后还没来过。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吵架。”
“哪里有。”玉眉不承认。
“就是有,你这个当丫鬟的欺负我这个二小姐,姊姊都看清楚了,还敢不承认。”何如莹牙尖嘴利,也不相让。看玉眉还想说什么,她手中马鞭甩了一记,笑起来,“姊姊,你看玉眉又欺负我。得得得,我惹不起,但躲得起,骑马去前面啦。你们慢慢走,反正小厮知道咱家别院怎么走。”
“如莹,等等我们……”看何如莹真要走,何如玉一急,倾身的时候马车晃动得厉害,差点扑倒,幸好被玉眉扶住了。
“哎呀,主子小心点。”玉眉惊呼。
看她差点摔着,打算策马狂奔的何如莹连忙下马,让马车停下,看何如玉面色潮红,呼吸快了点,也紧张得不行,“姊姊,你还好吧?”
“没、没事,就是马车里太闷了,随便动动就胸口闷。”
“那你跟我下来走走吧,今天好不容易带你出来玩一下,总坐在马车里多没意思,我看你的病就是总待在家里闷出来的,出来走走吧。”
何如玉正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应承,旁边的玉眉却急了,“这天这样热,怎么行?”
“那就到我马上来,我骑马带着姊姊,还能快些到别院,路途不远了。”
“不行,你自己骑马都不安稳。”
“那姊姊骑上去,我牵着马走总行了吧。”
“不行,这马太高,我不放心。”玉眉自认是最靠谱的丫鬟,连忙阻拦。她是大小姐的丫鬟,可不认二小姐,何况自己的主子身体不好,眼前的这位二小姐又最爱捣乱,总出些不靠谱的主意,她当然要多护着。
可何如莹向来任性惯了,哪里肯听,拉着何如玉的手就往车下领,像是非要让何如玉跟着骑马。两个人正在拉扯的时候,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跑得飞快,渐行渐近,骑马的青年一身天青色衣裳,靠近的时候吁了一声,马停下,见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只是沉沉地看着。
何如莹听到熟悉的马叫声,眉开眼笑地扭头看来人,“薛明君来得正好,来帮我带着姊姊骑马,玉眉这丫头不相信我的骑术,那你来带我姊姊。这人骑术可是鼎鼎有名的,玉眉你该放心了吧?”
玉眉直眉瞪眼,“这像什么话,男女授受不亲。”
“他是我的好兄弟,怕什么?”
“二小姐,你身为女子,和人称兄道弟的,像什么样子。”
“我偏要,看你怎么管。”
一左一右两人纠缠着,刚被拉下马车的何如玉脸颊都红透,扯着妹妹的衣角,“如莹,确实不好。”
“快点,骑马的感觉爽快极了,姊姊去试试。”何如莹像个假小子,毫无半点女儿姿态,也不顾怀里的何如玉已经面色潮红,几乎要羞死过去,就很干脆地把人推到了刚下马的青年怀里,她又转身和玉眉纠缠起来,像是来了兴致,非要让姊姊骑马一样。
何如玉三人纠缠得热闹,却完全无视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薛明君。无意掺和三个女人的事情,他一直没开口,可刚下马就温香暖玉抱满怀,面色一僵,手臂却稳稳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俊朗的脸上透着些不悦,斜睨何如莹,“你上次赛马输了不服,说今天继续,我都到了大半个时辰,你来迟就算了,怎么还带着人?”
“小姐……”玉眉眼看着娇滴滴的主子被男人抱着,急得不行。
何如莹拉扯着玉眉不准她靠近,对着薛明君叫了一声:“快带我姊姊去别院,这丫头真凶,像是要吃了我,待会再和你解释。”看他一动也不动,她大吼一声:“快点,不帮我咱们就绝交!”
薛明君对这一场透着幼稚的闹剧十分不满,皱着眉,可被何如莹瞪几眼,还是认输了,顺从地揽住了怀中女子的腰。对这个刁蛮、不讲理的何家二小姐,明知是胡闹,他也没办法拒绝,被她吃得死死的。他手一抬,轻而易举地托着何如玉的腰肢,上了马。
这一场意外吓坏了何如玉,她面色潮红,眼底湿润,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她要出来,她不该被妹妹鼓动说外面多么有趣,而生出好奇心。这样被骤然地扔上马,她的心跳几乎要停摆,口中惊呼还没喊出来,身后已经贴上属于男人的坚硬胸膛。
“我就等你半刻钟,待会不来,赛马的事情以后就不奉陪了。”薛明君翻身上马,并不温柔地把人扯到怀里,无奈又纵容地看了何如莹一眼,不顾何如玉怎样惊慌,直接策马奔起来。
“如莹……”祈求的声音刚一出口,马已经跑出老远,何如玉吓得三魂七魄快出窍,只能紧紧地抓住薛明君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一动也不敢动。
何如玉没骑过马,就连坐马车的次数都不多,只因为生下来时候胎里带来的病根,从小就是病秧子、药罐子,吃的药比饭还多。就因为她的病,家里时时住着到处请来的名医,帮她开方治病,八岁之前几乎很少下床。
后来遇到一个好大夫,吃了他的药才渐渐好了,总算不用缠绵病榻。可也只是比以前好些,比起平常人总还是透出几分病色。也正是因为小时候的娇弱,近几年即便身体好很多,身边人还都是小心、谨慎,让她多走几步路都不答应,何况是骑马。
在何家,何如玉就是老爷、夫人的心尖尖,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在这样的衬托下,只比何如玉小一岁的何如莹就像是一根杂草,爹娘把所有的心思都给了姊姊,自然就冷落她。
可就算是这样,何如莹还是好好地长大了。与姊姊病殃殃的样子不同,她不但长大成人,还是个皮猴子,从小养成顽劣的性子,明明是个女儿家,却偏偏喜欢骑马、射箭,从小时候就不肯闲着,和几家世交的一帮小子厮混在一起,穿着男装听戏、逗鸟,就连秦楼楚馆都去过,生生像是半个男儿身。
那时候何夫人一门心思都在大女儿的身上,顾不得何如莹,也没多加管束,只当生了个儿子,等到大了想管,又管不了了。
这一次何如玉就是被何如莹拐带出来,去年何家在城外建了一处别院,她一直没出府看过,何如莹鼓动说别院格外风凉,去住了一天半日十分惬意,一时动了心思,就被带来这边。
原本出门都算是冒险,这会居然还被男人带着策马狂奔,何如玉呼吸急促,脸红得要命,她从来没见过家人以外的男子,现在却被人拥着,尽管心里清楚这人是交好的薛家的公子,但还是紧张得不行,声音发颤,“慢、慢点,我怕……”
她的声音带怯,不像是伪装,拥着她的薛明君面色紧绷,可怀里柔弱无骨的触感却如同丝丝缠绕的丝线,乱了他的情绪,竟然也不自觉将马的速度放缓了。
马跑得越来越慢,何如玉想转身看看马车在哪。
“坐好了,不准乱动,小心摔断你的脖子。”薛明君终于开口,声音富有磁性且动听,口气却不温柔,恶声恶气。
“你……”因为身子弱,从小都是被家人捧在掌心护着、哄着,没被人这样凶过,何如莹心里顿生委屈,扭头看抱着自己的男人,想让他放开。
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四目相对,盈盈泪光对上透着嫌恶的冷眸,让两个人都愣了。何如玉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薛明君则是惊讶。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肆无忌惮地盯着何如玉,薛明君的脑海中奇异地冒出这两句。见惯了野小子似的何如莹,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女子,娇柔婉转、楚楚可怜。
身为薛家的长子,又已过了十六岁,原本身边不会缺少女子,可因为他性子古怪、冷淡,平时不喜欢丫鬟侍候,身边从来都是小厮侍候,唯一常来往的女人就只有假小子一般的何如莹,所以此刻见到格外柔弱的何如玉,心里很是震惊了一下。
薛明君对眼前人并非全然陌生,只因为何如莹十分喜欢这个她这个姊姊,时常提起,在她的嘴里,她的姊姊是瓷娃娃样的玉人,天上下凡的仙女。他一直不信,甚至觉得可笑,每每嘲讽,一个总是病殃殃的药罐子能美到哪里,可此刻见了,才发现何如莹说的不虚。
怀抱里的身躯瘦弱得厉害,风吹就能倒似的,确实很虚弱,可实在不难看。这份娇弱在何如玉身上透出来,更像是一件易碎的珍宝,让他力气都不敢多用,就怕把人搂坏了。
何如玉很美,与妹妹何如莹的英姿飒爽,别具一格的风情不同。他眼前的何如玉全然的小女儿模样,肌肤胜雪,姿容秀美,尤其那双含着盈盈秋水的眼睛,更吸引人,可这并没有让他生出宠溺的心情,反而有些恼火。
不是恼何如玉,而是实实在在地恼怒自己,明明欣赏的女子是何如莹那种,对病美人大为排斥,还诋毁了很多次,谁知才见了一面就心软,他是恼怒自己的没出息,懊恼自己掺和进三个女人的游戏,接下这苦差事,平白带着个陌生的女人骑上自己的爱马。这会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讲什么,干脆就绷着脸,一言不发。
何如玉的惊讶不亚于他。尽管薛明君时常去府里找妹妹何如莹,也曾远远地瞧见几次,虽瞧不清楚眉目,看姿态端的是英朗俊秀的翩翩公子。
可此刻近距离看到,她惊讶地发现这男人不是她想像中的纤弱公子。他的手臂有力,紧紧地勒住她的腰,眉眼也已然是雕琢过后的俊朗,少了几分脂粉,多了许多英武。除了那双眸子里还有几分年少轻狂,行事已经显得很稳重。
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让人脸红,何如玉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眸子掩饰自己的惊讶,可藏不住脸上绯红更浓,像是盛开的花瓣,“我、我想下去。”
薛明君的表情变来变去,终究只说了一句话,道:“你坐好,别院马上就到了。”
“不等如莹了吗,我先下去好不好?”何如玉的声音低柔,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
回应她的,是薛明君的一声轻呼,“驾!”他面色不愉,可动作十分温柔,将何如玉紧紧束缚在自己的怀里,又很小心,怕把人伤了。
听他呼喝,马匹放开四蹄奔起来,驰骋在烈日的暖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