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带回来了坏消息,嘉蓓小姐。”
邓吉姆不只是抱歉而已,他对自己远渡重洋带回来的坏消息难过得要命。在他身後,管家史维悄声关门离去,给予他们隐私。
瞧见最重礼节的老仆一身的尘土,连乾净的衣服都来不及更换,嘉蓓就知道情况不妙。她挺直肩膀,准备好面对最坏的消息。
“你见到我哥哥了吗?”嘉蓓强持镇静地道。霍桑庄园的家用收支已经拮据到了极点。如果她的异母哥哥拒绝在金钱上资助她们,她真的无法可想了。
“嘉蓓小姐,伯爵去世了。”白发苍苍的吉姆扭绞著帽子,很清楚这个消息将会带来的打击。
嘉蓓锐利地倒抽了口气,感觉像被人重殴了一拳。她考虑过迈克可能会像她已故的父亲一样悭吝,但绝没有料到这个。
嘉蓓的父亲在十八个月前去世,由长她六岁的异母哥哥迈克继位为第七任威克汉伯爵。两个月前,眼见这位新伯爵似乎无意回到英国负起他的责任,嘉蓓只好派遣她的仆人吉姆,带著她的亲笔信函远渡重洋,到赛伦岛去找他。贝迈克大半辈子都住在赛伦岛,他的母系家族在岛上拥有广袤的茶园。嘉蓓只在多年前见过他一面,她在信里简略地陈述了她和两个妹妹的近况,请求迈克允许——及资助她带著大妹可蕾到伦敦参加社交季。
当初她派出吉姆时,并不存著太大的希望,然而她已别无选择。可蕾已经快要十九岁了,她无法想像她美丽聪慧的妹妹被埋没在乡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对象是中年肥胖、鳏居多年的乡绅古伯特;或是道貌岸然、严肃无趣的当地牧师欧斯华。她们的父亲去世後,他们就积极追求可蕾。可蕾生性善良,对每个人都同样亲切,但嘉蓓认为她的妹妹值得更好的对象。
“我的哥哥死了?”嘉蓓无法置信地重复,望著忠心耿耿的老朴。“你确定吗?”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吉姆年纪虽然大了,办事绝不马虎——何况是这麽重要的事。
“是的,嘉蓓小姐,”吉姆低下头,难过地道。“我非常确定。伯爵大人遭到不幸时,我就在他身边。爵爷加入了一支狩猎老虎的队伍,那只大猫突然由树林里冲出来。不知道是谁在惊慌中开了枪,流弹误中了爵爷——而且正中心口。伯爵当场毙命,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老天!”嘉蓓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头重脚轻。自从父亲去世後,她一直期望著迈克的归来——但也有著恐惧。一方面,她希望她的异母哥哥愿意负起照顾她们的责任,改善她和两个妹妹的未来,然而命运也教会了她永远做出最糟的期待。
但命运似乎对她们特别严苛。她的父亲虽然贵为伯爵,却对他的三个女儿悭吝到了极点。贝麦特轻视、痛恨女性,对女儿毫无亲情,只会欺压、詈骂她们,更绝对不会想到为她们找个好丈夫。他甚至没有在遗嘱里留给她们津贴,害她们只能倚赖新伯爵的慷慨维生。
现在,新任伯爵已死,嘉蓓不知道她和两个妹妹该怎麽办。迈克去世後,继任伯爵的将是她父亲已故堂兄的儿子贝列斯。她父亲生前就一直很讨厌列斯,而列斯也同样憎恶他们。嘉蓓可以想见列斯和他那个同样讨人厌的老婆继承爵位後的情景:她和两个妹妹会被立刻扫地出门。她们将被迫永远离开霍桑庄园,自谋生计。然而,她们唯一能够找的只有女管家或家庭教师的工作。
但伊莎只有十五岁,而可蕾惊人的美貌则会令每个雇主的妻子却步,唯一比较有可能被雇用的只有嘉蓓。毕竟,她不但是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相貌平凡,脚甚至还微跛。然而仅凭她微薄的薪水,养活两个妹妹都很难了,更不可能为她们两人找到好对象了。
难道,可蕾唯一的选择只有嫁给古伯特或欧牧师?
突然,嘉蓓想到了个可能性,一丝希望涌起。“吉姆,我的哥哥——伯爵有否留下继承人?”
“爵爷尚未娶亲,因此没有子嗣,嘉蓓小姐。无疑地,如果他回到了英国,一定会娶个英国淑女,生下继承人。”
“我想也是,吉姆。”嘉蓓重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地承受这个打击。
“对了,嘉蓓小姐,爵爷留了封信给你。”
“给我的信?”嘉蓓惊讶地问。
“就在他——遭到不幸的前一晚写的。我追上伯爵的狩猎队伍,当晚他在帐篷里召见我,而後叫我把这个给你。”吉姆自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两封信。
嘉蓓打开署名给她的那一封信——
亲爱的嘉蓓:
我很抱歉过去一直不明白你们的处境,没有负起我应尽的责任,照顾自己的妹妹。我答应你可以带可蕾去伦敦参加社交季,而且你可以自我的帐户支取需要的金额,将可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另外附上一封指示信函给钱律师事务所,请你转呈给他们。很遗憾我近期内无法离开,但等过一阵子我处理完事情後,我会回到英国看你们,并期待著认识我可爱的妹妹们。
爱你们的威克汉
嘉蓓看得泫然欲泣。依照信里看来,她的异母哥哥似乎很关心她们,尽管她只曾在小时候见过他一次。为什麽好人偏偏不长命?
她翻开另一封给钱律师事务所的信,信里载明嘉蓓可以动用她所需要的任何额度的金钱。可惜,它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
“嘉蓓,你在和吉姆说话吗?”图书室的门毫无预警地被推开,年仅十五、红发微胖的贝伊莎冲了进来。她和嘉蓓一样穿著守丧的黑衣。
当初管理伯爵钱财的律师事务所甚至不乐意支出她们三姊妹的丧服费用,声称依法她们的每项花费都必须徵得新伯爵的同意,包括霍桑庄园的家用。但最後他们还是同意了权宜行事——假定新伯爵应该不会反对。
“噢,吉姆,真的是你!我们的哥哥怎麽说?”伊莎一口气问道。“你找到他了吗?你把嘉蓓的信给他了吗?他说了些什麽?我们能去伦敦吗?”
“抱歉,嘉蓓,我试著要阻止她,但你知道她的个性。”可蕾叹了口气,跟著走了进来。尽管穿著一身黑,可蕾依旧美得惊人。她有著细致姣好的五官,丝一般柔软的金发,白哲如玉的肌肤,身材秾纤有致,窈窕动人。“她就是无法静下来一分钟。”
如果可蕾能够出席伦敦的社交季,一定会有无数家世良好的绅士争相求婚,她将可以拥有伯爵之女应得的未来……
如果迈克没有去世就好了……他已经答应让她带可蕾去伦敦参加社交季,甚至同意让她随意支用任何必要的花费。她的喉咙哽咽。为什麽生命对她们如此残忍?
“老天,你为什麽不回答,吉姆?你究竟找到了我们的哥哥没有?”伊莎追问,像只兴奋的小狗绕著吉姆打转。
吉姆可以说是从小看著她们姊妹长大的,他教她们骑马、钓鱼,甚至比她们的父亲还亲。
吉姆难过地道:“我是找到了,伊莎小姐,但……”
他无助地望向嘉蓓。她则一迳盯著手上的信,深呼吸,准备说出这个可怕的消息。
伊莎已看到了她手上的信,伸手抢了过去。
“等等,莎莎……”嘉蓓呻吟道,喊著伊莎的昵称,但她的小妹跳著跃开,不让她抢回信。
“规矩一点,小妹,”可蕾轻苛,尽管同样好奇於信的内容。“真不知道你以後会变成什麽样的野丫头!”
伊莎忙著看信。一会儿後,她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望向可蕾。“噢,可蕾,你可以去参加社交季了!大哥说我们可以去!”
可蕾的眼神一亮,双颊染上兴奋的红晕。“真的,莎莎?”她期盼的眼神望向她们的大姊。“嘉蓓?”
嘉蓓实在无法说出口。她多希望能够满足可蕾的心愿!可蕾和伊莎不知道她们的伯爵哥哥已经去世了,如果吉姆没有带回来伯爵已逝的消息……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了嘉蓓的脑海。
“哪,你自己读信。”伊莎喜孜孜地将信递给可蕾。可蕾很快看完信,发出兴奋的尖叫。两名女孩乐不可支,大声重念了一遍信里的内容。
嘉蓓望著两个妹妹,做出了决定。她的做法或许大胆了些,但话说回来,她们也没有什麽可以输的。嘉蓓在心里衡量过後,抬头示意吉姆和她走到远处。
她的灰眸里散发著坚毅的光芒。“你曾经告诉任何人——在船上,或在踏上英国本土後——这个消息吗?”嘉蓓压低音量,瞄向她的两个妹妹。她们兴奋地聊著伦敦的社交季,无暇注意到他们。“我是指,除了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我哥哥的死讯?”
吉姆皱起眉头。“没有,小姐。除了你和我之外,全英国没有人知道这个噩耗。老吉姆不会和别人聊这种事。当然,赛伦岛上的仆人知情,但爵爷雇用的都是当地土著,正式的消息传回来可能要好一阵子。”
“那麽我必须请你帮我个大忙,”嘉蓓道。“我要求你假装在拿到伯爵的信後,立刻就返回英国,不曾目睹他的死亡。我要求你假装伯爵仍然好好地活在赛伦岛上,假以时日就会回到英国。”
吉姆睁大了眼睛。他迎上嘉蓓坚决的眼神,低声吹了口哨。
“嘉蓓小姐,我很乐意为你做任何事,但你该知道,伯爵的死讯迟早会传回英国。我们不可能永远假装下去。到那时候,我们又该怎麽办?”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甚至可能会好转。”嘉蓓坚定地道。“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以及运气。”
“嘉蓓,你不兴奋吗?我们要去伦敦了!”伊莎兴奋地道,冲过来拥抱她的姊姊。“可蕾可以拥有她的社交季,我们则可以去伦敦大开眼界。噢,嘉蓓,我这辈子从不曾离开过约克郡!”
“我们都不曾。”可蕾附和。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脚步轻盈地加入他们。
“伦敦一定棒极了。”嘉蓓回拥了伊莎,强挤出笑容。她望向吉姆,瞧见後者以惊慌的神情望著她,彷佛她刚长了角和尾巴。
“这意味著我们可以拥有新的礼服吗?”可蕾问。她了解自己的美貌,虽然她并不虚荣,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尽管那是被她们的父亲严格禁止的。嘉蓓很高兴能够满足她长久以来的心愿。
“当然可以,”嘉蓓道,拒绝望向吉姆,将谨慎小心全扔到了风中。“我们全都可以拥有一整个衣柜的新衣服。”
壁炉里的火焰突然爆出噼啪巨响,火星窜得极高,令嘉蓓吓了一大跳。她的两个妹妹仍为突来的好运兴奋不已,嘉蓓却甩不去心中不祥的预感。
尽管她心存好意,为什麽她总觉得自己是和恶魔立下了契约?
两个星期後,威克汉伯爵家的旧马车往伦敦出发了。数天前,嘉蓓已经派管家史维和白太太前去伦敦,重开伯爵在伦敦关闭将近十年的屋子。驾驶马车的是吉姆,他仍然一逮著机会,就对嘉蓓嘀咕表示不赞成。可蕾和伊莎在车厢内兴奋得聊个不停,嘉蓓望著逐渐远去的霍桑庄园,心中不免有一丝怅惘。她从来不曾喜欢过那楝阴郁的大宅邸,但它毕竟是她唯一的家。
自从做出暂时隐瞒新伯爵死讯的决定後,嘉蓓就一直睡得不好,饱受良心的苛责。她必须一再提醒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的妹妹,而且她只是向苛待她们的命运争取一段时间。一旦可蕾安全地结婚了,她就会适时“得知”新伯爵的死讯,还它真相大白。
“嘉蓓,你的腿还会痛吗?”可蕾问,转向她的姊姊。嘉蓓的跛脚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小时候的一桩意外,虽然她只是微跛,但这等於是宣告了她终生出嫁无望。
“你是因为我皱著眉头,所以问吗?”嘉蓓微笑道。“我的脚还好。我只是在想著到伦敦後该做的事。”
“你想莎宝姑妈会愿意介绍可蕾进入社交界吗?”伊莎忧虑地问。
“我无法确定,但我希望她会。毕竟,在我十八岁那年,她曾经邀请我到伦敦,由她介绍我进入社交界。莎宝姑妈没有自己的子女,她一定会更加乐意帮助可蕾。可蕾将会在社交季造成大冲动。”嘉蓓试著乐观地道。尽管莎宝姑妈的邀请已经是七年前的事,并且被她的父亲直言口拒绝了。贝麦特伯爵残忍地指出,跛脚的嘉蓓进社交季只会丢脸而已。“你能够想像她在众人面前跳舞的模样吗?”当年麦特大笑道。他的话令嘉蓓伤透了心,但也从此认了命,将希望寄托在两个妹妹身上。
“莎宝夫人在社交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嘉蓓小姐。”三姊妹的伴护施玛姬女士道。十馀年前,玛姬跟著可蕾的生母嫁到了霍桑庄园。之前她一直住在伦敦,可以说是在座诸人中唯一见过世面的。
“噢,如果她不愿意帮助我们,我们就必须靠自己了。”嘉蓓强作轻快地道,尽管她很清楚莎宝姑妈的赞助是极为重要的。她对伦敦的社交界所知有限,主要是来自於书上看到的、听玛姬的描述,和少数来到庄园拜访的绅士们的谈论。
“如果莎宝姑妈拒绝了,我们在伦敦就没有其他的亲戚了?”伊莎好奇地问。
“你是指除了列斯堂兄夫妇之外?”嘉蓓问。“我想一定还有其他亲戚,但最好是莎宝姑妈愿意帮助我们。你知道的,她曾经是社交界的中流砥柱。”
嘉蓓试著岔开话题。就算已逝的老伯爵还有其他亲人,但他们从不曾来到霍桑庄园拜访,更不用期待他们赞助可蕾进入社交界了。贝麦特是个怪人,他大半时候都隐居在霍桑庄园,极少前往伦敦,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最糟的是,伯爵四个子女的母亲都不相同,社交地位也不一样。
迈克的生母梅丽薇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远由赛伦岛前来伦敦参加社交季,当年她和贝麦特的婚事是社交界的盛事。但婚後两年,美丽的新伯爵夫人就抱著出生不久的迈克逃回了赛伦岛。数年後,丽薇夫人的死讯传来,伯爵再度前往伦敦寻找新娘,而这次不知情的受害者是嘉蓓的母亲韩莎菲小姐。韩莎菲出身高贵,但没有过人的美貌或财富,三年後在生下嘉蓓时难产死去。伯爵不久後就又娶了可蕾的母亲狄玛雅,她既没有社会地位,又没有财富,唯一的优点是惊人的美貌,当时每个人都认为这门亲事是她高攀了。她在生下可蕾後不久,就抑郁成疾而去世。伯爵的最後一任妻子是当地穷牧师的女儿柏玛藜,她是伊莎的母亲。但柏玛藜後来却因为由庄园的楼梯失足摔落,颈骨折断而毙命。幸运的是,伯爵後来在骑马的意外中摔断了腿,从此被禁锢在轮椅上,也让当地的未婚少女不再遭到他的荼毒。十馀年来,霍桑庄园不曾再有过伯爵夫人,嘉蓓负起了女主人的责任,以姊代母,照顾两个妹妹长大。
“想想,可蕾,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可能就是已婚妇人了。”伊莎道。
“我一直在想……”可蕾坦承,忧虑的明眸迎上嘉蓓的。“坦白说,我——我不确定我想要结婚。我不想要离开你们两人,而且我——我很担心我嫁的对象——嗯,最後会变得像父亲一样。”
马车内突然变得静寂一片,气氛凝重。
“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不结婚。”嘉蓓坚定地道,而且她是说认真的。尽管想到这麽一来,她的计划将会化为乌有,就令她的身躯窜过一阵寒意。她只能希望可蕾会在社交季上爱上个英俊迷人、温柔体贴——并且富有——的绅士,改变了心意。如果不成,她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於说担心你未来的丈夫会像父亲一样——嗯,我不认为会有许多绅士像他一样富有,却喜爱隐居,毫不关心他的妻子和女儿。”
“的确,”玛姬由衷地道。“相信我,爵爷在这方面是极为独特的。”
“或许在你结婚後,我和嘉蓓、玛姬可以去和你同住,”伊莎咧开个笑容。“这一来,你就不必担心会和我们分开。”
嘉蓓决定将话题转移到比较安全的方面,伊莎绝不会知道她正好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们在纽瓦克过夜,急於在次日继续上路。近黄昏时,马车驶上山顶,远方的伦敦城映入了眼帘。三姊妹挤在窗边,惊叹著伦敦一望无尽的屋顶和尖塔——她们从不曾看过这麽多的建筑物挤在一起,泰晤士河映著夕阳,像条银带流过市区。
等到马车终於驶入伦敦市区时,天已经全黑了。幸好月色明亮,三姊妹再度挤到窗边,争睹这个繁华的大都会。然而她们很快便注意到路旁的行人大都穿著褴褛,少数骑马的人也都一脸的不悦。阵阵恶臭由窗子飘进来,她们不一会儿後就找出了原因:路旁的排水沟里漂浮著排泄物和各种不明物品。简陋的木屋挤在路旁,间以阴暗的小巷,一些相貌狰狞的人出入其中。嘉蓓不由得庆幸他们的马车外表老旧,伯爵家的纹章也不明显,才不至於招惹来抢匪。
马车终於驶进了高级住宅区梅尔菲——玛姬为她们指出。两旁的建筑明显地豪华壮观多了,行人的气质和穿著彰显出他们的贵气,偶尔经过的马车也都崭新气派。
月上中天时,马车停在威克汉伯爵宅邸前时,车内的人已全无初抵伦敦时的兴奋。她们又累、又饿,最糟的是,可蕾一直在晕车呕吐,弄得车内的气味糟透了。
吉姆停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嘉蓓立刻跳下车,大口吸进新鲜空气。
“谢天谢地。再待下去,我们所有人都要晕车了。”嘉蓓说道。
“现在要终止这个疯狂的计划还不算太迟,嘉蓓小姐。”吉姆压低音量,忧虑地道。
“已经太迟了,吉姆。”嘉蓓坚定地道,直视著他。老仆人的缺点就是他们总觉得可以言所欲言——特别说吉姆可以说是从小看著她们长大的。“我的心意已决,你最好别再拿这件事烦我。”
“小姐,我总是担心会有不好的结果。”他蓦地打住,瞧见伊莎小姐已经精力充沛地跳下车。
“说真的,下次我绝不再和你同车了,可蕾。”伊莎转头对车内抱怨道。“你应该在呕吐前先警告一声。”
嘉蓓微微一笑,知道伊莎只是说说罢了。她转身打量著威克汉伯爵宅邸,很满意自己所看到的。史维和白太太显然将准备工作做得很周到,外表上看来,它完全不像已经关闭了十年,并似乎一直被照顾得很好。嘉蓓觉得它是周遭屋子里最气派的一楝。
“噢,我很抱歉,伊莎。”可蕾虚弱无力地道,由玛姬搀扶下车。
“伊莎小姐,可蕾小姐会晕车并不是她的错。”玛姬指责地道。“还有,淑女是不会提到“吐”这种字眼的。”
“淑女也绝不会吐在她的妹妹身上。”伊莎不悦地反驳。
可蕾一再道歉,吉姆和玛姬也体贴地呵护著她。
嘉蓓早已习惯了两姊妹间的吵吵闹闹。她再次望向了威克汉伯爵宅邸,心里充满了骄傲。砖造的宅邸高达四层楼,周遭环以雕花铁栏杆。史维和白太太真的很下了一番工夫。宅邸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大门的黄铜环扣擦得闪闪发亮,几乎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彷佛在欢迎她们的到来。
“史维将我们的到达时间算得很准,不是吗?”伊莎赞叹地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史维的确将宅邸打理得很好。”嘉蓓附和道,在心里记得要提醒老管事节省腊烛。话说回来,这种浪费的作风一点也不像史维。深垂的帏幔让她看不见屋内的动静,但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嘉蓓拖著微跛的腿,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阶。伊莎、可蕾和玛姬跟在後面,吉姆和男仆约翰留下来卸行李。
她们一抵达阶梯顶,门就打开了。一名她们从不曾见过的仆役打量著她们——
嘉蓓猜测是史维最近雇用的。他身後的大厅人语喧哗,仿佛在举办宴会。
“嗨,”嘉蓓挤出个笑容。“你应该知道我们要来——我是贝嘉蓓小姐,她们是我的妹妹,伊莎和可蕾小姐。这位是施玛姬。”
“噢,是的,我们一直在等待著你们,小姐。”仆役深深鞠躬,後退一步拉开门。“要我派人过去协助搬行李吗?”
“谢了。”嘉蓓道,越过他走进大厅,心里不对劲的感觉更甚了。宅邸一点也不像是十年不曾有人居住,反倒充满了生气。大理石地板擦亮得光可鉴人,水晶吊灯炫目耀眼,墙上的壁纸崭新如昨,镜子和名画的金边木框彷佛最近才刚更换过,脚下的蓝、金色的东方地毯也像是新铺上的。屋子里丝毫嗅不到霉味,有得只是水晶花瓶里插著春天花朵的幽香、打腊香,以及晚餐的味道?
史维不可能将她们抵达的时间算得这麽准吧?
嘉蓓脱下手套,秀眉微蹙,隐隐听到笑语、谈话声自沙龙左边两扇紧闭的门後传来。那应该是餐室吧,她想。
“嘉蓓小姐、伊莎小姐、可蕾小姐,欢迎,”史维展开笑容,自屋後走出来,迎向她们。“嘉蓓小姐,原谅我。一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著你们,我原本想要亲自去开门的,但後来我被叫去厨房,解决一桩微不足道的争吵。爵爷的厨子——你知道法国大厨的脾气,他们就是无法适应英国的厨房。但我解决得相当好,真的。我希望他的外国口味能够合你的意,可蕾小姐。”史维慈爱地附加道。
可蕾虚弱无力地回答现在她根本没有胄口。
“看来你一直很忙碌,史维。你的努力值得赞许。”嘉蓓道,心中的不安更甚。她皱起眉头。[你刚提到了爵爷的厨子——那是什麽意思?你偷走了某位贵族的厨子?”嘉蓓半开玩笑地道。
“噢,不,嘉蓓小姐。我指的就是“爵爷的厨子”——伯爵由赛伦岛带来的。”史维展开个大大的笑容。“你的哥哥,威克汉伯爵。他现在就在这里,嘉蓓小姐。”
好一晌,嘉蓓无法置信地看著管事。
“威克汉?在这里?你究竟在说什麽,史维?”她终於能够开口问。
同时间,餐室的门打开来,一群盛装华服的男女说说笑笑地走出来。
“我们去看戏要迟了。”一名金发女子抱怨。
她攀在另一名男子的臂上,身上的低胸礼服几乎暴露出了乳头。高大的黑发男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晚宴服,明显地是这一群人的核心人物。他正低头含笑望著她。
“爵爷。”史维不赞成地轻咳。
黑发男子转过头,瞧见了她们这群新来者,和其他人一起停下脚步。嘉蓓突然清楚地察觉到成为众人审视的对象,而且她和妹妹们不但穿著绉巴巴的旅行装,身上还有著呕吐物的气味。
蓦地,她想起了这应该是她的“家”,这群陌生人没有资格这样大剌刺地盯著她,或令她感到自惭形秽。她挺直肩膀,抬起下头,直视著那名入侵者。
好一晌,她和那名黑发男子的视线互锁住。他的眸子是深邃的蓝色,剑眉微挑,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神情冷硬。他大约三十出头,古铜色的肌肤不像是英国的太阳晒出来的,宽肩、窄臀的健美体格包里在剪裁合宜的黑色晚礼服、银色织锦背心和白亚麻衬衫、黑色长裤之下。
“看来你们终於到了。”他温和地道,彷佛早认识她们,并且一直在等她们。
他离开身畔的美女。“各位,请给我个几分钟,让我欢迎我的妹妹们。”
嘉蓓怔住了,瞧著他缓步走向她。
“我想你就是嘉蓓吧,”他微笑道,执起她的手,送至唇边。嘉蓓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欢迎来到威克汉宅邸。这一路旅途辛苦了?”
她实在毫不起眼,却一直傲然地直视著他,而且那份高傲非常刺眼。她或许是伯爵的女儿,但早已过了芳华正茂的年龄,毫无曲线可言的身躯里在僵硬、微绉的黑色旅行装里,一点也不像他身边的金发美女,平庸的容貌毫不值得他这样的女性鉴赏家多看一眼。
不过,他只一句话就粉碎了她的高傲,而且她震惊得彷佛被他掴了一巴掌。她的唇颤抖,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是一直瞪大眼睛看著他。他轻吻过的小手冷如冰,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苍白如死。
就算她没有料到会在伦敦看到多年不见的大哥,她的反应似乎也太极端了一点。一个念头问过他的脑海:难道说,她知道实情?
除非她拥有异能,他想著。除了他和极少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迈克已死。他一路追踪杀死迈克的凶手到了可伦巴,最後却失去了他的踪迹。直觉带著他来到码头,打听出凶手回到了伦敦。最後他在伦敦一间破旧的出租木屋找到凶手时,後者已经死在屋里三天了。显然有人决定杀人灭口,而那名背後主使者才是杀死迈克的元凶,也是他真正的目标。
迈克遇害前不久,曾派人送信给他。“立刻赶来。你或许不相信,但我找到你一直在找的东西了!”坦白说,当时他真的不相信,但他还是赶到了赛伦岛。然而,他到得太迟了迈克就在他眼前被杀,也因此证明了他信里所说的可信度。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设法逼出在幕後指使杀死迈克的人,也因此他决定假扮成迈克。或许真正的凶手会因此混淆,以为他买凶杀人的计划失手了,决定再度尝试。但截至现在,他毫无所获。他在伦敦社交界到处露面,然而凶手狡猾得很,始终按兵不动。
“迈——迈克?”她的声音低沈、迟疑,显得奇异的沙嘎。
“我真的有这麽令人惊讶,亲爱的妹妹?”他轻描淡写地问,放开她的手,微笑望进她大睁的眼里。它们是清朗、深邃的灰色,彷佛英国永无止尽的雨——而且太过清澈得隐藏不住秘密。无疑地,她只是太过惊讶多年不见的哥哥突然出现,而且他的手中还掌握著她和妹妹们的未来。是的,一定是如此。她不可能知道他不是贝迈克,第七任的威克汉伯爵。
他略微放松下来,望向她身後的另外三名女性。她们的表情混合著些许的惊讶和好奇,绝对正常多了。一名清瘦的老妇人眯起眼睛,打量著他,看来像是三姊妹的伴护。她搀扶著一名荏弱憔悴,却美丽得令人眼睛发亮的妙龄少女显然她就是可蕾了。另一名稚气未脱,满脸笑容,略微丰腴的红发少女想必就是伊莎。
“迈克,真的是你吗?”最年幼的伊莎喜悦地走向前,伸出手要欢迎他。
但大姊嘉蓓显然已恢复了过来,半途拉住了她。伊莎不睬她的牵制,对他绽开个大大的笑容。
“的确是我,”他回答,握住她的手,回以笑容。嘉蓓不情愿地放开了她的妹妹。威克汉伯爵不再理她,望著伊莎。“我想你一定是伊莎了。”
“是的,但叫我莎莎就好。”
“莎莎。”他微笑著放开她的手,望向班家三姊妹中最美丽的一位。虽然他已不再看向嘉蓓,他却可以感觉到她始终虎视耽耽地盯著他。“你一定是可蕾了。”
可蕾娇怯地对他微笑,楚楚动人。老天,她真美!他必须谨记她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是的。”
他回以兄长式的笑容,转向老妇人。嘉蓓依旧在盯著他,令他益发觉得不安,但他决定装作若无其事。嘉蓓为他介绍。“这位是施玛姬,多年来一直由她照顾我们姊妹三人。”
他点点头。“欢迎来到威克汉宅邸,玛姬。”
“谢谢你,爵爷。”玛姬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对他展开笑容,彷佛他通过了某种测试。可蕾和伊莎也在对著他微笑,班家三姊妹里唯一不高兴看到他这位“大哥”的似乎只有嘉蓓而已。事实是,她仍然满怀戒心地看著他。
“不为我介绍你的妹妹们吗,迈克?”班琳达来到他身边,挽著他的手臂。她是卫尔子爵夫人。年迈多病的子爵常年住在德佛郡的领地,放任他的夫人每年来伦敦玩乐。尽管喜欢赌博和男人,卫尔子爵夫人仍然到处受欢迎。不久前他在一场牌局中认识了她,而後她就成为了他的情妇。但她的占有欲开始令他生厌了,她虽然美艳,却远不及贝可蕾的清纯娇美。当然,他不会将心里所想的形之於外。
“卫尔子爵夫人,容我介绍嘉蓓小姐、可蕾小姐和伊莎小姐。这位是施玛姬女士。”
嘉蓓伸出手,礼貌地低喃了客气话,但表情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显然一眼就判断出了班琳达是个什麽样的女人。施女士行礼回应。威克汉伯爵挥挥手,接著介绍了其他宾客。“孟梨莎夫人、艾梅铃太太、德比爵爷,以及卜牧师。”
管事史维走进来,打断了这番介绍。“爵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威克汉伯爵点点头。“谢谢你。”他转回向其他人,彷佛傲立在乌鸦群中的孔雀。“如果我们再不离开,就赶不上看戏了。嘉蓓、可蕾、伊莎,我们明早再聊。这期间,我相信史维会照顾你们的一切需要。”
宾客和贝家三姊妹道了再见,接过仆人递来的外套、帽子,走出大门、来到寒意依旧沁人的四月夜晚里。临上马车前,威克汉伯爵再次转头,望向他的“妹妹”
嘉蓓,後者也一直在看著他。他们的视线再次互锁住,直至马车门关上,截断了两人目光的联系。
在幽暗的车厢内,班琳达整个人偎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对暖玉温香在怀毫无感触,不断想著嘉蓓望著他的眼神——深邃的灰眸里满盛著无法置信及惊恐。
几乎就像是看到了鬼魂一般。
“噢,我们的哥哥真是棒极了!”门一关上,伊莎便热切地道。“你看过比他更英俊、更完美的人吗?”
“不过,他的出现真是出乎意料——尽管他曾在信里提到会在数星期後抵达伦敦。他人似乎很好,而且很有威严。”可蕾的语气转为深思,望向嘉蓓。“你想我们可以立刻订做一、两件礼服吗?明显地,卫尔子爵夫人和其他人都认为我们是乡巴佬。瞧卫尔子爵夫人的礼服——真的是美极了!你不觉得我穿那样的衣服也会很美吗?”
“除非你想要打扮得像交际花。”嘉蓓嗤之。在她原以为已死的“哥哥”离开後,终於恢复了神智。
“卫尔子爵夫人的礼服确实不适合初出社交季的少女。”玛姬附和。“至於你,伊莎小姐,我说过几次讲话要得体?你的谈话会给人不礼貌的感觉。”
“嘉蓓小姐、可蕾小姐、伊莎小姐,史管家刚刚才来通知我们,你们抵达了。”矮小、圆胖的白太太匆匆走进大厅,满脸的笑容。“谁都没有料到伯爵会突然回到伦敦。我和史维还以为会被打发回庄园,毕竟,这是个单身汉的住所。但爵爷听史维说可蕾小姐今年要进社交界後,就让我们留下来管家了。噢,你们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这一路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们一定想要立刻上楼休息,史维会派人送热水上去,你们可以梳洗一下。嘉蓓小姐,你们想在晨室用餐呢,或是由仆人端上去?晚宴才刚结束,仆人还来不及收拾餐桌。”
嘉蓓勉强打起精神,回答了白太太的问题。
“可蕾小姐需要上床好好休息。”玛姬坚定地道,拉著可蕾就要上楼,一面转头对伊莎道:“至於你,伊莎小姐,你要不要休息就由嘉蓓小姐决定,但容我提醒你,伦敦不会跑掉的。明早醒来後,它仍然会在这里。”
伊莎恳求地望向嘉蓓。“我现在上床绝对睡不著。可蕾,我无法相信你竟然有办法睡著。”
“我也不想,但我头痛,胃也不舒服。”可蕾歉疚地道,跟著玛姬上楼。
“可蕾,你必须好好休息。莎莎,你也上楼去,至少梳洗一下。我和史管家说几句话後,立刻就上去。白太太,吩咐仆人在晨室准备些简便的餐点就好,我用点束西後就休息。如果你明天想要参观伦敦,我建议你也同样地做,莎莎。”
伊莎扮了个鬼脸,但还是跟著玛姬上楼了。等到她们离开後,可蕾问史维。“史维,你们抵达这里时,伯爵已经住进来了?”
“是的,小姐。爵爷的贴身仆役奈特说他们在两个星期前回国,并且直接来到伦敦。他们原打算过一阵子後再去拜访霍桑庄园。”
显然她的神情有异,因为史维焦虑地问:“有什麽不对吗,嘉蓓小姐?”
嘉蓓的心念电转。看来她那些无眠的夜晚和忧虑都是白白担心了,迈克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似乎很高兴看到她们。
这似乎难以置信。吉姆怎麽可能犯下如此离谱的错误?或许她的哥哥只是受到枪伤,现在已经复原。但迈克的气色极佳,看起来不像最近曾受过伤。
事情不对劲。
“不,没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史维。”她强挤出个笑容。“我只是很惊讶在这里看到我的哥哥。”
“的确,我和白太太也同样惊讶,但爵爷终於回国负起应尽的责任,这不是很好吗?”
“的确,”嘉蓓道,举步上楼,但她又停下脚步道:“对了,吉姆在马厩照料马车。你能够派人传话说我有事找他——立刻?”
“是的,嘉蓓小姐。”
“嗯安排他在方便我们私下谈话的地方,再通知我。”
嘉蓓走上楼梯,思绪一片混乱。她试著回想有关她哥哥的一切,但她只在小时候见过迈克一面。当时她的父亲突然决定召他的继承人回国。她见到的迈克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很高,黑发、白肤,至於他的眸子——他的眸子是什麽颜色?
当然是蓝色的,像晴空万里时的靛蓝。她刚才看到的,不是吗?眼睛的颜色是不会变的。
但他在其他方面却改变了许多,一点也不同於她记忆中的样子。当年那名瘦弱的少年,真的长成了这麽一位高大英俊、结实健壮的男人?
明显地是如此。
她记得十七岁的迈克相当安静、怕生,并且喜欢看书。他也一直想回到赛伦岛。她曾和他谈过几次话,而他的话题始终围绕著深爱著他的外祖父及赛伦岛。嘉蓓还记得当时很羡慕迈克有著爱他的亲人,但不久後,迈克就被接回赛伦岛了,她的父亲也没有解释为什麽。
“嘉蓓小姐,我安排了你住在伯爵夫人的套房里——如果你不反对。这位是玛莉,她会服侍你的一切需要。玛莉,好好伺候嘉蓓小姐。”
白太太的话唤回了她的思绪。嘉蓓抬起头,瞧见女仆恭敬地拉开门,肃立一旁,低垂著头。嘉蓓对她微微一笑,带头走进房内。
伯爵夫人的套房共有两个房间,卧室布置成柔和的玫瑰和奶油色,壁上挂著米色织锦帏幔,四柱床边垂著玫瑰色的丝料穗边,壁炉里燃著温暖的火。另一个房间是穿衣间,壁上悬挂著镜子,梳妆抬上摆著各种瓶瓶罐罐,她的衣箱已经被摆在了衣柜前。她注意到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扇门,门把是水晶做的。
白太太顺著她的视线望过去,解释道:“这扇门通往爵爷的套房。我想这个套房比较适合你,因此自作主张安排你住在这里。我想你不会介意和你的哥哥隔房而居吧,嘉蓓小姐?”
嘉蓓极力对白太太保证她不会介意,尽管心里并不确定。仆人很快将热水送了上来,她在玛莉的协助下梳洗换装,然後才下楼去找吉姆。
史维已经在等著她。“我让吉姆在图书室里等你,嘉蓓小姐。请跟我来。”
嘉蓓点头致谢,跟著史维来到个四壁摆满了书的房间。她等到史维离开、关上房门,才走向吉姆。他站在炉火前,双手负在背後,眉头紧皱。
“你一定听说了我的哥哥住在宅邸里,”她低声问。“告诉我,你认为这是可能的吗?”
吉姆摇了摇头,显得和嘉蓓一样困惑。
“我很确定这是不可能的,嘉蓓小姐。爵爷在赛伦岛上中枪被杀,我亲眼看见的。”
嘉蓓深吸了口气。“或许他只是受伤,并没有死亡。”
“他死了,嘉蓓小姐。子弹笔直穿过伯爵的心口,我绝不会把死者和生者搞错。我不可能犯下那种错误。”
嘉蓓直视著他。“你一定是弄错了,吉姆——不然现在这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不是鬼魂,就是冒牌货。”
吉姆阴郁地道:“我不相信鬼魂那一套。”
“我也是。”尽管房间里的暖意,嘉蓓却打了个寒颤。“但是说有人假冒伯爵——这也同样匪夷所思。此外,他知道我们姊妹的名字,甚至一眼就可以叫出我们。”
“他长得什麽样子,爵爷?”吉姆缓缓地问。
嘉蓓松了口气。对了,吉姆见过爵爷,一定可以分辨得出真假。
“他很高,体格健壮,黑发、蓝眸,非常英俊。”
吉姆显得怀疑。“噢,我不确定英俊那部分——我想那得由女士们来决定。至於说其他的,倒似乎满符合的。”
“那麽他一定是迈克。”嘉蓓松了口气。如果她的哥哥真的活著,那就太好了。她将无须诉诸欺骗……
“嘉蓓小姐,无论那名绅士是谁,他都不可能是爵爷——除非他死而复生。”
吉姆的话戳破了嘉蓓的希望。噢,她怎麽会愚蠢得心存梦想?她早该知道命运对她绝不会如此仁慈。
“那麽你必须要见见他,这是唯一能够确定的方法。”
“我也是这麽想的。”
“他出去了,很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如果你允许,我想要在这里等,直至听见他回来,嘉蓓小姐。然後我会溜到大厅,偷偷看看他。”
“我和你一起等。”
吉姆摇摇头。“没有必要,嘉蓓小姐。你先去睡觉吧,明早我会告诉你结果。”
嘉蓓坚决地道:“除非我知道结果,我无法合眼。”
他们听到伊莎走下楼梯,大声询问嘉蓓是否下楼了。
嘉蓓叹了口气。“我得加入伊莎了。我会吩咐史维派仆人给你送吃的来,等到伊莎上床睡觉後,我会再回来。”
“无疑地,我再争辩也没用。”吉姆皱著眉头。
“的确。”嘉蓓平静地道。
她离开图书室,加入伊莎,两人一起用过简餐,探索了屋子。伊莎对屋内的奢华布置惊叹不已,嘉蓓虽不像她那样惊叹连连,却也同样印象深刻。最後她表示要就寝,终於摆脱了伊莎和服侍她的玛莉,很快套了件家常服,回到楼下的图书室加入吉姆。
吉姆依旧很不高兴见到她,试图劝她回房,但嘉蓓拒绝放弃。他们开始坐在炉火前等待。
一小时过去,又是另一个小时,壁炉上的钟敲了四下,嘉蓓几乎要在椅子上睡著了,而後有人回屋的骚动声唤醒了她。
吉姆也坐直了身躯。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听著大门被关上,脚步声逐渐走近。
两人同时站起来。嘉蓓带头,蹑手蹑脚地走向图书室的门口。
威克汉伯爵拿起放在桌上的烛台,步过走道,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突然,另一个巨人般的大汉持著烛台自左边出现,加入了伯爵。两人开始低声交谈,但嘉蓓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麽。
“那是巴奈特,爵爷的人。我稍早在厨房见过他。”吉姆附在嘉蓓耳边低喃。
两人隐在楼梯的阴影下,双手贴墙,悄悄潜近。嘉蓓可以察觉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瞧著伯爵和那名巨人在黑夜中密谈,似乎有著种危险诡谲的气氛。
“他是威克汉伯爵吗?”她低声询问,首度怀疑起自己半夜窥探是否明智。
“我一再告诉过你,嘉蓓小姐,他不可能是爵爷。”吉姆摇摇头。“我还没办法看清楚,但我很肯定爵爷已经死了。”
他们依旧贴著墙,在楼梯间的阴影下悄悄前进,室内唯一的光源是伯爵和巨人手上明灭不定的烛抬。嘉蓓在心里责骂自己。她应该要吉姆在白天确认伯爵的身分,而不是在这种晦暗不明的烛光下……
这一跤摔得突如其来,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外。前一刻她还背贴著墙,下一刻却绊到了某种束西——极可能是地毯翻起的一角。她脚下一个踉跄,跛足无法支撑身躯的重量,整个人往前摔倒。
“是谁?”威克汉伯爵大声喝问。
嘉蓓重重摔跌在大理石地板上,幸好她及时用手撑住身躯,免於最糟的伤害。
吉姆惊呼出声,不再试图隐藏身形,飞奔到她身边,焦急地询问她是否受伤。
嘉蓓没有回答,惊恐的灰眸注定著远端的高大男子和巨人。她惊喘出声,瞧见了威克汉伯爵的手上握著柄银色手枪,枪口比著他们。
“噢,原来是你。”威克汉伯爵道,语气惊讶,但已经比稍早质问他们的身分时温和多了。银手枪像变魔术般消逝在他的口袋里,他将烛台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走向他们。
嘉蓓用力吞咽,不去理睬脚上的刺痛,勉力坐起来,拉好裙子,遮住小腿。她的足踝和臀骨仍然隐隐作痛,无法站立。幸好似乎没有太严重的伤害造成,但她的发髻在这一摔里松了开来,然而她已无暇重新理好头发。
她抬起头,瞧见威克汉伯爵高大的身形矗立在一旁。他的眉头紧皱,不悦地盯著她和吉姆。他的巨人手下也同样皱著眉头。巴奈特有著拳击师般的体材和凶恶的脸孔,在阴暗的烛光下充满了威胁性。
“请问,三更半夜的,你们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做什麽?”威克汉伯爵平静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却比吼叫更吓人。
嘉蓓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嘴唇乾涩。
的确,三更半夜的,她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做什麽?
在嘉蓓能够想出个合理的藉口之前,威克汉伯爵已眯起眼睛望著她。
“你在侦察我吗,妹妹?”他以虚伪的和蔼语气问,令嘉蓓颈子的寒毛竖起。
他的目光注定著她,剑眉挑起。
她深吸了口气。“一点也不。”她勉强冷静地道。但在她能够说更多之前,吉姆已站起来,挡在她面前,一副誓死护主的模样。
“她才不是你的妹妹,就像我不是一样!你这个恶棍,我很清楚地知道你绝不是威克汉爵爷。爵爷已经死了。”他气愤填膺地道。
嘉蓓震惊地张大了嘴巴,看著伯爵的手上突然出现了一把枪,比著吉姆。
“不,不!”她喊道,害怕就要看著吉姆惨死在眼前了。吉姆扶著她站起来,但视线从不曾离开比著他的枪口。嘉蓓按著吉姆的肩膀支撑自己,无视於腿部的疼痛,强挤出笑容。“噢,吉姆是开玩笑的。你这点幽默感都没有吗,迈克?”
威克汉伯爵顿了一下。吉姆也明智地保持沈默,明白到在这样的深夜里,独力揭穿这名伪装者的真面目有多麽不智。事实是,他们可能都有生命的危险。
“会咬人的狗不叫,亲爱的。”威克汉伯爵丝般的语气令嘉蓓全身发冷。“你可以放弃假装了,嘉蓓。容我这麽说,你是个差劲透顶的说谎者。自从看到我後,你的眼神就像见到鬼一样。”他轻笑一声,目光锁住她的。“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怎麽做?”
他的蓝眸在烛光下闪亮。嘉蓓的心跳急促,看著他拉开保险闩。吉姆坚定地将她推到身後,决心保护她。
“好了!不管你是谁,够了就是够了。”她紧绷地道。自吉姆身後站出来,直视著威胁他们的人。“你尽可以挥舞你的手枪,但你很清楚那只能用来吓唬人。我和吉姆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危险。”
威克汉伯爵深思地望著她。“是吗?”他以指轻抚枪身,但枪口依旧比著吉姆。“怎麽说?”
“枪声会吵醒全屋子的人,”她平静地指出。“想必你和我一样清楚。此外,就算你成功除去了我们,你又要怎样处理尸体?首先,要清除血迹就不容易。再则,你该怎样解释我和吉姆的失踪?人们会大肆寻找我们,你也会因此备受注目,我相信你一点也不希望有那种情形发生。”
“你真是冷静非凡,小姐。”他的唇角微扯,拉回保险闩,收起手枪,不理睬他的打手低声抗议。“你觉得呢,嘉蓓?我应该放走你们,以免枪声吵醒整个屋子里的人,也或者因为我无法处理两具——按照你的说法——血淋淋的尸体?”
“我不知道,”嘉蓓淡然道。“我也不在乎。”
“你这个恶棍,明天警官就会来逮捕你了。”吉姆得意洋洋地道,认定危险已经过去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尽快夹著尾巴逃走。天知道,他们可能会以你假扮伯爵的罪名吊死你!”
嘉蓓在心里呻吟出声。吉姆不必要的挑衅只是火上加油!
假伯爵瞪向吉姆。“坦白说,我开始觉得你们两个非常烦人了!说真的,我不能放任你们在伦敦乱嚼舌根。”
“让我代你除去这两个麻烦吧,队长。”站在他身边的巨人咕哝道。“对我来说,处理尸体只是小事一桩。”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再客气了。”假伯爵讥诮地望著嘉蓓。
吉姆立刻又将嘉蓓推到身後,同时自内袋中神奇般地掏出一把枪,得意地比著威胁他们的人。
“你给我离嘉蓓小姐远远的,恶贼。”吉姆咬牙切齿地道。“小姐,你先离开,将自己反锁在安全的房内,让我来应付……”
假伯爵闪电般挥出拳,重重击中了吉姆的下颚,快得嘉蓓甚至看不真切。吉姆应声往後摔倒,手上的枪掉落。
巨人走向前,冷笑著捡起枪。
好一晌,嘉蓓只能惊恐地注视著昏倒在脚下的忠仆,而後她指控的眼神转向了她的冒牌哥哥。假伯爵一脸的平静,轻轻摩拳著指关节。他的手下收好手枪,轻咳表示不赞成。
“这下你真的是太过分了,”她冷若冰霜地对著冒牌伯爵道。她蹲在吉姆旁边,确定他仍有呼吸後,抬头瞪著男人。“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玩什麽游戏,这个闹剧都该结束了。如果你不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并且带走你的手下,我会大声尖叫,引来所有的人。”
“说出你无法付诸实行的威胁是不智的。”他嘲弄地道。
“噢,我无法吗?”嘉蓓反驳,张嘴就要尖叫。
一转眼间,他已像扑杀猎物的大鹰般扑向她,一手箝制住她的唇,手臂牢牢锁住她的腰,令她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嘉蓓尽可能地反抗,却轻易被制伏了。下一刻,她被抱离了地上,背部牢牢贴著他的。
“做得好,队长。”巨人幸灾乐祸地道。“现在瞧她还有没有办法尖叫!”
“放开我。”嘉蓓挣扎喊道,但出口的话却被对方的大手堵住,根本听不清楚。她甚至无法呼吸,唯一能够做的是用脚踢他,然而她的软鞋却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她拚命扭动,最後发狠朝他捣著她的手掌咬下去,感到快意无比。
“天杀的!”他吼道,放开手。嘉蓓深吸了口气,打算大声尖叫,但他快如闪电地将一块皮革似的束西塞入她的口中。她一口气被呛住,拚命试著要吐出它。老天,她快要窒息了!
“活该,妞儿。”他阴郁地道,瞪视著她。嘉蓓愤怒地挣扎,却被牢牢地禁锢在他的胸前。她的嘴巴被塞住,呼吸困难,被箝制住的手脚逐渐无力地垂下。她绝望地明白到逃走根本是不可能的。
“带走他,好好看守他,直至我给你进一步的吩咐。”他指著昏迷不醒的吉姆,对巴奈特道。“目前,我急需要和我……亲爱的妹妹好好谈谈。”